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偷窺
第二天一早,武生祥召集一幫后生小輩在空地上練功”跳藤條”。武生祥端一把椅子坐在那里,手執(zhí)一根藤條,令后生們從他面前一一跳躍而過,當后生助跑分腿跳起時,武生祥藤條一揮,從三尺許的高度上掃過,誰要是低于這個高度,就要挨藤條。鄉(xiāng)鎮(zhèn)民間戲班訓練藝人的方法很多都傳承自傳統(tǒng)舊習,嚴苛程度有時不亞于幾十年前。
后生們照往日老規(guī)矩圍著他站成一個圓圈,車輪轉反反復復從他跟前跳躍而過不敢停歇,直至中午為止。八月早晨,雖有涼風吹拂,但曬著熾烈的陽光,來來回回地騰躍跑動,不一會兒工夫,十幾個后生一個個熱得大汗淋漓累得氣喘吁吁。車輪般的隊列轉了十幾二十圈,就開始不斷有人腳脛上挨了藤條。啪啪的鞭打聲以及哎喲哎喲的痛叫聲不時傳入耳中。
“不許停下來偷懶,快跳!”武生祥大聲喝令道。
啪,“啊喲”
啪,“啊喲”
轉眼工夫,隊列又轉了十來個圈,日頭快到中天了。林宗平腳脛處已挨了十下八下藤鞭,火辣辣地疼痛,又跳了兩圈,他發(fā)覺不太對路,明明自己躍過規(guī)定的高度,依舊要挨鞭子,分明與別人不一樣。
他心里不服,又不敢問緣由,只好跳起更高躲避藤鞭,即便是這樣,依然還是挨了幾下。他內心無比憤怒,戲班的規(guī)矩,師傅無論怎樣做都是對的,徒弟小輩無權責問,否則只會招來更重的責罰還要斟茶認錯。
跳完藤條,在師傅帶領下,又在空地上練習戲臺基本程式動作,如拉山、云手、車身、小跳、起單腳、走圓臺、跳大架等等,好不容易到了中午時分,武生祥擺擺手示意停下,吩咐累得腰都直不起來的后生們回去歇息。
“阿平你留一下。”武生祥說道。
“師傅?!?p> “你又另找人教練氣發(fā)聲,可有此事?”武生祥冷冷問道。
林宗平點點頭,他估計準是陳風師兄背后告了自己一狀。
“你要記住,你的老師是何友根!說實在,我倒沒什么,但我不能保證別人心里會不會有想法?!蔽渖檗又樥f道。
“師傅我只不過想….”
“不用再說,以后做什么事情都要三思后行?!蔽渖橐晦D身背著手走了。
望著師傅的背影,林宗平明白自己今天為什么多挨幾下藤鞭。
他郁悶地躺在自己鋪上,午休時間,到處一片此起彼伏的呼嚕聲,林宗平卻睡不著。他實在不明白自己跟花旦英討教一下有何過錯,難道師兄妹之間切磋交流也不行嗎?
外面風吹樹梢及小鳥鳴囀聲使得他慢慢冷靜了下來。
看來流浪戲班這碗飯真的不似想象中那么好吃,戲班雖小卻形同一個江湖,規(guī)矩森嚴禮數(shù)多多,稍有不慎犯下規(guī)條動輒罰練功禁飯食,低聲下氣斟茶認錯,一點做人的尊嚴都沒有。
前天,他就曾親眼目睹兩位后生藝人因一點小事發(fā)生斗毆而被罰的情形。聽說解放前的戲班凡鶯哥鼻之間打架者,皆不問是非曲折,先由長輩師傅將兩人各打屁股若干板子,然后問清緣由,再將理虧一方追責若干板子?,F(xiàn)在不興體罰,但戲班有權扣發(fā)薪酬開除藝人,要想豁免就得自我掌嘴,打到師傅喊停為止,其實就是一種變相體罰。最終那兩個后生將自己的臉抽得豬頭一般。
自己出門原是投親尋父的,如今卻絆在這里做戲子,算是怎么回事呢?
林宗平煩惱地一個翻身坐起身來,茫然四顧,屋里到處是橫七豎八酣睡的師兄弟們,他穿上鞋子溜出門,打算到河邊透透氣。
屋前一條寬闊的河流,兩岸是綠油油的河灘田壟及泥磚茅舍,幾頭水牛自由自在地啃食青草。林宗平用力做了個深呼吸,信步向不遠處的小樹林走去。
俗話說得好,在家千日好出門時時難,人一旦離開家鄉(xiāng),就像落葉浮萍隨處飄散賤如螻蟻呵….
林宗平正在感嘆,隱隱聽到樹林里傳來兩個人說話的聲音:
“那鐘南光在抗金戰(zhàn)場上是個驍勇的英雄,你這個亮相可以停留時間長一些,增加一個抖腿動作,這樣….唔,看上去更有幾分軒昂氣度?!?p> “鏘鏘鏘鏘鏘鏘鏘得鏘,是這樣嗎,師叔?”
“嗯,動作再大些夸張點,腳面要繃直?!?p> ….
