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 郝廠長有些心動
郝明光用自行車馱著妻子順著生活區(qū)的水泥道,拐了個彎來到竹溪河畔。居桂芳拄著拐杖下了車,夫妻倆在長滿青草的河灘上散步。今年的夏天似乎來得有點早,四月末的太陽燠熱異常,走了一會兒,倆人身上都出汗了。郝明光攙扶妻子到一塊青石上坐下。青石表面有點溫熱,郝明光將一塊報紙鋪上。
雖說是休息日,河邊人并不多,遠處有兩個人在釣魚,倆人默不作聲地坐在那望著遠處的釣魚者,郝明光很想跟妻子談?wù)勑模蓭啄陙矸蚱拗g除了日常生活寒暄外很少交流,郝明光竟不知如何開口。
倒是居桂芳首先說話,“老郝,你老實跟我講,有沒有想過跟我離婚?”
郝明光一愣,沒想到妻子一開口竟說出這樣的話,居桂芳看他不開口,又接著說,“這么多年來,你對我恐怕早就沒有多少感情了吧,更不要說什么愛情啦,是不是?”
郝明光聳聳肩,“愛情嘛那是年輕人的事情,咱們老夫老妻說那干嘛?!?p> 居桂芳說,“別忘了當年你我可是為了愛情才走到一起的,什么階級感情同志情誼那都是騙人的,你我心里就因為愛著對方,而不是因為對方是工作狂勞動模范才想在一起生活。”
郝明光點點頭,“你說的是真話?!?p> 居桂芳看著丈夫緩緩又道,“如果你現(xiàn)在覺得早已不愛我了,你為什么不提出離婚?反正咱們的女兒也快要大學畢業(yè)工作了?!?p> 郝明光看著居桂芳,“你是這么想的嗎?”
居桂芳扭頭看向另一處,“我無所謂,只要跟女兒在一起就行?!?p> 郝明光不吱聲,居桂芳繼續(xù)說,“我身體不好,可還能動彈,生活可以自理,堅持做針灸理療,說不定日后還能甩掉拐杖,所以那輛自行車一直不舍得扔掉,沒準以后我還能騎?!?p> 郝明光眼光落在不遠處那輛鳳凰牌自行車上,他記得那輛車是因為結(jié)婚才搞到的供應(yīng)票買來的,在他們的蜜月期及夫妻濃情似火的那些年里,這輛車的車輪印跡遍布山溝三線廠許多許多的地方,比如早期夫妻倆上下班的路上,比如星期天趕集購買農(nóng)副產(chǎn)品,比如他倆其中一個臨時性的短途出差等等,他尤其印象深刻的是,居桂芳懷著快要出生的女兒,就是自己用鳳凰自行車親自搭她去生產(chǎn),爾后又用這輛車接她和嬰兒回家的。還有一次,他忽然胃部痙攣出血,在家里疼得起不來床,當時值班司機的小李恰好外出要不來車,是居桂芳蹬著自行車踩了幾公里盤山公路將他送到當?shù)蒯t(yī)院救治。
他記得當時月黑風高,自己坐在后座摟住妻子的腰,居桂芳整個上半身傾向前方,使盡渾身的力氣拼命蹬車的情形。那時候的居桂芳正是風華正茂好年華,她的腰腹是那么的溫熱柔軟,連她氣喘吁吁隔著衣裳透出的體味都是那么的馨香誘人,那時候的他胃部雖然疼痛不已,心卻是溫暖甜蜜的,那時候他心里想的是要跟這個聰慧茁壯的女人共度一生白頭到老永不分離。
郝明光將目光移到身邊的居桂芳身上,二十幾年彈指一揮間,如今的她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使自己心旌搖蕩的姑娘,她頭發(fā)花白臉色蠟黃肌肉干癟身體消瘦,像陽光下一只快要被風干的老蝙蝠,她的眼睛如同垂死的魚兒木呆呆毫無生氣,完全失去當年的聰慧靈氣。他深深嘆口氣,從口袋里拿出一瓶易拉罐“健力寶”,拉開蓋子遞給居桂芳,“喝點運動飲料補充點能量吧,電視里說女排姑娘也喝這個?!?p> 居桂芳拒絕了,“我不喝,我挺討厭電解質(zhì)那股怪味,而且對我身體的病一點幫助都沒有?!?p> 郝明光呷了一小口,的確飲料有股怪味,可他聽說這就是電解質(zhì)的味道,有利于恢復(fù)身體疲勞,于是他又喝了幾口。
倆人繼續(xù)坐在陽光下,注視著竹溪河畔以及竹溪河面的一切,默不作聲。
“五一節(jié)”女兒郝文潔在家陪著居桂芳,郝明光以值班為名返回機械廠辦公大樓待著。他早已習慣節(jié)假日值班不回家,安靜的環(huán)境更適合他思考問題,對企業(yè)存在的某些癥結(jié)進行分析和判斷。
這天他腦子里渾渾噩噩毫無頭緒,有關(guān)企業(yè)改革的思路總是理不清理不順,他煩躁地將文件丟在桌邊,雙手支頤皺起了眉毛。以至于電話鈴響了一遍遍他都沒有理會。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照射進來的陽光由金黃變成熾白,中午過了,他竟然毫無饑餓感,依舊坐在椅子上發(fā)呆。
門被推開,一個窈窕的身影飄了進來。
“廠長您怎么不接電話?我還以為您走了呢?”一個溫柔的嗓音響起。
郝明光一怔,睜開眼睛,只見一身西裝短裙的亭亭玉立的侯菲菲站在跟前。
“小侯,你來干什么?”郝明光訝異地問道。
“喏,給您送午飯呀。”侯菲菲揚了揚手里的一個飯盒。
“誰叫你送的?”
