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內的格局有些樸素,金姆站在窗戶口,陽光緩緩照射進來。
伊休注視著這位正在朗誦的老人,似乎正在準備一場演說。
洪亮的嗓音在潮濕的空氣中震顫,音調抑揚頓挫,時而舒緩,時而有力,總與語境契合,充滿說服力。
他的語言,是動蕩的、飄飛的,仿佛是活的。雖然只是一個人呆在屋子里,卻仿佛置身成千上萬雙眼眸前。
陽光照著他的顴骨,更顯得瘦削。肌膚蒼白得缺乏血色,而雙眸清澈明亮。
他不再年輕,卻有一雙孩童似的眼睛。
伊休這時候才體會到,這位不顧自己意愿,甚至冒著天下之大不韙將自己從殺戮深淵中拽出來的牧師,真的時日無多了。
“來見我最后一面嗎?”
放下手中的書籍,老牧師露出淺淡的笑容。
“沒必要說的那么難聽吧?”伊休快步走上去,“只要您不嫌棄我絮絮叨叨,這些天一直陪著您,都沒什么問題。再說了,我還欠著您人情呢?!?p> 金姆錯愕道:“你也知道自己廢話特別多?”
愣是沒想到他居然有點自覺。
明明讓他滾蛋快一年的時間,自稱無神論者的伊休一大堆批判這個時代、制度的話,如今依舊記憶深刻。
況且,他也知道自己是一個虔誠的信徒,有事沒事就口嗨空之女神。雖然很憤怒,但無以言對,畢竟自己是親眼見到伊休這個“特殊存在”。
那個時候的伊休可能還不算成熟,許多話放在思考接近一年的金姆看來,簡直是前后矛盾,對女神的褻瀆更算得上大逆不道。
但是,有些話是金句良言,發(fā)人深省。
即使從戰(zhàn)爭漩渦里掙脫開來,他也始終認為著【戰(zhàn)爭】之所以成為世界的主題,是因為找不到其他辦法維持【世界的運轉】。幾百年的戰(zhàn)爭歷史很是可笑,但絕不代表無人在背后尋找另外一種可能性,只不過這批人失敗了一次又一次。
倘若沒有【文明】的存在,只剩下野獸存在于這個世界,那么【戰(zhàn)爭】依舊是主題。同樣是廝殺,野獸之間的廝殺與文明之間的廝殺沒有一丁點區(qū)別,最終目的是生存、是延續(xù)。
直至今日,金姆也沒有忘記那句牢牢記住的話——生命的本質是掠奪,只有先活著,才配談【文明】。
“就當我胡說八道吧?!?p> 伊休不止對金姆大叔聊一些自己那半吊子的私貨,結婚之后有事沒事就對安婭一陣輸出。
反正沒什么娛樂活動,閑著也是閑著。
黑袍牧師又不是什么權力機關,就算認識一些掌握權力的人,在根深蒂固的統(tǒng)治階級看來,自己的那些半吊子私貨簡直是胡言亂語。
安婭就算是個貴族小姐,也和權力沒有一丁點關系,那些足以顛覆這個時代畸形制度的半吊子私貨,講出來也無法撼動分毫。
“您也知道,有的時候人很難管住自己的一張嘴,倘若是在網(wǎng)絡時代,那就不是一張嘴而是一雙手和一副鍵盤?!?p> 前面半句話還聽得懂,后面半句話完全無法理解。
金姆扶著額頭,看上去很是頭痛。
作為一個聽眾,老牧師失格了。
按照他的話來說,那就是不理解的太多,信仰都要被玷污了,所以“頭疼欲裂”。
伊休看他的樣子,緩緩嘆了口氣:“雖然我平日里來找您真的只是閑聊,但今天不同,是有正經(jīng)的事情?!?p> 金姆頓時放下手,像個沒事人一樣:“說吧,有什么事情?”
“這個?!?p> 伊休將八個魔盒丟在桌子上,道:“這東西您應該不陌生。”
見到此物,金姆的瞳仁猛然收縮:“【U·A】教團!?”
“嗯,是這群畜生?!?p> “沉寂一年,他們又要擾亂這個世界了嗎?”
“目前只有一個教團成員出現(xiàn)在水門都市,不過用不了多久就會找上我。”
“什么意思?”
伊休回答道:“可能是我太帥了,導致這個教團成員有著異常的壓力,所以準備殺了我,宣泄下情緒?!?p> “教團成員殺人需要動機嗎?”金姆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我是想知道,這幫混賬準備在水門都市做什么?!?p> “沒有全來,就一個成員。估計除了我之外,其他人都不知道她是教團的。水門都市還自以為買通了魔王親信,借著對我的行動給魔王施加壓力,然后麻溜的給一個臺階。”
“哦......那沒事了。”
見他情緒瞬間變得很淡然,伊休聳了下肩膀:“內容您看一下,倒是反映出沉寂一年的教團掌握了堪比高階法師的技術。雖然這幫人都是陰溝老鼠,活寡幾千次都不解氣,但技術水平?jīng)]的說,領先最少一個版本?!?p> 畢竟是把自己從戰(zhàn)場深淵里拽出來的老牧師,因為有人要殺自己而感到焦慮與著急,那才會顯得奇怪。
隨著映象的播放,金姆的神情從淡然轉變?yōu)轶@愕,漸漸地轉變?yōu)橥春?,最終一股滔天的怒火似是要沖出身軀。
“這幫雜種已經(jīng)做到了這種程度?”
“還是新魔王不留余力追殺他們的結果下。越是被逼迫進入絕境,越能創(chuàng)造出他們口口聲聲的‘奇跡’吧?”
