額頭上的汗珠緩緩流下,有一滴流到了眼睛里,刺激著蔣亦的淚腺,一種咸澀感從眼角一直到心里,松開護(hù)士的胳膊,“不好意思。”
空寂的樓道,不知何處吹過一陣風(fēng),小護(hù)士打了個冷顫,她眼神閃爍了一下,才想起些什么般擺了擺手,“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你也是著急么,你奶奶她這兩日確實病情有所反復(fù),下午還進(jìn)了搶救室……不過轉(zhuǎn)危為安,已經(jīng)轉(zhuǎn)回病房了?!闭f著,摸了摸鼻子。
蔣亦后退幾步,靠在樓道的墻壁上,怔怔地看向虛空。
雖然一般病人和家屬不會到VIP病房來,但蔣家奶奶這場病一點也不低調(diào),除了蔣家人外,蔣奶奶的娘家人也輪番出現(xiàn),她們各種挑剔的聲音時常在病房和護(hù)士站想起,所以對于蔣家的事,護(hù)士們私下多有議論,小護(hù)士同情地看著蔣亦,低聲說了一句“你不用太擔(dān)心,你奶奶她……她會好起來的?!?p> 沒有聽到蔣亦的回應(yīng),想起那些日子蔣奶奶娘家人對這位長孫的態(tài)度,小護(hù)士于心不忍,接著說到“老人家就跟小孩子一樣,哄一哄就好了,不就是訂親嗎?又不是結(jié)婚……再說,結(jié)了婚還可以離婚呢……”
小護(hù)士絮絮叨叨的在蔣亦旁邊說了許久,蔣亦似乎聽到了,又似乎沒聽到,就在小護(hù)士覺得口干舌燥的時候,看到蔣亦拿出手機(jī)開始打字:我到BJ了,奶奶沒事。我最近會比較忙,若是沒有聯(lián)系你,你不要擔(dān)心。打好之后看著那些字很久才輕輕按下了發(fā)送。
幾乎只用了幾秒鐘,一聲短信的提示音響起,手機(jī)上備注“老婆”的一條信息發(fā)了回來,“好,我知道了,你自己也要多注意身體。”
凌晨四點多,蔣亦不知道秦贏是否一直在等他的消息,他心中五味陳雜,思念與愧疚交錯,泛起一股細(xì)細(xì)密密的酸疼,捂著胸口緩緩地坐在地上,低頭沉浸在一股莫名的無力中。
看著高大的男人像個孩子般無助,小護(hù)士接了杯熱水,蹲下身塞到他的手里,“喝點水吧,沒有什么過不去的?!彼X得這個英俊的男人實在是太難了,家人不支持他,女朋友不體諒他,雙方都不肯定妥協(xié),將他夾在其中,兩面不是人。
蔣家奶奶住院后,原本有護(hù)工和保姆照顧她,但是她總嫌這嫌那,每次對著譚若素都說一堆含沙射影的話,譚若素便在沒有晚班的時候留在醫(yī)院照顧她,VIP病房里有陪護(hù)床,但她總是睡不好,特別是蔣亦不辭而別后。做了一個不太好的夢,譚若素從夢中醒來,到蔣奶奶病床前看了一眼,見她睡得正香,默默退了出去。
黎明時分的樓道里,一個白衣小護(hù)士正跟一個坐在地上的男子低聲說著什么,“這是誰?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譚若素披著衣服問道,低頭一看,“阿亦?”
蔣亦抬起頭,看到自己的母親,剎那間心酸委屈齊齊涌上心頭,“媽~”他動了動僵硬的腿,從地上慢慢站起,借著這個姿勢掩去眼里的疲憊?!皨?,您先回去休息吧,我去看著奶奶?!?p> 在他要錯身而過的時候,譚若素抓住了他的手,“在外面呆了多久?手怎么這么涼?我剛?cè)タ催^奶奶,她沒事,睡的很好?!闭f著看了小護(hù)士一眼,那小護(hù)士立刻起身跑回了護(hù)士站,裝作一副忙碌的樣子。松開蔣亦的手,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早飯還沒吃過吧?萍姨只做你奶奶的早飯,陪媽媽去下面吃點東西?!?p> 醫(yī)院外面的小吃店早就忙碌了起來,大鍋里冒著熱氣,皮薄餡大的餃子一個個滾下去,在鍋里打了幾個滾,蒸汽騰騰中,一屜又一屜的大包子新鮮出爐了,另一個小一點的鍋里吱吱啦啦炸著油條……看著自己母親從油膩的桌子上抽出幾張紙巾,在看似油膩的小方凳上擦了擦,徑直坐了下去,蔣亦只能硬著頭學(xué)她那般擦了擦凳子,坐在她對面。
“媽媽認(rèn)識你爸的時候就在這家醫(yī)院做護(hù)士,下了夜班的時候就在這周邊的幾家小店里隨便吃些早點才回家,你看這些店,開了關(guān)關(guān)了開,每家的衛(wèi)生狀況都差不多……不習(xí)慣是吧?處處都與講究的蔣家格格不入,可這就是尋常市井生活,媽媽是個普通人,是從泥土中掙扎而生的雜草,而你嬸嬸呢?我想,你嬸嬸應(yīng)是溫室里嬌養(yǎng)的名卉。你覺得秦贏是像媽媽多一些,還是像你嬸嬸多一些?”
