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醒來，這世界突然就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下雪了！南方的孩子沒看到過雪，她愣了，然后就歡呼起來：“下雪了！媽媽，下雪了！我先出去看看！”
這里的冬天第一次迎來了雪。心急的推開門，跑到壩子里，已經(jīng)一堆小孩子在那里又跑又跳，地上也結(jié)了冰，陳夏轉(zhuǎn)了幾個圈跳起落下時差點沒滑倒，“哦——”她大喊起來，都可以直接在地上溜冰了，想起***的《沁園春。雪》，好一個銀裝素裹的天地，這山終于跟以往十多年看到的不一樣了。壩子上已經(jīng)立著一個新壘的雪人，一根胡蘿卜是鼻子，兩個紐扣是眼睛，真漂亮，陳夏用手摸摸它的頭，笑起來。
晚上，下了鵝毛大雪，原來雪落下是沒有聲音的，陳夏站在窗口看了會覺得不過癮，就搬了凳子到門外坐下去看雪。
門外樓梯上有一盞路燈，散發(fā)著淡黃色的光，雪就從那光里落下來，安安靜靜的，仿佛帶著萬千神圣的光芒落下，悄無聲息地就把所有一切都密密的覆蓋了。陳夏托著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原來雪還會跳舞，它們是旋轉(zhuǎn)著從天上來到人間，欄桿上已經(jīng)掛上一串冰凌了，那雪越下越大，雪的女王就要來了嗎，陳夏想起了童話里關(guān)于冰雪的故事……
廠里過年的賀年演出是這一年最后的高潮，廠里的燈光舞臺布置又升級換了新，增加了一些射燈和旋轉(zhuǎn)的燈光。
坐在下面的觀眾席上，看匯報演出，先是表彰先進個人、集體，然后開始演出。
各種類型節(jié)目輪番上演，美妙的音樂響起，樂隊奏出千千闕歌的歌曲，一個身著紅色風(fēng)衣，穿著黑皮褲，雙手戴著雙黑色手套的女孩拿著話筒邁著舞步緩緩唱著步入舞臺中間，一群伴舞的在她后面輕歌曼舞。
太美了，這個女孩燙著最時興的大波浪，穿著電視里的時髦裝束出現(xiàn)在舞臺上，立刻引起一陣轟動，臺下口哨聲，喝彩聲，鼓掌聲不斷，陳夏完全看呆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她，旁邊的人興奮地說：“我認識她，這是X棟劉XX的小女兒，跑到深圳那邊去打工，好像出去學(xué)了表演唱歌，一直在那邊做表演，現(xiàn)在這么出息了，回來登上家鄉(xiāng)舞臺給大家表演了，真不得了啊，唱得真好?！标愊穆犃?，也使勁為她鼓起掌來，聽她唱到高潮部分：“來日縱使千千闕歌，飄于遠方我路上，來日縱使千千晚星，亮過今晚月亮，都比不起這宵美麗，亦絕不可使我更欣賞，啊……”她邊唱邊舞，陳夏陷入她的歌聲里完全被她的風(fēng)采迷住了，她簡直比電視上的明星還有魅力，手都差點為她拍爛了。
后面的節(jié)目，都入不了陳夏的眼了，回去的路上，那個美麗動人的身影和她的歌聲還霸占在腦海里，讓她不停回味。什么時候我也能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啊，那么神奇，那么讓人眼花繚亂……
初三馬上就要結(jié)束了，芳兒說她不讀高中了，一來她成績不好，二來她爸爸也不給她念書了，想她出去打工貼補家用。陳夏氣憤地說：“憑什么不讓你念書了，你爸就知道喝酒，他不喝酒不就有錢讓你讀書了嗎？”
“算了，我自己也不想念了，而且弟弟還要念書啊，我爸爸肯定得保他了?！狈純翰]有多難受，“嗨，就是以后再不能跟你同學(xué)一起上課了?！闭f到這，她才稍稍的有些難過了，眼睛紅了：“你們可得好好念書，知道嗎，一定要考個好成績?！彼o緊抓住她的手搖了搖。
