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往往是在最痛苦的時候看見人情冷暖,也同樣是在最絕望的時候看見光亮的。
對于此刻的陳大勇來說,他只有痛苦和絕望,還有一絲倔強(qiáng)。他的倔強(qiáng)就像把煙頭不抽到燙手是絕對不會扔掉一樣。
他彎下腰一個一個的撥了一下地上的煙頭,煙頭還冒著光。
等了一會兒,確定都充分燃燒后,這才從懷里掏出半張白吉餅,狼吐虎咽的啃了一大口。
這是2008年的北京街頭,秋天,就和第一次來這里的陳大勇一樣顯得那么格格不入。
這一年他四十歲,雙手插在黑色的皮夾外套,一雙泛黃的運動鞋在地磚上焦急的踱來踱去,嘴里嚼著剛才吃剩的最后一口白吉餅。不時地望向醫(yī)院門口,又伸手摸了摸懷中的病歷單,那溫度和他身體一樣。
三天了,右邊褲兜里的三十二塊五是買不到回去的車票的,就連那白吉餅也在和他作對,黏在牙縫上,舌頭怎么都頂不下來。
他看了看四周,天還沒亮,霧蒙蒙的。他一開始想,這么大的城市,肯定有好人能幫他一把。后來他睡馬路的時候想明白了,原來,悲慘的人不止他一個。
第四天的下午,陳大勇才低著頭從醫(yī)院出來,走出醫(yī)院好遠(yuǎn)他才敢抬起頭,公交站牌前,他看著玻璃映出的自己,雙腿就像觸了電一樣一瘸一拐的飛奔。
后來陳大勇回憶說,他那一刻的飛奔,是因為恐懼,具體為什么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肯定把自己先人都丟到北京了。
陳大勇跑的時候,滿腦子都是剛才玻璃中映出的自己的樣子。突兀的大眼珠,骨骼組織的皮肉,發(fā)黃的臉頰趁著滿頭白發(fā)。
既然命運讓他喪失了活著的尊嚴(yán),他又何苦執(zhí)著。短短的五十天,從天堂到地獄,死灰中孕育出的狂暴。
他順著樓梯慢慢的向上爬,這是一棟老樓,樓層不高,十三層。他選擇在這里倒下,不管能不能重生。
這是腦血管受到刺激后的爆裂,能救活就不錯了,以后的恢復(fù)還要看具體情況再做結(jié)論。
他聽過太多的醫(yī)生的話,他能明白,這個病,就這樣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不是他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對于一個二十歲就帶著老婆孩子,出來生存的男人來說,他能扛得住。而徹底摧毀他的是,看不到希望。希望,是他活著的所有動力的源泉。
他站在十三樓樓頂,這一刻他恨透了這世間,包括那正在落下去的丑陋的夕陽,和嘴里呼吸到的罪惡的空氣。他放棄了最后一絲倔強(qiáng)。
后來陳大勇說,如果不是那個電話,他就從十三樓一躍而下,因為十幾秒的疼痛,比起那時候的痛苦,真的不算什么。
電話是妻子打來的,李玉萍,一個和名字一樣普通的女人,一個在兒子病床前守了五十多個日夜的女人。
她說,大勇,女子被她小姨趕出去了,現(xiàn)在被學(xué)校外面的一個小賣部扣押著。
她偷拿了一個面包。
就一個一塊錢的面包。
陳大勇從來沒有這樣失聲痛哭過,之前他都是狠狠的咽一口唾沫,揉一下鼻頭就過去了。
成年人的崩潰有時就是一句簡單的話,卻能觸碰到最底層的那根鋼絲,接著就是翻騰不息痛苦,洶涌澎湃的襲來。
他癱坐在地上,翻遍電話本,最終給女子的老師打了電話,這是他能想到,現(xiàn)在唯一還能愿意幫他的人。
這樣的夜晚不怎么能看見星星,僅有的一兩顆還若隱若現(xiàn),此時的陳大勇空洞的眼神盯著其中的一顆,思緒被模糊的拉扯,他想起了陳老虎。
1988年夏天的一個早晨,文家坡,陳家村,老槐樹下,他二十三歲。
李玉萍背上背著女子,左手牽著兒子,站在他身后,他肩上扛著被褥,手中拎著炒鍋,對著陳老虎怒吼著,老子再踏入這個家半步,就是狗娘養(yǎng)的!
他帶著家人,迎著朝陽,踢開路旁的野狗,去了市里。他說,活人能讓尿憋死,我就是去撿著吃,也絕不回到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