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莫干比耶趕到黑點(diǎn)所在地時，檀芯已然沒了氣息。
玄鐵箭將兩人穿透。
天蝎保持著從馬上掉落的姿勢，緊緊抱著她。
許是感覺到有人靠近，他顫巍巍睜開覆滿冰霜的眼，望向我，“為什么？”
他聲音沙啞虛弱，在天地的嗚鳴聲中顯得是那么的細(xì)小無力。
我蹲下：“這話該我問你。你我出生入死十?dāng)?shù)年，為什么幫她騙我！”
他低頭，眼底泛起一層碎冰。
“萱草，”他抬眼望著我，“是你殺的嗎？”
我遲疑了下，也沒想著欺瞞他。
“是她自己選擇掉下去的?！?p> 這個答案于他似乎很是意外，他怔愣了好一會，忽然咯咯笑了起來，猩紅液體從他口中涌出，像這蒼茫天地間炫然綻放的薩日花。
時間戛然而止。
細(xì)蟲從兩人眼耳口鼻涌出，頃刻便成一堆白骨……
我盯著那片殷紅血跡久久無法回神。
我似乎錯了，卻又想不明白是哪個地方出了錯。
或許，天蝎不該死。
可我還是把他殺了。
好想問一問檀芯是什么時候參合進(jìn)我們之間的，她到底在我們之間埋下了什么樣的離間種子……
可她死了，他們都死了……
我分不清他們說的，哪一句是真，哪一句又是假。
暗月騙我，萱草天蝎騙我，薩滿烏姑騙我，就連莫干比耶在我想起一切之前，都沒對我說實(shí)話……
真真假假，我這一世，仿佛從未離開過謊言一詞。
我不知是什么時候上了馬，又是什么時候回到城里的。
風(fēng)雪似乎小了一些，馬兒信步走在雪地里。
整個王城大街靜悄悄的，整個天地都靜悄悄的。
忽然，一道黑影從拐彎處閃出，莫干比耶勒馬，我的心神也跟著被勒了回來。
我定睛一看，一個瘦小的身影匍匐在地，不?？念^，“求閼氏救救我阿媽，求你了！”
從聲音聽出，是伊格。
我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這家伙了。
從醒來開始，我的每一天都有事忙活。
忙活著復(fù)仇，忙活著恢復(fù)身體，忙活著應(yīng)付太后的尋釁滋事……根本無暇分身兼顧其他。
我從馬上跳下，將他扶起。
他比從前消瘦許多，面色蠟黃，滿臉風(fēng)霜，還掛著兩條凍僵的鼻涕。
“你怎會在這？”我問。
“阿媽快要死了……”伊格雙眼通紅，兩頰掛著數(shù)行冰條。
烏拉扎瑪?shù)拇蟠筮诌值臉幼痈‖F(xiàn)在我眼前，連帶著那天晚上左賢王和李柔雄赳赳氣昂昂的臉面。
雖說李柔做的是所有被冒名頂替者該做的事，可一想到自己險(xiǎn)些慘死獄中，我就感到一陣惡寒。
我希望烏拉扎瑪不知情，也相信伊格是這件事最無辜的受害者。
大人的恩怨，不應(yīng)該累及孩子。
可能把這話落到實(shí)處，談何容易？
“別哭?！蔽疑焓謳退魅ケ鶙l，“帶我去看看?！?p> 我跟著小家伙來到小巷深處的一間小平房里。
房子跟周圍所有平民房屋一樣，是用厚土堆砌成的。
房中點(diǎn)著炭火，周圍窗戶都被封死了。
饒是如此，這屋里屋外的溫度依舊相差不大。
房子的角落，是一張用木板臨時平湊成的床，一個蓬頭垢面，形容憔悴的女人正躺在那里，生死不知。
我上前將手伸到她額頭，冰涼冰涼的。
我覺得定然是因?yàn)槲业氖直鶝?，才覺得冰涼。
我換了種方式，附身傾聽她的鼻息。
然而我聽了大半天，什么聲音都沒有。
我轉(zhuǎn)身問一臉期待的伊格：“你阿兀呢？妲妲和其他兄弟都哪去了？怎么就只你一個？”
這樣嚴(yán)酷的風(fēng)雪天，集體外出這種想法，很不現(xiàn)實(shí)。
伊格怯怯地望了眼莫干比耶，搖頭，“我不知道。他們都說阿兀謀反，他們將我們趕出王宮，阿媽說阿兀已經(jīng)死了，是不是真的？”
由提問者變成被提問者。
我低頭，不知該怎么回答。
“你跟我們回去吧?！蔽业?。
小家伙眼睛一亮：“真的？我們真的可以回去么？”
他似從我的沉默中領(lǐng)悟到什么，朝床上女人撲去，用力搖道：“阿媽，阿媽你醒醒！你聽到?jīng)]有，閼氏說我們可以回去，我們可以回去了！”
搖了許久不見回應(yīng)的小家伙，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大喊：“你怎么可以這樣！你明明答應(yīng)過我要活下來的，你快醒來，我們一起回去，我們回王宮找薩滿大人治??！我保證再也不惹你生氣了！我會每天按時吃飯按時睡覺，再也不出去玩了，阿媽，阿媽你快醒醒……”
我喉嚨哽咽，悄然抹掉眼角淚花，將他攬進(jìn)懷里，“對不起……對不起……”
這一切，都因我而起……
可對不起，有什么用？！
對不起不能讓一個人死而復(fù)生，也不能讓滿心傷痕的孩子重回天真……
我該如何，去彌補(bǔ)這一世犯下的累累罪惡……
莫干比耶在屋后挖了個坑將烏拉扎瑪暫時埋下，說等來年春天，再把她遷回族墳。
莫干家族是有族墳的，可族墳離著王城有一定的距離，這風(fēng)雪天，并不適合辦喪，更不適合長途跋涉，只能暫時委屈她。
小家伙許是哭累了，在馬上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莫干比耶將他安排在小偏殿里，著人時刻留意好生照應(yīng)。
路過白纻房間時，我聽到里面?zhèn)鞒錾胍髀暋?p> 烏姑正在幫她換藥。
她全身紅彤彤，光溜溜的，像腫脹的皮球，光遠(yuǎn)遠(yuǎn)看著都能感受到她的痛苦。
我沒打算進(jìn)去。
悄然將門縫合上，朝寢殿走去。
今天發(fā)生的事太多，我早已疲憊不堪。
我想休息。
莫干比耶習(xí)慣性跟了上來，依舊被我拒之門外。
“我想靜靜。”我道：“以后我們能不見面，就盡量少見面吧。”
他站在門口沉默地看著我將門合上。
他跟昨天一樣，在門外站了好一會才轉(zhuǎn)身離開。
我聽著他的腳步聲離開寢殿，才轉(zhuǎn)身朝床榻的方向走，可沒跨出兩步，就感一陣天旋地轉(zhuǎn)。
感覺有東西從鼻子爬出，眼睛耳朵都癢癢的……
檀芯天蝎死時的畫面在眼前浮現(xiàn)，我只覺眼前一黑，渾身知覺如潮水般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