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漓不答話，只冷眼看著洛梓弈，與他靜默對峙。
洛梓奕雙手負背，低沉地說：“你知道嗎？西虞國有個傳統(tǒng)，他們認為一個人若是前世造了冤孽，后世就會托生成牛羊豬馬這些牲畜，被人奴役宰殺，以還清前世的罪孽，所以每逢大典，西虞人都會殺些牲口來生祭，表示這些有罪之人已經(jīng)受到了懲罰，可以投胎轉(zhuǎn)生去了?！?p> “明日是鬼祭大典，凡人來拜我自然要守規(guī)矩，我沒那么大度，你的靈獸把祭祀用的豬羊都吃了，總要拿東西來替換吧？”
夜漓感到頭皮發(fā)麻：“你想怎么樣？”
“我給你一夜時間考慮，如果到了明日，你還是不愿意跟我走，那么我就會讓他當(dāng)眾現(xiàn)出原形?！?p> 洛梓奕森然道：“我沒記錯的話，他的師娘就是被巫蠱害死的吧，不知道他那古板的師父知道了，會不會手刃愛徒呢。”
借刀殺人，洛梓奕的拿手好戲，之前在鎖妖塔如此，現(xiàn)在亦是。
夜漓明顯動搖了，她垂下雙手，無望地看著洛梓奕，想祈求他寬宏大量，放過鶴青。
洛梓奕毫不心軟：“你自己考慮清楚吧，他身上的蠱蟲究竟是邪物，明日祭祀陣法一旦開啟，他是不可能活下來的，如果你不想親眼看著他魂飛魄散，趁早答應(yīng)跟我走?！?p> 說著洛梓奕便不再理會夜漓的哀求，徑直走向殿門，身形一晃，憑空不見了。
夜漓背對著牢籠，失魂落魄地看著他消失的身影。
身后，鶴青的聲音響起：“夜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能答應(yīng)他，不能跟他走！”
夜漓打了一個寒顫，只覺得渾身都很冷，仿佛身入冰窖，她緩緩轉(zhuǎn)身，悲涼地看著他：“鶴青，我不過是遺世的一縷孤魂，本就不屬于這里，我們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一切就都解決了。”
“怎么可能都解決！連你自己都說，他很有可能是這一連串事件的幕后元兇，你跟他走，不就等于自投羅網(wǎng)嗎？！”鶴青極力阻止道。
夜漓一時沒了主意，只覺得心里很亂，強撐著的委屈一下子爆發(fā)出來，哭道：“那你怎么辦？我不想你死，不想你有事??！”
“夜漓，你聽我說，”鶴青柔聲細語道：“我不怕死，此生能與你相識，我已經(jīng)無憾了?！?p> “可是...”夜漓邊哭邊搖頭道：“可是你明明那么好，我不想別人誤會你，把你看成是怪物?！?p> “我不在乎，”鶴青深情地望向她：“夜漓，真常須應(yīng)物，應(yīng)物要不迷，只要我問心無愧，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地，就沒有什么好怕的，更何況還有你陪著我?！?p> 夜漓淚眼婆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而且我們還有時間不是嗎？你別急，別哭了，說不定還有別的辦法?！柄Q青的手伸過柵欄，抹去了她臉頰上的淚水。
“對，”夜漓吸吸鼻子，又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把，說：“還有時間！我們還有時間...”
她冷靜下來，思緒轉(zhuǎn)得飛快：“按我對洛梓奕的了解，他明天肯定不會親自動手，甚至都不會暴露身份，他一定會誘導(dǎo)別人去做，別人...”
