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雨終于停了。
這一場雨淅淅瀝瀝的下了半個多月,整個汴京都被洗刷得干凈如新,氣溫驟降,一掃往日的陰雨纏綿,秋葉爽朗,難得放晴。
地牢之中,隱約聽見長鞭甩在肉上的聲音,噗嗤噗嗤,起初是清脆的,后來伴隨著獄卒的疲累,鞭子也漸漸變得沉悶了。
監(jiān)牢里密不透光,只在頭頂上處開著一方小孔算是采光,陽光便透過那一方小孔落了下來。
暮遠(yuǎn)山盤腿坐在地上,雙臂像是人偶一般被鐵鏈拉拽起來,絲毫不能動彈。
自從風(fēng)家倒臺之后,他作為皇后的親信之一,當(dāng)天便被下放到了牢里。只是聽著獄卒們嘆氣風(fēng)家那些人的下場,他有些納悶,為什么宮里還會留著他這條命?
其實他也不算是皇后娘娘的親信,只是因為被陛下派去保護(hù)六公主,與皇后多了幾分親近,因此也被看做了皇后一黨。
眼下,他在這里已經(jīng)關(guān)了快數(shù)月。但是所有人仿佛將他遺忘了一般,審判懸而未決。
他仰頭,感覺那陽光的溫?zé)崧湓谧约侯^頂上。
汴京的這一場雨,讓牢里都充滿了腐朽潮濕的味道。這天晴了,仿佛什么陰霾都一掃而光了。
隨后他感覺到面前站著一個人,那人動作很輕,不像是獄卒那般趾高氣昂。
察覺到有人注視,暮遠(yuǎn)山本能的睜開眼睛。
卻看見了一個清秀的人影。
那人身形很瘦長,頭發(fā)很利落的扎起來,腰中間別著長劍,看起來十分颯爽。
覓秀皺眉看著他,視線落在他手腕上纏著的鐵鏈。手腕處被鐵鏈反復(fù)摩擦,早已破皮,血肉橫翻,看上去有些恐怖。
暮遠(yuǎn)山下意識的想要遮住,隨后回過神來,自己動彈不了,一切都是徒勞。
他便也不掙扎了。
于是他迎著那人的視線,面色平靜的說了一句,“不礙事的。”
覓秀眉目清秀,眼底并沒有一絲心疼惋惜之色,反而略有些埋怨道:“我找你了好幾日?!?p> 暮遠(yuǎn)山眉梢一挑,但心底卻有些許異樣。
他身體微微坐直了一些,鐵索便噼里啪啦的響動起來,不斷拉扯著他。
“你找我……有什么事嗎?”
覓秀隔著圍欄,英氣的眉毛微微皺起,“想找你打架。”
看著暮遠(yuǎn)山有些微愣的神色,覓秀解釋道:“在皇宮里,我只認(rèn)識你一個人?!?p> 暮遠(yuǎn)山淡淡一笑,因失血過多的臉上有些許蒼白,感受著她的煩躁,想著她這沒頭沒尾的奇怪要求,便問道:“怎么了?”
覓秀低頭思忖片刻,“我也不知道。”
“跟殿下…不……陛下有關(guān)?”
暮遠(yuǎn)山雖在牢房里,卻早就聽獄卒們說起外面的大事。包括風(fēng)家滿門抄斬,皇后被褫奪后位幽禁冷宮,前太子殿下去世。
一樁樁一件件,如此觸目驚心。
饒是在地牢深處,他仍然感覺到那樣的驚心動魄。
眼下,已是四殿下的天下。
覓秀輕輕搖頭,有些迷茫,“好像不是?!?p> “那就是和公主有關(guān)。”男人聲音沉沉。
覓秀愣了一下,想起趙溧陽那天看她的眼神,冷漠到了極致,嘲諷到了極致,仿佛多看她一眼,都覺得是一種痛苦。
甚至她眼底,還有一種憐憫。
覓秀很不喜歡這種感覺。
“也許吧?!?p> 覓秀仔細(xì)的想了那天的畫面。
從那一夜殿下?lián)寠Z圣旨,趙溧陽滿眼傷楚的看著她,仿佛在期待著她做些什么,然后她只是默默的離開。
再到后面她殺了那個太醫(yī)。
趙溧陽看她的樣子,是前所未有的仇恨。
她甚至不知道趙溧陽在恨她什么。
她只是殺了該殺的人而已。
趙溧陽性子軟弱,又是個爛好心腸,總喜四處兜售她的善良,她根本不明白這世上的人有多壞。
她時常覺得趙溧陽很愚蠢,但有時候又覺得她很可憐。
可是她仍然不喜歡趙溧陽那樣的眼神。
“我不明白…”覓秀皺眉,“她好像總對我有什么期望?!?p> 暮遠(yuǎn)山卻看著她迷惑的樣子,莞爾道:“若想不明白,便不要想。不如問問你自己,你愿不愿意。”
“她想讓我?guī)兔⒁粋€人。”覓秀眸光低斂,碎碎念著,“可是陛下只讓我保護(hù)她的安全?!?p> 暮遠(yuǎn)山從覓秀的話語之中,此刻才突然明白過來。
覓秀竟是趙貞如的人。
可是她竟就這么說了出來,一點沒有防備,一點沒有意識。仿佛她是趙貞如的人,并沒有什么大不了。
但覓秀是皇后派給六公主的人。
覓秀更是風(fēng)家的人。
覓秀是風(fēng)家見不得人的女兒。
雖說早年她母親懷著身孕被趕出風(fēng)家,可到底因為覓秀身上流著風(fēng)家的血,否則皇后又怎會如此信賴她?
覓秀仿佛仍然沒有察覺自己方才一句話,暴露了多大的秘密,她單手托腮,繼續(xù)自顧自的說著:“陛下沒有說允許我?guī)退龤⑷?,也沒有說不允許,那…是不是勉強也可以算是允許?”
暮遠(yuǎn)山仍處在震驚之中。
覓秀卻突然抿唇一笑,那女子向來都是如此,從來不會大哭大笑,偶爾只會抿著唇,像是害羞的小女孩一般笑。
“對。是這么一回事?!?p> 這樣說著,覓秀竟然轉(zhuǎn)身就離開了,留下暮遠(yuǎn)山呆坐在原地。
暮遠(yuǎn)山心頭微漾,本來想問是怎么回事,可又看了一眼自己所處的位置,不免覺得問這些有些可笑。
覓秀是誰的人,有什么重要。
重要的是,成王敗寇,趙貞如已經(jīng)是大魏的新帝。
暮遠(yuǎn)山唇邊的笑意有些苦澀。
誰料那女子又轉(zhuǎn)身回來了,她似乎走了老遠(yuǎn)才意識到暮遠(yuǎn)山被鐵鏈鎖著。
在她的印象之中,暮遠(yuǎn)山武功高強,沒有他不能去的地方,也沒有能攔下他的事物。
可是他現(xiàn)在像是籠中困獸一般,被鎖在大牢陰暗的一角。
她后知后覺到暮遠(yuǎn)山臉上那淡淡的失落,于是她又折返而來,看了他一眼,隨后試探性問道:“你是不是不喜歡這里?”
暮遠(yuǎn)山蹙眉,隨后微微笑開。
也只有覓秀才會問這樣愚蠢的問題。
可是不知為何,她這樣問起,并不顯得愚蠢,反而顯得有些坦率和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