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渡野的書房之外,下人們大氣都不敢出。自從天耀女刑主和少主正式定親,他們的身份就從千機門的弟子,降為千機門的家仆和下人,平時要自稱“奴才奴婢”。
這哪里還有江湖俠氣?傳到武林上,還有誰看得起千機門的弟子?有人不服氣,找女刑主理論,要求她不能將天耀的尊卑帶到千機門,否則,會連累千機門弟子的江湖地位。
女刑主卻只是不屑地說:“哪怕你們在千機門只是我的洗腳婢,出了千機門,誰看不起你,千機門和法門就滅掉誰。所謂武林,不是強者有理嗎?只要千機門和法門聯(lián)手,我看哪個門派敢說我的洗腳婢不尊貴?跟對了主人,就算當(dāng)狗,也比外頭的人地位高,你們懂嗎?”
女刑主這番說辭,有些人覺得有道理,有些人覺得無法接受。就這近一個月中,千機門已經(jīng)有數(shù)十個小有成就的高手離開。
不過,他們走出千機門之后,馬上就杳無音訊。聽說,可能是天耀法門圍殺了。掌門人舟上尊身體一日比一日差,掌門事務(wù)已經(jīng)交給飄萍,而今被“風(fēng)去哀”插手。她是少主夫人,飄萍也不能阻止。而舟渡野性子散漫,根本不愿意打理門派,加上他母親身體見差,他自然更無心管千機門。
如此,千機門實際上落入了唐顧北手中。眾人對她大肆破壞門規(guī)和江湖規(guī)矩的行為,更加敢怒不敢言。
今夜女刑主在少主書房中發(fā)脾氣,則緣于白天時她和飄萍關(guān)于千機大試勝負(fù)裁定人的爭執(zhí)。
千機大試已經(jīng)臨近。不知道舟上尊的身體還能否撐到主持大會。飄萍先生認(rèn)定舟上尊身上迅速惡化的傷情有蹊蹺,應(yīng)該嚴(yán)查千山老人巫云來的來歷。
但女刑主堅持要巫云來當(dāng)千機大試的勝負(fù)裁定人。
發(fā)生爭辯時,舟上尊強撐傷體坐在掌門人主位上,她心中對巫云來也有些隱隱的懷疑,按常理而言,刀劍拳腳之傷,得到救治之后,理應(yīng)一日比一日好轉(zhuǎn),但巫云來留下的傷口卻是日益惡化,現(xiàn)在竟嚴(yán)重到她難以自理的地步。所以她也有些異議。
但她那未過門的兒媳婦、天耀法門現(xiàn)刑主卻當(dāng)著所有弟子的面,說:“千機門怕不是個輸不起的地方?說話不算話,輸了就說對手有問題,那千機大試的輸贏裁定還能服眾嗎?千機門以后還怎么跟其他高手交代?”
飄萍臉色稍變,踏出一步,走到眾人面前,恭敬地說:“風(fēng)刑主,我門中弟子身份被貶低,擔(dān)心武林笑話,刑主則認(rèn)為強權(quán)在手,無需擔(dān)心他人恥笑。我掌門人疑遭人暗害,理應(yīng)要查個水落石出,刑主又認(rèn)為千機門需要向武林大眾交代。那么,請問刑主,千機門到底要不要在乎他人看法?”
自風(fēng)間痕落難之后,平日里,唐顧北不是仗著女刑師和刑主的身份,便是端起少主夫人的架子,不論是法門還是千機門,都沒人敢和她理論。所以,真論起辯才,她一點都不伶俐。
飄萍堅持不讓步,唐顧北又找不到反駁的理由,舟上尊身體難支撐太久,便將巫云來當(dāng)裁定者的事暫時擱置。
這便捅了唐顧北的馬蜂窩,夜里跑到舟渡野書房中吵鬧出氣。
“夠了。出去。這是我母親的決定,你不要再多嘴?!敝鄱梢耙话淹崎_伏在他胸前的唐顧北,冷著臉說。
“我多嘴?我不還是為了千機門著想嗎?輸了不認(rèn),傳出去,千機門還有什么顏面當(dāng)武林的龍頭?連帶著我法門都顏面無光!”唐顧北尖聲說道。
唐顧北的聒噪令舟渡野非常頭痛,他痛苦地閉上雙眼,忍了忍:“你走不走?”
唐顧北一屁股坐到他的書桌上:“老娘不走?!?p> 舟渡野大步流星地走到門口,一腳踹開房門,頭也不回地走了。他經(jīng)過門外的時候,看了一眼空蕩蕩的院落。
原本此處有一株白櫻樹。
后來,“風(fēng)去哀”命人將它砍了——理由是妨礙她在院落中擺酒賞月。
砍了就砍了吧。
舟渡野腳下略一停滯,又走開了。無人欣賞的花樹,留與不留,有何不同?