“皇后！明天是鬼祭大典，如果皇帝、國師、二皇子都不在，只有她能發(fā)號施令！”
鶴青想了想，說道：“如果能先揭穿她的陰謀，讓西虞人和我?guī)煾钢牢乙恍南蛏?，不會因為血液里流淌著蠱蟲就危害人間，或許他們就不會拿我怎么樣了。”
“對，揭穿真面目，”夜漓眉頭緊鎖，抓著鶴青的胳膊說：“那我得趕快再去水下的塔里看看，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陰謀?！?p> 鶴青一把拉住她：“不行，你一個人去太危險了！”
“可是我們沒有別的辦法了?！闭f完夜漓就怔住了。
也不是沒有別的辦法。
她見過那個與皇后長得很像的人魈，可以嘗試入夢，如果她猜得沒錯，那個人魈才是真正的皇后的話，那她就能從當(dāng)事人的視角來反觀整件事。
思考妥當(dāng)，她當(dāng)即入定。
人魈這玩意兒邪門得很，其存在本身就是有違常理的，她沒有十足的把握，只能先試一下。
托夢這事兒說簡單也簡單，說危險也危險，關(guān)鍵看入夢的對象是什么來頭，如果對方的修為遠高于你或者是懂得織夢之法，那就很有可能陷入對方的夢境而不自知，把夢境當(dāng)成現(xiàn)實，永遠醒不過來了。
在嘗試進入人魈的夢境之前，夜漓想到過很多種困難，但是沒想到入夢之后，卻發(fā)現(xiàn)里面一片漆黑，什么都沒有。
她一開始還納悶，以為是人魈施術(shù)封閉了自己的靈識，不讓夜漓進入，隨后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人魈根本就不會做夢。
怪不得它們這么容易被操控，自我意識空空如也，當(dāng)然容易被侵入了。
夜漓在黑暗中站了一會兒，猶豫自己要不要放棄，然后醒過來繼續(xù)去追水塔這條線索。
過了一會兒她改變了主意，不會做夢，這可能是人魈與普通凡人之間，除了外在變化之外最大的不同，而她現(xiàn)在要做的，是通過喚起人魈僅存的意識，讓她恢復(fù)人的本心。
但她要如何達成這個目的？夜漓苦思冥想，終于想到一個辦法。
既然人魈沒有夢境，那又何妨讓它做一個夢呢？
她雖然還沒有織夢的本事，但可以在回憶過去的同時，將人魈拉入自己的夢境之中。
是的，夜漓決定敞開心扉，邀人魈入夢，這么做雖然有點冒險，但到了這一步，也只能放手一搏了。
夜漓夢到的是她從黑石棺里蘇醒過來的那段記憶，那是她對鬼蜮的初印象。
說實話當(dāng)時她自己的意識也是模糊的，根本分辨不清自己是誰，這是哪兒，她又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
她睜開眼后第一個看到的，是洛梓弈那張俊美的臉。
他喜出望外的表情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這讓夜漓一下就對他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親近感。
蘇醒的夜漓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都呈現(xiàn)出一種若影若現(xiàn)的透明狀，洛梓弈告訴她說這是因為她的魂魄剛剛凝結(jié)完成，還不穩(wěn)固，只要日后勤加修煉魂力，便能徹底復(fù)原。
于是后來跟著晏姬修煉，成為朝生使者，就變得順理成章了。
受訓(xùn)成為使者的地方在酆都山，整個冥界魂力最為充沛的地方，常常引得冥界的小鬼和游魂對此地趨之若鶩。