林宗平好奇地邁步向前,探頭探腦朝樹林里望去,只見戲班長輩何友根正在給陳風開小灶,糾正他表演上的一些細節(jié)。
陳風將由二幫升正印,接下來會有不少登臺機會,故此陳風私底下請何師叔給自己加碼輔導,務求來個開門紅,坐穩(wěn)小武頭把交椅。
“下面這個車身【360度旋轉】幅度要大,動作一氣呵成干脆利落,對,就這樣,可以多加一個車身,遒勁而剛猛,動作做到位,一定可以博得掌聲的。要反復練習,在舞臺上要閉上眼睛都能熟練地做出來才行?!?p> “師叔,后面的對手戲我總覺得臺詞有點拗口,可不可以改一改?”
“你隨便,總之要順順當當出口成章那種感覺和氣勢,戲是可以改的,一出大戲不同的老倌會有不同的演繹,即便是食泥【戲行話,忘記了臺詞之意】臨時‘爆肚’【戲行話,臨時現(xiàn)編之意】亦無妨,只要上下銜接得了就可以。下面你從頭開始試一下?!?p> “鏘鏘鏘….開始?!?p> “為國征戰(zhàn)出邊關,北地朔風砭骨寒,五載春秋建功勛,收復襄陽凱旋還….”
林宗平正饒有興致地傾聽觀望,陳風眼角一掃,發(fā)現(xiàn)有人窺探,當下臉色一沉停止表演大聲道,“有人偷師!”
何友根一轉身沖到林宗平跟前,滿臉怒容喝問,“你在這里干什么?”
“我….”
啪,何友根一巴掌扇在他臉上,林宗平咬緊牙關不敢吱聲,他聽周燦說過,偷師乃戲行一大禁忌,是搶別人的飯碗,一旦被抓是要受懲罰的。
陳風慢慢踱過來,眼尾掃掃林宗平,陰陽怪氣地說道,“平師兄,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還望不吝賜教呀?!?p> 何友根瞪著林宗平,“跟我去見你師傅!”
吵鬧聲驚醒了午睡的人們,大家紛紛涌到武生祥屋外探頭探腦。了解到真相后,武生祥選擇了息事寧人,“都是同門師兄弟之間的事情,大家散了吧?!?p> 武生祥也是戲班前輩,眾人于是散去。武生祥當著陳風和何友根的面,對愣在那里的林宗平說,“即便是你的師兄,你也不能犯忌偷師,今日一事你要斟茶賠禮?!?p> 陳風和何友根陰沉著臉坐在椅子上不吭聲,林宗平在師傅監(jiān)督下,斟了兩杯茶遞上去,彎下腰乞求諒解。
武生祥在一邊教訓道,“我一再強調過,教你多少,教到什么程度,我自有分數(shù),凡事須由淺入深一步步慢慢來,不可私底下亂跟人學,更忌諱去偷師,你怎么這樣糊涂!今天這個事情如果要嚴格追究,非要你自己掌嘴不可,不過那樣一來,人家又會到處傳我武生祥收徒不慎教徒不嚴,不打你是大家給我面子,但作為你的師傅我不得不提醒你,這種事情如果再有下一次,必定將你逐出戲班,絕不留情。聽見沒有?”
林宗平低聲下氣道,“聽見了?!?p> 何友根呷了口茶說,“看在你師傅武生祥的份上,這事就此罷了,以后若是再發(fā)生,我就要到班主面前跟你理論一番。”
陳風以嘲諷的口吻道,“這事我不想多計較,日后平哥你走紅了,多多關照小弟呀?!?p> 吃下午飯時,林宗平憋了一肚惡氣,一點胃口都沒有,師傅的話令他明白,今番之所以從輕發(fā)落,完全因為要保武生祥的顏面,并非照顧自己這個無足輕重的徒兒。
周燦勸道,“混戲班,挨打受罰是尋常事咯,細佬你不必放在心上,像你哥我那樣皮糙肉硬,那就是挨打受罵練出來的。”
林宗平一拳砸在大腿上,憤懣地道,“要打要罰也就罷啦,更可恨陳風師兄還在一邊冷言冷語指桑罵槐,哼!”
周燦乜斜他一眼,“那個仆街他那是故意的,你看不出來?”
林宗平說,“我又沒得罪他,他何故刁難我?”
周燦含含糊糊欲言又止地說道,“這個世上所有的事,都是有根源的?!?p> 林宗平?jīng)]去細想對方話里的意思,恨恨地哼道,“大路朝天各走半邊,我不會擋他道?!?p> “你打算怎么辦?”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林宗平引用了一句戲文道。
周燦一怔,“細佬你要‘花門’【粵劇行話中途走人之意】呀?”
林宗平一怔,自己一時嘴快坦露了心聲,他隨即掩飾道,“戲人戲語我貪口爽的。”
實際上此刻他已萌生去意。加入戲班快兩個月,他深切感受到此間種種不如意,師徒之間就像主仆一般,同門師兄弟處處充滿明爭暗斗,見不得對方出頭。更有那該死的一紙師約束縛掣肘!與其忍氣吞聲苦苦煎熬,不如困鳥出籠自己單飛?這珠三角一帶距離省城并不算太遠,自己完全可以一路打短工捱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