他思緒亂如麻,不知不覺,又走到了一處懸崖邊上。冷風(fēng)吹面,舟渡野稍微冷靜下來,才意識到自己走到了和小呆相處的老地方。
不知不覺,深秋來了??v然是夜色中,燦爛如火的楓葉依舊醒目。他走到樹下,神情落寞地摘下一片楓葉,耳邊響起小呆以前說過的話。
“我姓風(fēng),它也姓楓,它看著也呆呆的,不如叫它楓大呆?!?p> 小呆還裝模作樣地,像撫摸馬鬃一樣撫摸著樹身,輕聲細(xì)語地說:“大呆,如果我不在他身邊,你可要記得照顧他,讓他不要總是和人生氣,不要總是動粗懲罰別人?!?p> 那時,他從她身后猛地抱住她,“你哪也不準(zhǔn)去!就呆在千機門當(dāng)小呆夫人,讓大呆給我當(dāng)個大舅子!”
想起過往天真得有些蠢的話語,舟渡野獨自一人對著楓樹笑了,心中滿是酸楚,嘴里全是苦味。
“如果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好人,那我就不會惹風(fēng)去哀。如果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壞人,那我可以拋開風(fēng)去哀。小呆,好人和壞人,就那么絕對嗎?犯了點錯,就不再是好人?”舟渡野和衣在楓樹底下躺著,頭枕在樹根上。
好人壞人,他本不會放在心上??墒?,小呆總要把一個人分好壞,把一件事分錯對。
不過,千言萬語,都無法改變一個事實:他和法門女刑主已經(jīng)是夫妻了。
這一夜,舟渡野便睡在楓樹之下,沒有回去山莊中。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天耀大婚,新娘穿著一身官服向他走來。
她左臉頰上的火紋妖艷且魅惑,少年老成的神情削減了她的傾城之色,又添了幾分別樣的風(fēng)流。
像是心有靈犀一般,緩緩走在京城大道上的簫沐青,此刻心中也閃過風(fēng)去哀的臉。
她身上超常的能力,除了女尊身上力量的傳遞之外,還有便是她身中的血蠱毒。
血蠱是殘獄獄尊能力的來源之一,也是每一任獄尊的死因。簫沐青經(jīng)過十多年的勘察,他發(fā)現(xiàn)血蠱只有在殘獄的小天地之中,才能被壓制不發(fā)作,憑血蠱獲取超常力量的獄尊們才能延長壽命。
如果離開殘獄,血蠱便肆無忌憚,發(fā)作起來一年比一年兇猛,因竺沙白的母體原因及中了血蠱毒的風(fēng)去哀也會像獄尊們一樣被反噬,或許活不過二十年。
她當(dāng)前才十七歲,是大好年華。二十年后,也是如日中天的好時光。
簫沐青人生中第一次感到內(nèi)心沉重,大石壓在心頭的感覺,非常不好受。他離開殘獄已經(jīng)將近一年,算算日子,殘獄的火勢將在一個月后再度轉(zhuǎn)盛。
屆時,即便他付出畢生的功力,也未必能保住風(fēng)去哀進(jìn)入殘獄。十七年前,殘獄震古爍今的女尊跨火而出,也耗去一身修為,差點賠上獄血劍和血蠱。
何況,他手刃殘獄的死敵風(fēng)間痕,想說服風(fēng)去哀跟他回殘獄,更是難上加難。
他隨即想起了竺沙白。因為,每一任獄尊,都必須要獲得上一任獄尊的禪讓令,才能真正被奉為獄尊。所以,當(dāng)他跨出殘獄時,就一心尋找竺沙白。憑借著對獄血劍和血蠱的了解,找到了正在深山中喚劍的竺沙白。
獄血劍彼時還在封印,血蠱在劍身中沉睡不醒。竺沙白當(dāng)初為了向法門表示誠意,將傍身的劍和蠱封入深山。識破法門的詭計之后,她便進(jìn)了深山,要喚醒獄血劍,與法門決一生死。簫沐青說明來意,要帶竺沙白回轉(zhuǎn)殘獄,以免遭到血蠱提前反噬。
不料竺沙白心意已定,她要用血蠱來清洗法門,為門徒報仇。為了能達(dá)到目的,她到時候?qū)幵敢陨盹曅M,更不會害怕被反噬。
竺沙白將禪讓令交給簫沐青,囑咐他盡快回去殘獄,以免被火海阻隔。
“不過,你要將殘獄所要的人與物,全部帶回去。這是我對他們的承諾,也是我給你的命令?!?p> 這外面的天地,屬于殘獄的東西寥寥可數(shù),殘獄所要的東西更是萬中無一。簫沐青必須帶回的,其一,等待白霜月結(jié)出種子,帶種子回殘獄培植,借助白霜月的特性緩和火海之勢。其二,帶回投奔法門的眾門徒中唯一幸免于死的笑先生。
竺沙白沒有提及風(fēng)去哀。
她身上有一半的血,來自殘獄獄尊。
雖然目前各方勢力都在尋找和搶奪白霜月,但簫沐青仍有勝算。
至于笑先生,簫沐青循著法門的線索,總能找到他。尤其是,那個假扮風(fēng)去哀的女刑主,她所用的人皮面具天衣無縫,并非天耀人能達(dá)到的境界。而笑先生最擅長之術(shù),便是易容術(shù)。那女子身上一定有笑先生的消息。
最棘手的,反倒是風(fēng)去哀。如何勸她一起回殘獄?
如果她不愿意,那么只有用殘獄最直接的方式:聽劍的話。
他的劍,如果指向她,她回到殘獄甘心嗎?
簫沐青抬頭看著天邊的上弦月,時間不多了。再過一個月,殘獄外圍火海重盛,他與風(fēng)去哀就無法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