按著劣質(zhì)的紙巾擦拭著桌上的油污,蔣亦的手頓了一下,說道“你是我爸的掌中寶?!?p> 對面的譚若素發(fā)出一聲輕笑,“你太高看我在你爸心中的地位了,你奶奶才是全家人的掌中寶。若是當(dāng)年你奶奶鬧成這般,我想,這世間不會有你蔣亦。”他不在的這幾天,蔣爸爸每天拉著臉,對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全家人只有她白天上班晚上守夜,可所有人都把這一切看作理所當(dāng)然。
“我很喜歡秦贏,恰恰是因為喜歡她,才不想她有朝一日跟我一樣,為了所謂的愛情委曲求全……”小店老板娘端上了一盤熱氣騰騰的餃子,用家鄉(xiāng)話說“大姐,蒜泥和醋自己加哈!”譚若素朝她笑了笑,將餃子推給蔣亦。
她接著說“可你也知道,委屈不能求全。說實在話,若不是因為你,這段婚姻我早已經(jīng)堅持不下去了,如今你也大了,不瞞你說,等你奶奶出院后,我就去跟你爸辦離婚。”
蔣亦原本低著的頭猛然抬起“你跟爸感情這么好,為什么要離婚?媽,你這,你這不是胡鬧嗎?”雖然奶奶不講道理,但是爸爸每每都會在背后給媽媽賠禮道歉,媽媽也都一笑而過,怎么他不在這么幾天,就要到離婚的地步?
“從小到大,你奶奶是怎么說我的,你想必聽到過,她的話就像是刺一般,直戳我的心口,你爸爸再好,也禁不住你奶奶不停地戳我,如今我已千瘡百孔,不想活在別人的指責(zé)中,只想為自己好好活一回,蔣亦,我希望你能理解?!笨粗Y亦不停地?fù)u頭,譚若素不怒反笑,“還有,你奶奶這個病是嬌氣病,說不得碰不得,稍有風(fēng)吹草動,你爸就會懷疑我氣到她了,罷了,為了你奶奶和我都多活幾年,我和你爸還是一別兩寬各自安好吧!”
譚若素一直覺得自己的心很大,可以裝下很多傷病的人,自然也能容得下一個婆婆,可是,隨著年紀(jì)越大,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越來越小,只能裝下自己在意的那些人。
“你知道嗎?因為你爸爸不喜歡蒜蓉的味道,我竟然有二十幾年吃餃子的時候沒沾過蒜蓉了……”說著她笑了笑,拿起沾著油污的小塑料勺舀了一勺蒜蓉,放在裝了醋的小碟子里,夾起一個餃子,沾了沾,吃完后心滿意足的點了點頭,“這才是我最愛的味道。”
蔣亦看著那個油膩的塑料勺子,又看了一眼眼角有了細(xì)紋但笑容如同女孩一般的母親,他皺了皺眉,舀了一勺蒜蓉放進(jìn)小吃碟里,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吃了一口,蒜蓉帶著微微辛辣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開來,不討厭,也不喜歡。他不知自己的爸爸為何討厭,也不知自己的媽媽為何喜歡。“媽,畢竟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你若不喜歡,跟爸爸說就是了,他應(yīng)該會理解您的?!?p> 譚若素?fù)u了搖頭,“他喜歡與否對我而言已經(jīng)不重要了,蔣亦你知道么?你爸爸沒有做錯什么,可他給我的那點甜,根本不足以抵御蔣家眾人帶給我的苦。我也是這兩年才開始漸漸明白,不論多么轟轟烈烈的感情,若只是一方在不停地謙讓,最終都會無疾而逝?!?p> 天色漸漸亮起來,蒸騰的水汽中,譚若素像是江南煙雨中的一支老梅,凌風(fēng)傲雪,枝干遒勁,柔軟與堅硬的氣質(zhì)交相輝映,恰如其分。
她似心意已決,蔣亦不知該從何勸起,只覺心里說不出百味陳雜,“爸知道了嗎?他會同意跟你離婚嗎?”
譚若素聳了聳肩,似是玩笑一般說道“有你奶奶在,還怕他不同意?怕是你奶奶嫌我們這婚離晚了呢!”說著她頓了一下,“至于你和秦贏,媽媽說句心里話,你若真的喜歡她,就不要讓她把青春和熱情都耗在蔣家,以你奶奶的心氣,她是不會讓秦贏嫁入蔣家的。若是沒有丁祖寧,你爺爺那里或許還能做些工作,但是……”
丁家雖然敗落了,但是丁家主力都提前出國了,他們的根基本就在國外,現(xiàn)在如龍歸大海,丁家的勢力仍在,誰也不知他們何時會殺個回馬槍,而蔣家若搶了丁家現(xiàn)任家主的女人,必然會丁家反擊的第一目標(biāo)。
“媽,畢竟我還年輕,我可以等?!笔Y亦說著,再次夾起一個餃子,什么也沒蘸塞進(jìn)了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