許芳兒的姐姐也是這樣，沒讀幾年，她爸就不讓她去學(xué)校了，想給她介紹個人家嫁出去，收點彩禮，那人年齡可大，她姐姐不干，后來自己認識了一個干臨時工的小伙，芳兒現(xiàn)在叫他哥哥了，他們自由戀愛在了一起，芳兒媽媽后來偷偷拿了戶口本給她姐姐去領(lǐng)證，生米煮成了熟飯，她爸爸知道后暴跳如雷，把她媽媽狠揍了一頓，還跑去打她姐，因為自己把她養(yǎng)大了，沒收到一分錢，只是因為哥哥在，她爸沒得逞。這些都是芳兒跟她說的，陳夏不由得擔心起芳兒來，她現(xiàn)在年齡也有18歲了。
“芳兒，我說，你爸不會也像對你姐那樣，給你找個人把你嫁了吧？”
“我絕不會同意，如果他還這樣干，我就跑我姐那兒去，讓姐和哥收留下我，我去找個事情做，自己養(yǎng)活自己，我在家也沒吃他什么飯，就看他經(jīng)常打罵我媽，我媽真可慘了……”芳兒說著眼淚汪汪得快哭起來?！拔医阏f要是她有了錢，就把媽接走，我也是這么想的?！?p> “別傷心了，芳兒?！标愊睦氖謸u了搖。
快考試了，陳夏卻懶洋洋的沒什么復(fù)習(xí)的動力，在這按部就班的念高中，實在讓她高興不起來，春葉走了，芳兒也要走了。班里成績好的前十名會考去別的地方念重點高中，自己升上普高成績也會變成班上前十吧，但這并不讓人高興。自己還在這兒，就這點，就讓她煩透了。
她還在發(fā)著愣，班主任站在講臺上說：“現(xiàn)在有個通知，我知道有些人這次考了以后就會去讀其它的重點高中了，但其他人，如果不想念廠里的普高，現(xiàn)在還有個選擇，可以去市里讀技校，出來也是包分配的。可以考慮下，不過這個需要交的學(xué)費也要高些，畢竟包分配。”
陳夏猛的聽到這幾句，心里抖了一下，她突然醒悟了起來，她也可以有其他選擇的，比如去讀老師說的這個技校，這樣就可以回到市里去了，那個繁華的地方。
中午她興沖沖地跑回家，跟媽媽講：“媽媽，今天我們老師出了一個通知，要是不想讀普高，可以去市里讀技校，出來是包分配的。我覺得我不想上普高了，我學(xué)習(xí)成績一般，讀了高中，也不一定能考上大學(xué)，到時候沒有工作怎么辦，這個讀上三年，出來就可以進廠里工作了，而且是在市里?！?p> 媽媽臉上表情明顯是激動了一下：“是嗎，我好像也是聽見廠里出這個通知了，是跟那個技校有協(xié)議，畢業(yè)后會包分配，不過這事兒還是得問問你爸爸，我們再商量商量?！?p> “還商量什么呀，我不想讀了，就想快點工作，在這讀書一點意思沒有，在這廠里上班也一點意思沒有，還是回市里好?！彼齼墒滞现鴭寢尩氖直郏骸耙欢ㄒ欢ㄍ獍。竽懔??！?p> 晚上，爸爸過來了，他嘆口氣說：“我不同意，得去上了高中讀大學(xué)呀，學(xué)的東西多了，以后才有更好的出路。你要去讀技校，多丟臉，你爺爺奶奶親戚們會怎么看，最好的出路就是以后讀大學(xué)?！?p> “可是我考不上怎么辦？丟人也沒辦法，到時候還沒工作。不丟人？我想回市里去讀，現(xiàn)在就走。”
“唉，你這個孩子，其實我們廠說了會搬遷回市里去的，這么多年了?？赡芏伎炝?，地方都找好了，這么多人，一下從這里搬回去，不得花時間花錢嗎。再等等吧?！卑职职欀?。
媽媽沉思著開了腔：“其實我覺得吧，也可以去讀，說是會搬遷回市里，都幾十年了還沒搬，不知等到何年何月，小夏能回去也是好事，畢業(yè)就能進國營廠上班了，穩(wěn)定些好?！?p> 現(xiàn)在兩人站一頭，爸爸一頭，他似乎沒有辦法說服她們。