但不是什么鬼都能到這個地方來的。
晏姬說，這里充滿了危險的魂力，只有最干凈的魂魄才能將其煉化，如果心思不純甚至變惡作祟，則會直接被投入附近的鬼冥淵。
據(jù)說鬼冥淵是冥界最可怕的地方，里面關(guān)著最兇最惡的靈，即使酆都山很大，他們受訓(xùn)的地方離得很遠，還是時不時能聽到從那深淵里發(fā)出來的，鬼哭狼嚎般的嗚咽和嘶吼。
那時洛梓弈三天兩頭都會來看她，與她同一批受訓(xùn)的使者第一次見到鬼王，一個個都懵了，嚇得差點當(dāng)場再次去世。
冥界使者千千萬，她何德何能能得鬼王的青睞。
由于來得次數(shù)太多，洛梓弈不得不解釋說是來探望一個故友，順道來看她的。
夜漓當(dāng)然不相信這種“鬼話”，心里想的是，鬼王還有朋友？
也不能怪她有這種想法，夜漓當(dāng)時雖然還沒在冥界生活多久，但對洛梓弈孤僻的性子和古怪的脾氣已是有所了解。
況且什么朋友值得他如此頻繁探望？
但后來，她得知了絕陰鬼的事，就有些同情起洛梓弈了，也為自己的無端揣測感到羞愧。
慢慢的，她覺得自己好像有些了解洛梓弈了，他其實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冷漠無情。
忘川水承著那渡不盡的冤魂，匯流到冥河，涌向冥界的盡頭，化成黃泉噴涌而出。
這是夜漓的第一個試煉場，她要面對的是，水鬼。
當(dāng)時她還不知道自己是一個魑靈，有龍魂之魄，這是她醒來之后第一次需要下水，不免感到有些害怕。
其余使者接二連三地下到黃泉之中，只有夜漓還獨自站在岸邊躊躇，腳邊回蕩的水波對她來說新鮮且陌生，時時吸引著她的同時又讓她感到害怕，鞋子已經(jīng)沾濕了，她卻遲遲不敢跳。
這時，洛梓弈又出現(xiàn)了，他走到夜漓身邊，當(dāng)時監(jiān)學(xué)的是羅剎鬼，他以為洛梓弈要幫夜漓，連忙上前阻止，洛梓弈只是瞟了他一眼，他便嚇得不敢出聲了。
羅剎鬼長得青面獠牙，看上去兇神惡煞的，沒想到怕洛梓弈怕成這個樣子，這讓夜漓忍俊不禁，她本來著實是有些緊張，這一笑便放松下來。
她問洛梓弈：“這水鬼為什么不肯往生？”
“你又不認識他，怎么知道他不肯往生？”洛梓弈說：“說不定他只是被什么東西給困住了?！?p> “困住了？”夜漓顯然不能理解：“可那水鬼看上去這么厲害，十個使者都抓不住，什么東西能困住他呢？”
洛梓弈淡淡地說道：“有時候困住自己的不是外力，而是內(nèi)心?！?p> “內(nèi)心？”夜漓笑了：“水鬼被你說的就像是個普通凡人一樣?！?p> “他本來就是一個普通的凡人，卻因為執(zhí)念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你以為這是他想要的嗎？其實也不一定，說不定他現(xiàn)在很后悔，很痛苦，就在等著誰能讓他解脫。夜漓，你要明白，朝生使者要做的事，并不單只是驅(qū)邪除鬼，人有時候就是會被困在自己設(shè)定的心境里走不出來的，朝生使者的任務(wù)就要讓他們看清自己的內(nèi)心，然后償還業(yè)障，了卻執(zhí)念，化去心魔?！?p> 洛梓弈看著夜漓，鄭重地說道：“于極迷處識迷，則無彷徨，將難釋懷者釋懷，則心澄明，作為冥界的使者，你要記住這一點，這比修煉魂力更重要。”
夜漓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忽然，她低頭，發(fā)現(xiàn)拍打岸邊的水一下子變黑了，再仔細一看，原來水中都是墨綠色的水草，夜漓顧不得大驚，腳踝就被水草勾住了。