金姆視線微微落下,注視著光滑潔白的大理石地磚。
良久之后,深吸一口氣道:“如果有可能,抓住一個教團成員,撬開他們的嘴......”
“這不可能的?!币列菡f道,“能抓住一個活口,教團早就覆滅了。”
金姆嘆了口氣,滿臉苦澀:“這份情報很有用,我會將其帶給圣教國。”
“行,就這樣。”
伊休來這里就一件事。
天色也不早了,是時候去陪妻子了。
“等等。”
金姆喊住了他。
把八個盒子的其中一個,手動刪除影像,交給了伊休。
“干啥?”
“可能,你能用得上?!?p> “市面上又不是沒有類似的東西,何必呢?”
“你攢的那些錢還不夠買一克制作材料?!苯鹉凡恍嫉?。
伊休:“......”
水門都市里有類似【創(chuàng)世魔盒】的魔法產(chǎn)物,來自【魔法聯(lián)邦】的商品,在圣教國的壓力之下,不得已提供的商品。不知道整什么東西好,思來想去也就抄襲了【創(chuàng)世魔盒】。
官方名為【記錄過去的美】,流入水門都市以后被民間稱呼為【影像方盒】,就連銷售員都很少提及原本的名字,以功能代替名稱,著實有些拗口。
市面上的這種東西不便宜,但功能性足夠強。
幾乎每一個水門都市外勤人員都有配備四五個,對比教團制造的【創(chuàng)世魔盒】體積足足大了三倍,儲存量卻少了整整三分之一。
即使如此,依舊是每一個公務員在工作期間隨身攜帶的東西,保證執(zhí)法過程的正義、正確、正規(guī),記錄下的影像將統(tǒng)一收納進入資料檔案庫,許多公務員的薪水、資歷、功勞、獎金、升遷都與其掛鉤。
“我想不到,哪里能用得上?!?p> 思來想去,伊休覺得這東西拿著等同于放家里吃灰。
“總會用得上?!?p> 金姆態(tài)度很是強硬。
不得已,伊休只能收下。
“你常說武器沒有錯,錯誤的是使用武器的生物。這句話用來形容【創(chuàng)世魔盒】最好不過了?!?p> 伊休不置可否:“我也沒因為創(chuàng)造者是一群渣滓,所以遷怒于盒子呀。”
準備離開的時候,金姆又把他喊住。
“您今天怎么了?”
伊休特別奇怪,眼前這個七十多歲高齡的老牧師從來不是一個婆婆媽媽的人,小年輕的煩惱與糾結早就被看淡。
今天突然就不對勁了。
“臭小子,都沒幾天活著的時候,我還不能叮囑你幾句?”
聞言,伊休理了理有些褶皺的衣服,正色道:“您說,我照辦?!?p> 完成老一輩的遺愿,這是年輕人理所應當?shù)男袨椤?p> “我死后,估計得你來操辦葬禮?!?p> “誒?”
伊休疑惑道:“不是說,您老身份極高。就算是當今教皇都得給您來磕頭么?都這樣了,圣教國也該舉行國葬啊?!?p> 金姆瞪著他沒好氣道:“我隨口一說,你還就信了?”
“啊?”
這下伊休不明白了。
講道理——幫他隱瞞真實身份,把“假死”傳的人盡皆知,近一年里沒走漏一丁點消息,這樣的金姆大叔絕對有著深厚的背景。
伊休估測最少牽扯到圣教國的主教,再往上一步大主教或是教皇都有可能。
“我以前確實在圣教國有些地位,對比之下應該是大主教級別,可我早就放棄這一切了。政治這東西只要不停下來,哪怕已經(jīng)退休養(yǎng)老也是一方實權派,但只要停下來就和死人沒多大區(qū)別,腦袋上的頭銜也不過是被人提起來——哦,想起來了,是他啊?!?p> 別的人伊休不清楚,反正人類懂王不會那么輕易被人忘記。
“那圣教國還讓一個年紀輕輕就通過【試煉III】的神官當您的弟子?”
外頭的韋恩身上的神性貨真價實,并且希望繼續(xù)跟隨金姆。伊休知道的不太多,可按常理這樣的天才,屬于圣教國的頂流,絕不該待在金姆身旁。
提到弟子,金姆攤著手無奈道:“老朋友的孩子,莫名其妙覺得我可能缺少親情,非得要我去教育這樣出色的神官。你也知道,我這個人一事無成,各個修道院都待過,也沒做出過什么成績,除了親眼目睹滿地瘡痍之外,只留有對這個僵硬時代的悲嘆。”
伊休:“好,葬禮我來??赡苤挥形液推拮訁⒓樱唤橐獍??”
“死都死了,還怎么介意!”
“這不是得沒走之前,和您商量一下,免得有事沒事鬼上身跑過來找我?!?p> 不管是誰來舉辦他的葬禮,伊休都準備以故鄉(xiāng)的祭奠方式,每年掃墓燒紙。
既然他點名要自己來舉行葬禮,那沒有任何理由拒絕。
畢竟,金姆是他即將死亡前把那時最后的信任交出去的人。
“不要火葬?!?p> 他平靜地說道:“也不要弄什么棺材,就讓我的軀體成為大地的養(yǎng)分,這大概是我一生中唯一有意義的事情?!?p> “好?!?p> 屋外的神官依舊郁悶,一旁的艾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離開神殿,屋外已是落日。
前夕,西方的天際布滿了玫瑰色晚霞。
斜光穿過神殿門口許多大理石石柱的空隙,織出一片薄霧似的浮動柔光。
不知為何。
伊休感覺身體變得沉重,像浸泡在牛乳中的椰棗。
大概,這就是知曉故人與己,將要陰陽兩隔后產(chǎn)生的傷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