“我,哦,我不是廠長辦公室的秘書嗎,為領(lǐng)導(dǎo)服務(wù)是我的本職工作呀?!焙罘品剖┦┤淮鸬?,一邊說一邊將鋁制飯盒放在郝明光面前。
“放下吧,我現(xiàn)在不想吃?!焙旅鞴饫涞卣f,將文件撿起來。
“都快一點半啦,”侯菲菲說,然后她往對面的沙發(fā)上一坐,“你不吃那我就不走?!?p> 郝明光注意到她那張充滿青春朝氣的臉上顯出一絲嗔意,“好,我現(xiàn)在就吃?!彼议_飯盒,里面是苦瓜排骨飯,飯面上還有一個荷包蛋,“你、從哪里買來的?”郝明光問,他知道今天職工食堂關(guān)了門。
“豐味餐廳?!?p> “哦,多少錢?我給你?!?p> “要給也行,一百塊?!?p> 郝明光笑了,因為他看見對面那張年輕的臉此刻洋溢著歡笑。飯熱菜香,郝明光吃得津津有味,等他風卷殘云將飯盒清空,一抬眼只見侯菲菲端坐在那里,手里拿本文學雜志《作品》讀著,嘴里還輕輕哼著《大海啊故鄉(xiāng)》。郝明光仿佛嗅到了年輕姑娘身上散發(fā)的溫馨可人的氣息,他鼻孔翕動兩下,心底潮起一股輕柔的暖意,他再也無心看文件了。
“小侯,你喜歡文藝作品?”他問道。
侯菲菲將雜志放下,眼睛看著對方,“我從小就喜歡,特別向往大海,向往那些常年在海上的船員自由自在浪漫奔放的生活,我看過好幾篇描寫他們的小說,印象十分深刻。”
郝明光笑笑,“文藝作品上面的東西別太相信,實際上海員生活枯燥單調(diào)?!?p> 侯菲菲說,“至少比在大山溝里強吧,至少人家可以到世界各地去開闊眼界增長見識,哪像我們從前開門見山封閉落后像個井底之蛙,如果不是來到廣州,我這輩子不會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生活。廠長,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郝明光迎著對方熱切的目光說,“你呀,說的也對也不對?!?p> 侯菲菲追問,“為什么?”
郝明光說,“如你所說的大山閉塞落后,可那地方的人們純樸真誠思想情感專注,你自己在那生活過,應(yīng)該也有體會?!?p> 侯菲菲露出嫵媚的笑意,“廠長說得對,其實我對那地方也有一份割舍不掉的情感,對從那里來的人總是抱有一種天然的親切?!闭f著眼眸含情的睨向?qū)γ娴暮旅鞴狻?p> 郝明光避開她的目光說,“小侯你是個很有浪漫情懷的姑娘,你以后可以多向沈?qū)W堅請教請教,她的文筆不錯,前兩年還曾在報紙上發(fā)表過文章,當一個秘書文字功夫要過硬呀?!?p> 侯菲菲說,“可沈主任為什么一直不結(jié)婚呢?”
郝明光說,“她不像你這么張揚,或者她心里有自己喜歡的人。”
侯菲菲說,“八十年代就是一個實現(xiàn)自我敢愛敢恨的時代,有喜歡的人就要說出來。廠長難道您不欣賞這樣的人?”
郝明光說,“不不,我也很贊賞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