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木馬車緩緩行駛在官道上,漸行漸遠,有慕易和慕陽親自護送,還有墨王府暗衛(wèi)盯梢,待慕敬夫妻平安回到青鳶山,便能如愿過上歸隱田園的小日子。
只是蕭媛可能再也想不起身邊的丈夫是誰,也不記得自己有過這樣的心愿了。
淚之湖一戰(zhàn),小蕊拚死將蕭媛救了出來,陣破以后,雙雙暈倒在荒野里,被逃走的西丘族帶回部落治傷,后來封無痕的手下循跡找了過來,才把兩人又暗中送回京城,暫時安置在白馬寺。
慕榕去見過蕭媛一面。
她形銷骨立,憔悴不堪,甚至失去求生意志,若非小蕊日日用安神湯壓著,恐怕早已動了輕生的念頭。
見到慕榕,除了淚流滿面,再也沒有多說過一個字。
當天晚上,蕭媛求小蕊為她做一件事——她想再喝一次白馬寺秘藥,忘卻前塵往事,忘了自己的女兒早就灰飛煙滅,只記得后來的慕榕待她有多好。
還有,代她對慕榕說聲抱歉,在淚之湖畔,她一定是瘋了才會傷害慕榕。
慕榕其實并未離開,她倚在窗邊,聽蕭媛淚中帶笑說了許多往事,多半是她從四王府回到慕家后的種種,聽著絮絮叨叨的話語聲漸漸消失。
當朝陽重新照亮莊嚴巍峨的白馬寺,蕭媛緩緩醒來,問了聲:“這是哪里?我是誰?”慕榕一言不發(fā)地跪在門外磕了三個頭,就當全了這一世母女的緣分。
慕敬能把蕭媛找回來,已經(jīng)是不幸中的大幸,蕭媛丟失了所有的記憶,如一張白紙般重新開始,對彼此來說,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朝廷沒了慕太師,卻多了個年輕的慕丞相——慕安,當年慕敬入朝為官,也是這個年歲,沒想到自己兒子青出于藍更勝于藍,如今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文官之首。
慕丞相沒當成白馬寺方丈,肩上的擔子卻更重了,尤其他將輔佐的新君至今還沒個影。
白馬寺半山腰的別院里,被挪來此處養(yǎng)傷的赤炎終于醒了。
嚴格而言,是被白辰和朱兒硬生生給擾醒的。
他就想問問,是如何醫(yī)德敗壞的狗蛋郎中,才會在傷患床邊念叨了幾天幾夜,從一起練功到出生入死打過的仗,一點一滴都沒放過,跟閻羅王審罪狀似的細數(shù)他這人有多冷酷、多難聊天、多不會過日子。
話多就算了,也不知誰提的缺德主意,竟然在他房門口烤串兒,陣陣肉香和烤地瓜的香氣往門里飄,鬧心死了,他再不醒過來砍人還得了。
赤炎一醒來還沒力氣下床就想拔劍,卻對上一雙笑意盈盈、溫暖如初陽的眼眸,慕榕拎著幾串雉雞肉,邊笑邊抱怨,說青洛打獵的功夫太差了,他要醒了就別再貪睡,等傷養(yǎng)好了,還得去給她打一頭肥滋滋的山豬好過冬。
于是滿屋子嗆死人的燒烤味兒,都成了牽引著魂魄回家的人間煙火,他心想著,就算是走在黃泉路上,也得回頭先去給王妃獵山豬。
山中無日月,直到新年前,慕安親自送來宮宴的帖子,還命人搬走了幾大壇佳釀,慕榕才恍然發(fā)現(xiàn)他們在這佛門凈地過著酒肉穿腸過的日子,竟然頗為愜意逍遙,一時之間還舍不得下山了。
算算時間,墨云霄說有件事兒要親自去辦,離開京城也有大半個月了,她是十分納悶,甚至懷疑這貨還藏了什么血海深仇,竟然怎么都不肯帶著她去,只說回來送她一份大禮,不滿意還包退換。
慕榕倒是不期待什么驚喜,宮宴前一天才吆喝著眾人回到墨王府,既然她家墨王殿下不在,又躲不開宮宴,也只能硬著頭皮再當會兒墨王妃了。
赤炎對慕榕進宮已經(jīng)有了應(yīng)激反應(yīng),傷沒好全就堅持要陪著一起去,白辰死勸活勸不成,干脆一把迷藥把人給弄昏了,大不了先躲到丹梁城去避難,怎么也不讓赤炎瞎折騰。
慕榕倒是淡定,此一時彼一時,就不信這回還有什么堵心的壞皇后、不懷好意的老妖婆敢暗算她。
自從得知深惡痛絕的“先帝幼子”,竟然是自己的親孫子,老妖婆太后就態(tài)度丕變,又成了慈祥和藹的皇祖母,慕榕想低調(diào)都不行,一入宮就被宮人帶進仁壽宮。
說真的,慕榕對仁壽宮也有一定的心理陰影面積,出自于好奇,還特地問了問劉姑姑,被她家夫婿一劍劈裂的金磚地在哪兒?
劉姑姑一言難盡地指了指腳下,新修整過的地板多少還看得出那一劍的余威,為免太后日日觸景傷情,干脆鋪上織毯,也讓冷清的宮殿溫暖幾許。
慕榕挑了挑眉,沒說什么,太后坐在小廳里,把兩人對話聽得一清二楚,老邁的臉上不禁有些苦澀。
命運捉弄人啊。
自傅皇后下獄后,太后代為掌理宮務(wù),對她而言雖不是件難事兒,但畢竟年紀大了,禁不起勞累,操持完宮宴人也病倒了,沒打算出席,才趁著開宴前把慕榕請來敘話。
慕榕若無其事地行禮如儀,坐下喝茶,也不自個兒找話聊,還得太后主動開口,問問她那乖孫上哪兒去了,宮宴乃皇族團聚之日,一家人難得齊齊整整,少了他可怎么行。
饒是慕榕厚顏無恥慣了,也被太后給震懾住了。
先別說宮宴就是算計人的修羅場,墨景淵死了、墨景鈺和皇后在天牢、墨景熙自請去守皇陵,哪來的一家人齊齊整整?
慕榕艱難地咽下一口茶,忍住嗆咳的沖動,小臉憋得漲紅,想開口也有心無力。
看在太后眼里,積壓已久的不悅終于也忍不住了。
過去她有多恨墨云霄,如今就有多想彌補一二,就算墨天騏想將皇位傳給名義上的“十三弟”,太后也是默許的,甚至動用母家勢力,在朝廷上推波助瀾,畢竟“傳賢不傳子”也是一樁能名留青史的美談。
但前提是墨云霄未來若成為一國之君,如何能讓沒法兒生下嫡子的慕榕母儀天下呢?
還有那道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圣旨,豈不是搬石頭砸自己腳?
思及此,太后臉上那點堆出來的慈藹,就又淡薄了幾分。
她輕咳了聲,將蓋碗茶擱在桌上,緩聲道:“榕兒嫁給霄兒也一年有余了,如今還未懷上,也該讓太醫(yī)瞧瞧身子,早些調(diào)理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