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山中杜鵑
想睡就睡，想吃就吃，不正是大部分人類窮極一生追求的目標(biāo)嗎？他們對我的羨慕之情不言而喻。豬也好，人也罷，都難以滿足，總覺得世間美好莫如未曾擁有。同為繁亂塵世的一粒細(xì)沙，本豬也并不滿足現(xiàn)有成日吃了睡，睡醒再吃的豬生活。這種生活是主人家強加給我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難道推之及豬就不適用了嗎？他們供我吃，供我住，難道真無償?shù)膯幔刻热粢蝗照嬉蛭矣憘?，我拿什么償還？除了一身肥肉，我別無其他。
他們不就是為了吃我的肉嗎？至于現(xiàn)在還未來取，只不過是還嫌肉不夠多不夠肥。
以我的悟性和見識，不會有如此明澈的領(lǐng)悟，更不會想到將來某一日被主人家割肉而食。我本常懷仁心，總覺得人心不至于太壞，不會無緣無故要吃我的肉，正如我不曾想吃人肉一樣。
“簡直愚不可及！蠢豬！”
迎著涼風(fēng)打了個冷戰(zhàn)，仿佛又聽見杜鵑清脆爽朗而嬌滴動人的聲音，真是好聽極了。她又在罵我，罵得一點兒沒錯。被她這么一罵，我舒坦多了，整日的愁悶消散大半。
為了驅(qū)散吾之愚昧，杜鵑可以不顧賢淑儀態(tài)，恨鐵不成鋼地沖我大罵。她就是這樣的性格，溫柔而不矯揉造作，恨則怒，怒則罵，從不虛情假意。假如屠刀真正伸向我時，她一定會從山上奮不顧身地沖下來將我解救。
對，杜鵑就是那種任誰見上一眼都會深深愛上的姑娘。
我愛上杜鵑發(fā)生在初春時節(jié)，那天陽光褪去冬日的偽裝不再冷冰冰，灑在身上確然有些暖意。女主人戴著塑膠手套，穿著長筒塑膠鞋，清理我輩的住所——豬圈。與我一墻之隔的老母豬——因為她碩大的屁股上有一大塊黑白相間的斑紋，所以我叫她花嬸；花嬸剛出生不久的七八個小豬崽子；一頭足有三百多斤的成年肥豬，永遠(yuǎn)兇神惡煞的樣子，當(dāng)著面我叫他偉哥；我當(dāng)時還顯得清瘦，只有一百斤不到；我們一大家子都被趕到圈門外，由才四五歲的小女主人領(lǐng)著，到屋后的空地上曬太陽，等待豬圈清理完畢。
小女主人坐在中央的草地上，看花嬸帶著豬崽們吃青草。她搖動著手里的藤條，時不時挑逗一下某個特別可愛的小家伙。肥豬阿偉懶懶地趴在左下角，滿身的贅肉壓折了一片嬌嫩的小草，一會兒就響起雷聲大的呼嚕。我被這大呼嚕吵得氣悶心慌，可礙于實力差距不敢找他理論，只好遠(yuǎn)遠(yuǎn)地躲到空地右上角。
不料呼嚕聲對我緊追不舍，就算我將兩只大耳完全耷拉下來也于事無補，依然阻止不了肥豬雷鳴般的呼嚕鉆進我的耳朵。我想回圈里面，可女主人還在清理淤積的糞便，一時半會兒看來好不了。心煩意亂，身上也開始發(fā)癢。我側(cè)著身子往一塊比肥豬體型還大的砂石上磨蹭，屁股一陣火熱隱隱作痛。從臀部到腰腹，再到耳根，我把全身都蹭遍，頓覺通體暢爽。
正當(dāng)我轉(zhuǎn)變身姿，準(zhǔn)備讓身體另一面也徹底爽快一下時，離我四五個身位遠(yuǎn)的荊藤叢一陣躁動。荊藤頂部，兩朵盛開的白里透紅的杜鵑花起起伏伏。定睛細(xì)瞧，一只纖細(xì)白皙的腳掌撥開藤蔓，探出一個同樣白皙的頭顱，兩朵杜鵑花插在濃密絲滑的秀發(fā)中。那雙大眼睛眨巴著看我，我也癡癡地望著。
“嘿，你不過來幫幫我嗎？”她有條不絮地?fù)荛_纏繞在身上的荊棘，和我打招呼。
內(nèi)心還在彷徨，腿腳卻擅作主張。我三步并作兩步躥到她身邊，蹲坐在微涼的泥地上，學(xué)著她的樣子伸出前掌撥弄荊藤。這時候我才知道自己手腳有多笨，只要我一用力拉扯纏繞的藤條，藤上的長刺就在杜鵑潔白的皮膚上留下一道血痕。