“不要怕，你是萬年難得一見的魑靈，水下才是你的靈域?！甭彖鬓恼f道。
瘋狂增長的水草充斥著正片水域，原本清澈的水面變得漆黑一片，夜漓沉下心來，開始擔(dān)心起那些先下去的使者了，也不知道他們怎么樣了。
但現(xiàn)在的她內(nèi)心無比堅定，無所畏懼，腦海里就只有一個念頭，她要去救同伴，然后超度水鬼，讓他得到真真正正的解脫。
緊接著她就被水草拉入水中，水花都沒泛幾下，就悄無聲息地沒入水中。
一切都發(fā)生在瞬息之間。
冰冷的泉水拍打面部，她一下子就清醒了，睜開眼，卻發(fā)現(xiàn)周圍的場景都變了，她身處的地方已經(jīng)不再是冥界的酆都山了。
這個地方她頗為眼熟，是西虞皇宮。
夜漓感到一陣驚喜，她做到了！
看來洛梓弈的話不僅鼓勵了當(dāng)時的她，還成功地打開了人魈的夢境。
然后，一個深宮女子的一生，像皮影戲一樣一幕幕展現(xiàn)。
十多年前，車師國國王為了巴結(jié)國力鼎盛的鄰國西虞，備上豐厚的嫁妝，讓自己的女兒黛清遠嫁和親，黛清十四歲離開故土，來到西虞國，準(zhǔn)備嫁給西虞太子周炎敬。
但太子對他父皇的這個賜婚顯然并不滿意，彼時他已有了心愛的女子陳氏，但陳氏出生低微，皇帝不允許周炎敬娶她為正妃，但是說只要他乖乖和親，與車師國女子完婚，就答應(yīng)讓陳氏留在宮中。
黛清懷著忐忑的心情來到西虞國，完全沒想到等待她的竟是這種境遇。
她雖是被迫嫁給一個從未謀面的男子，但見到周炎敬的第一眼，就對他心生愛慕。
本應(yīng)穿朝服的他騎著戰(zhàn)馬，身披鎧甲，前來迎接送親的隊伍，算是對他父皇無聲的抵抗，但正是這英氣勃發(fā)的模樣，深深吸引了黛清。
但新婚當(dāng)晚，她的丈夫，這個見第一面就讓她心儀的男子，給了她當(dāng)頭一棒。
太子大婚，舉國同慶，皇帝遍邀群臣，在宮內(nèi)大擺宴席，黛清給他們帶來了鐵器，絹綢，蜀黎和各色蔬果的種子，這都是西虞國現(xiàn)在最需要的。
禮畢，洞房花燭夜，正是良宵美景，周炎敬卻沒有去她的房間，黛清一個人獨自在房中枯坐了一整晚，最后她的陪嫁丫鬟都看不下去了，勸慰她說：“公主，時候不早了，你也累了一整天了，卸了釵環(huán)早點安置了吧?！?p> 黛清不肯，執(zhí)意要等丈夫回來，就這么苦等了一夜，直到第二天天亮都沒有見到周炎敬的人，她終于忍不住了，這嫁入西虞皇室頭一天，按禮數(shù)是要去給皇后請安的，新婚燕爾，她總不能一個人去吧。
于是她遣了下人去找，自己也換了衣裳去找，卻在后院，看到自己的丈夫正攜一個女子游園，女子舉止溫柔，面容姣好，與周炎敬十分親密。
周炎敬瞧見她，也只當(dāng)是沒看到，根本沒把她放在眼里。
后來，她獨自一人去給皇后請安，成為后宮的笑柄。
從此她便知道自己的丈夫原來早已有了心上人了，她雖內(nèi)心酸楚，但不知為何，卻因此更看重周炎敬了。
自古別說帝王貴胄，就是普通男子，三妻四妾的都不在少數(shù)，她的父皇更是納了十多個妃子，而周炎敬身為西虞太子，卻能如此一心一意。
只可惜這番深情沒有用在她身上，沒過多久陳氏懷孕了，還誕下一子，原本偏袒黛清的皇帝和皇后見到孫子，風(fēng)向就開始偏了，賞賜了陳氏不少貴重之物，還讓周炎敬納她為側(cè)妃，皇后更是明里暗里地暗示黛清要盡到一個做妻子的責(zé)任，要為皇室綿延子嗣。
可周炎敬根本連碰都不碰她，她又怎么能懷上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