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克是南京書商里的頭面人物,跟府縣兩道官衙都有來往。今天秦夫人叫他吃了個大虧,難保他不設(shè)計報復。只是現(xiàn)在具體的罪名也不得而知,就沒法見招拆招了。
正焦急中,李大嘴回來了,兩人找了縣衙對面一個僻靜的小巷子,蹲下來小聲說話。
“我打聽到了,是有人告發(fā)秦老板給閹黨印過書,所以就當成閹黨給抓起來了。”
張牘一愣,這閹黨不是去年已經(jīng)清洗過嗎?怎么又生出事端來?
“我剛來,不清楚以前的事。秦老板真的給閹黨印過書?”
李大嘴想了一會,點點頭道:“我想起來了,好像是印過,叫什么《三朝要典》。但是去年皇上查抄閹黨,我們就把鏤版毀掉了?!?p> 這下麻煩了,看來對方一定是抓住了證據(jù),想把秦家打成逆黨。在高層洗牌的時候,站錯隊就是最大的罪過。
“唉呀!要是真印過,可不太好辦?!睆垹﹪@了一口氣,搖搖頭說道。
李大嘴猛地一拍手掌,勃然怒道:“豈有此理!這怎么能怪我們?那時魏鐺的勢頭如日中天,我們又是受人所托才刻印的。所謂在商言商,哪里管得了什么閹黨東林黨的仇怨?”
張牘嚇了一跳,左右看看,幸好沒有人注意到,趕緊豎起手指在嘴前提醒他,“噓!大哥小聲點!”
“嗯!”李大嘴自知失態(tài),深吸了一口氣,讓心情慢慢平復下來。
張牘繼續(xù)問道:“此書可有別家書坊印過?”
“很多書坊都印過。那時閹黨得勢,各地官員商賈多有逢迎之舉,別說我們坊刻,就是官刻的書也不少。”
張牘沉吟了一下,說道:“既然大家都印過,卻獨獨尋我們的晦氣,分明就是在故意陷害了。你能找到別家出的書嗎?特別是世德堂的?”
李大嘴無奈地搖搖頭,“去年閹黨倒了,官府下令毀版禁書,誰還敢私藏?現(xiàn)在市面上是沒有了,或許有人家里還有藏書。可這一時半會哪里去找呢?”
“好一個陰險的計謀!”張牘不得不承認對方策劃之周詳,既用鐵證定了秦家的罪,又把自己摘干凈,讓他們無法反擊。
“這可怎么辦?”李大嘴著急起來,“要是定了閹黨,可是殺頭的罪過?!?p> “我倒有個主意,”張牘說著,把頭靠近李大嘴的耳邊,“他們肯定已經(jīng)掌握了證據(jù),我們沒法自證清白了。唯一的法子,就是說服知縣大人。這事說大不大,但非要追究,也是能抄家殺頭的罪過,最后辦成什么樣,全賴知縣怎么辦。我們只能向知縣大人曉以利害,讓他輕輕放過此事?!?p> 李大嘴點頭道:“你說的對,”接著,又仔細打量了張牘一下,疑惑地問道:“小張子,你有把握嗎?”
有把握嗎?當然沒把握!張牘心里苦笑,如今不是被你逼到梁山上下不來了嗎?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在大明朝做事,以至今后跑路,都免不了要跟官府打交道,這回就當是演習積攢經(jīng)驗,也未必不是好事。要是連眼前的問題都不能解決,以后的遠大目標也就不用談了。
張牘雖不是啥謀略大師,但看書多了,也知道所謂計謀核心不過一個利字,想要別人按照自己的意圖做事,就得給出利益做指引。對知縣來說,賣唐克面子固然有好處,可總大不過自己的官運,只要想辦法跟他說明利害關(guān)系,應該能說服住他。更何況,他手上還有一塊籌碼。
上元縣衙這一晚上都是燈火通明,知縣,師爺,主薄,司吏,皂役,從上到下一干人等,都挺著困意在衙門里忙活。秦家坊的主犯秦盛已經(jīng)歸案,正由刑書審問,秦盛的夫人龐香梅,女兒秦玉蓮也都過了堂,取了供狀,如今暫時關(guān)押在縣衙廊房里。知縣大人坐在堂上,手里捏著司吏呈交的狀子,一列列看下來,臉上漸漸露出了笑容,看來對事情的進展很是滿意。
“大老爺,秦家書坊有兩個伙計來投案了?!币粋€差役忽然從門外走進來,向知縣拱手稟告。
“嗯,來的正是時候?!敝h輕輕敲著桌子,上身放松地靠在椅背上,“讓他們進來,問明身份,一并押下?!?p> 過了一會,張牘和李大嘴便被兩名差役一左一右抓著肩膀推到堂前,等見了知縣大人,差役一用力,把兩人狠狠按在地上跪下來。