奚桐也要去市里，不過她去讀的是衛(wèi)校，不包分配。奚桐的妹妹奚溪也一樣去技校。這樣她們總算可以在市里相聚了。
夜里陳夏又坐在窗前望著對面黑漆漆的大山，她雙手托腮，靜靜的看著那盤山的公路上，很晚很晚都會有大卡車順著公路蜿蜒向上，她常常這樣看著，車的燈光穿過黑暗照射到遠處，最后只留下車里人隨意嘶吼的歌聲，陳夏想，他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他真自由，可以開著車，連這黑夜都可以不怕，去到想去的地方，要有這樣一個人愿意帶我走，那我就愿意跟他走，到天涯海角任何地方。而我被禁錮在這里，我的父母也被禁錮在這里，他們愛這里嗎，又愛又恨吧，但這里讓她難受，她待夠了，她象在黑夜里找到了光明的蹤跡，她得死死拽著絕對不能撒手。
父母為她籌夠了讀技校的錢，學(xué)費要好幾千，不過好在廠里會出一半的錢，剩下就是生活費了，陳夏真的心里輕松了。
她要學(xué)的專業(yè)是以前從未聽過的生產(chǎn)技術(shù)方面的專業(yè)，不過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她陷入在能回到市里的狂喜中。廠里的效益是越來越不好，好多人都停薪留職去沿海打工了，爸爸也去了，不過半年后他就回來了，他帶了一些在那邊買的化妝品、手表等，有些留著送親戚，有些自己用。
“太累了，堅持不下來，只有回來了?！卑职终f，那邊上廁所都得掐著時間幾分鐘之內(nèi)必須回來。錢是多，身體也透支得多，“真是資本家呀，剝削人可狠著呢！就讓人沒日沒夜地干活，給他掙錢，再多待些時日，我就回不來了，得累死在那兒。想想，還是這邊社會主義好，大家有活兒都一起干，沒活兒一起閑著，反正有口飯吃?！?p> 媽媽說：“你肯定是年齡大，動作慢，跟不上吧，算了，你這個身體，去那邊也是糟罪，廠里就是發(fā)點生活費，先過著再看吧，反正讓人餓不死?！?p> 爸爸嘆著氣說：“唉喲，去干了段時間，我的肩也傷著了，給我揉揉?！?p> 媽媽于是趕緊給他揉搓肩膀去了。
初三考完那天，大家好像都瘋了，一路上就有好多人痛快地把書包里的課本、作業(yè)本翻出來，一頁一頁撕得粉碎灑向天空，回家的路上，飄飄灑灑漫天都飛舞著紙蝴蝶。他們大聲朝著天空喊：“噢——自由了——”
但是……有這么恨這些書本嗎，天天都寶貝的帶在書包里背來背去，在上面寫來寫去的。自己的學(xué)到的知識，現(xiàn)在，陳夏反而有些不舍得了。
畢業(yè)聚會，老師說了什么，同學(xué)說了什么，陳夏記不得了，只記得教室被布置得光彩奪目，掛了好些彩紙和燈，一閃一閃的，桌子被拉到四周一圈，擺上瓜子，花生，黑板上也畫大家圍坐情緒激昂，有的人還哭了，互相祝福大家有個好的未來，以后學(xué)習(xí)進步，或是工作順利，反正就是各分東西了。然后到中間跳舞，唱歌，陳夏也跳了會，然后坐在那里呆呆著看著同學(xué)，明天就不會來了，那些可愛的，可惡的，都不一定見得著了。
明天的你，明天的我，會在哪里開始新的生活呢？她趴在桌上，閉上眼睛，聽著音樂和場內(nèi)熱鬧的舞步聲，聽歌曲結(jié)束，離開的腳步聲。
同學(xué)們熱鬧的說的什么她都聽不清，然后她控制不住的眼淚嘩嘩地流下來，心里無比悲傷，那種曲終人散，唯有別離的傷感。和盧春葉的分別、和許芳兒的分別、和這些同窗數(shù)年的同學(xué)們的分別，讓陳夏第一次了解離別原來會是這樣的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