張牘只覺得肩膀鉆心的疼,接著膝蓋又被地板重重磕了一下,心里直問候差役的十八代祖宗。
這真是回到古代后最讓人難以忍受的地方。動不動就要下跪磕頭,人跟人之間的不平等在公堂上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來,簡直叫現(xiàn)代人刷新三觀。
“堂下人報上名來?!迸赃呉幻嘁碌淅艉鹊健?p> “小人張牘,是秦家坊伙計。
“小人李鐵生,也是秦家坊伙計?!?p> 答話的同時,張牘抬頭掃視了一眼大堂。發(fā)現(xiàn)這里跟電視劇拍的場景有點不一樣,首先是小,所謂的大堂,也不過像個公寓客廳大小而已,知縣的書案也只是尋常書桌模樣,兩邊空間更小,僅容一人站立。五六個站班的差人都呆在堂下,各侍左右。屋里陳設(shè)頗為簡陋,知縣的頭上也并未如電視劇演的那樣掛個牌匾,如果不是官差在場,倒像個平常的客堂。
知縣是個中年人相貌,面色還算和善,下巴留有一小撮胡須,平添一點儒雅的氣質(zhì)。站在他左邊的是一個面貌丑惡的家伙,穿著青衣紅甲,腰懸鐵刀,正兇狠地看著他倆。
“既然是從犯,就先押下去,等候?qū)弳枴:额^!”知縣瞟了兩人一眼,轉(zhuǎn)頭朝左邊那丑人叫道:“你把他們押下去,審問清楚?!?p> 臥槽!真的是這個人來審問?張牘一看那胡捕頭相貌,就知絕非善類,要是落在他手里,不知會怎么折磨呢。不行,得提前行動。
“回大老爺,小人有事稟告?!睆垹┨痤^,朗聲叫道。
“有事跟我說。”胡捕頭看來對他的橫生枝節(jié)相當不滿,表情變得更加兇惡。
不行!拼了命也不能被這個丑八怪帶下去。
“大老爺,小人要告發(fā)閹黨?!?p> 知縣猛地抬起頭來,盯著張牘看了足有一分鐘,“你也要告發(fā)?”
“是!”
“告誰?”
“告發(fā)告發(fā)我秦家坊之人。”
這句像繞口令的話一出口,別說知縣和一干差役,就連李大嘴都驚訝地看著他。
沒見過這么打官司的!跟打架一樣,當場被告反殺原告,也忒猛了點吧!
張牘卻早有主意在胸,這招叫拖人下水,渾水摸魚。反正自己已經(jīng)不清白了,干脆把水攪渾,大家一起濺一身屎,誰也別說誰。
知縣在短暫的驚訝過后,卻笑了起來,“本官知道你們打的什么主意。你是不是又要拿那個諧音字做文章,告人家造反?這雕蟲小技,在當初魏閹勢大之時,或許能羅織罪名致人死地,但現(xiàn)如今圣天子臨朝,這等閹黨慣用伎倆可休矣。”
果然是唐克搞的鬼,為了預防秦家拿牌記說事,還事先跟知縣打了招呼,他倒是想得周到。
“稟告大老爺,小人非為牌記之事,而是想問問告發(fā)之人,有何證據(jù)告發(fā)我秦家坊?”
“告發(fā)者有你們刻印《三朝要典》的鏤版。就算以前你們是受人所托,在商言商而已,但去年朝廷下旨收繳閹黨印書,你們卻不按律毀版,那便是違抗旨令。”
“稟告大老爺。既然朝廷下令毀版,請問那告發(fā)者何以取得鏤版?我秦家坊自接到朝廷令旨后,并未曾耽擱一分,而是即刻取出鏤版去城郊燒毀。當然,難免有些殘片未能盡數(shù)燒滅,沒想到竟被有心人暗中收集,以作誣告之物。大老爺,此人處心積慮窺人私隱,其心可誅!此其一罪也?!?p> 要學著官場中人說這些半文半白的話,張牘也是把自己可憐的一點古文功底全搭上了。
“其二,此人收了我秦家的鏤版,卻不按朝廷旨意銷毀,此非私藏禁版之罪乎?”
知縣明顯沒想到張牘的反擊從這個角度來,沉吟了半晌,才說道:“你說你們?nèi)ツ昃弯N毀了鏤版,可也沒有證據(jù),叫我如何信你?”
得了!不用你信我。你只要有懷疑就行,攪渾水的目的便達到了。
張牘心想,知縣只要不再完全偏向原告,就可以給他分析利害,潛移默化地引導他。
“大老爺可曾聽過秦時趙高與李斯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