“嘶……”又弄疼她了，她輕輕呻吟，為了緩解疼痛，且不讓氣氛太過尷尬，她主動找話題，“我叫杜鵑，你呢？”
哇，原來她叫杜鵑，像杜鵑花一樣美麗的姑娘。
“杜鵑……真好！”我盯著她和那兩朵杜鵑花，傻頭傻腦地回答，“哦……我嘛？我沒有——沒有名字?！?p> 杜鵑繼續(xù)向我介紹這片森林，在她眼中，山是云霧縹緲神仙居地，水是靈泉碧波龍游之所，森林里的一切花花草草都可愛得緊。
太陽往西偏離了好一段，杜鵑才成功擺脫荊棘，功勞基本上都是她的，我頂多算沒添亂。她如釋重負(fù)活動著身子，將附在毛發(fā)上的雜草和野果抖落，全身又恢復(fù)了一襲雪白，只有脖頸沿著脊背處，有一撮深紅的毛。我陪她躺在地上歇息，她不時將一顆野果叼進嘴里，向我講述被困的經(jīng)歷。
杜鵑和父母兄弟姐妹生活在深山里，她年紀(jì)最小，大家對她格外照顧?？啥霹N雖是女兒身，性格卻十分要強，總想靠自己生活，于是悄悄溜了出來。
“哇，你獨自在這深山野林里待了兩天，一定餓壞了吧？要是換成我，兩天沒女主人喂食，早就餓暈過去了?！庇嘞碌脑捨覜]好意思說出口——老天爺眼睛真不好使，讓這樣的女孩子挨餓，而且還是兩天那么長。我寧愿自己挨餓，一直替她挨餓都行。可我害怕自己的身子骨撐不了多久，所以求求老天爺，請你趕緊好好休息休息，或者為眼睛上點眼藥水什么的，好讓自己看清該讓誰挨餓，不該讓誰挨餓。
“怎么會呢，我一路走來，勝似閑庭信步，渴了就飲山澗泉水，餓了就吃林間野菜?！倍霹N永遠(yuǎn)那么溫柔，聲音那么清脆令人歡愉，她嘴里還嚼著一兩顆野果子，可是說話時一點也沒冒出飛沫和果屑。要是換做別的豬或者比豬還蠢的家伙，早就唾沫亂飛，引起我好一陣惡心。
就因為她嚼東西不冒唾沫星子，我確定自己愛上她了，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像是一下子把全世界都放下了，世界上只剩下她和我，我就那樣乖乖地聽她說話、看她嚼東西，時空永遠(yuǎn)停留。
我小心翼翼地接過杜鵑遞過來的一顆野果，護在腳下舍不得吃掉。這是杜鵑送給我的一顆果子，我打算把它永遠(yuǎn)珍藏起來，預(yù)備給每一個認(rèn)識的人、豬、牛、羊、雞鴨鵝講一遍——這是杜鵑（最美麗的姑娘）送給我的果子——雖然我不是那種特愛炫耀的家伙，可這件事完全陪得上任何炫耀，如果不肆無忌憚地加以炫耀，反倒是暴殄天物。
不知哪個沒素質(zhì)的野家伙制造了一團又黑又硬的糞便，看得我有點想吐。有些東西正在喉嚨處想往外躥，不光是因為那黑又硬的糞便塊太丑太臭，還有兩只屎殼郎用嘴巴咬下那黑乎乎的屎東西，正吃得津津有味。我告訴自己絕對不能當(dāng)著杜鵑的面吐，萬一不小心將污穢噴她一臉，不管她原不原諒，總之我是絕不會原諒自己的。如果老天爺眼睛又犯起毛病讓這事成真，我決定立馬撞墻至死。
“吃啊，這么好的果子，你不愛的么？”杜鵑眨著大眼睛看我，以為我不稀罕那果子。怎么可能呢，那可是她給的果子，就算是一堆大便，只要是她給的，對我而言都是寶貝。這就是愛情嗎，連大便都能被愛情增值？我想是的，正如別人口中所說——愛情是神奇的，讓深陷其中者變得盲目。
我鼓著腮幫，搖晃腦袋，想想不對，又點點頭。杜鵑一定被我弄糊涂了，從搖頭點頭中根本搞不清我的意思。這么好的果子，我愛的，不是不愛的。我快要瘋了，想大聲叫出聲來，可那堆臟東西正塞滿口腔，理智告訴我，不能開口。
杜鵑又眨巴著那雙大眼睛，偏著頭細(xì)細(xì)看我。她用開叉的蹄子夾起那顆寶貝果子，喂我吃。
咕嘟一聲，連著一大口唾液被我送回腸胃。用鼻孔猛吸進一口空氣，那截大概是菠菜葉子的東西也順利返回?？梢詮埧诘母杏X真是美妙，我盡量讓上下口腔分離，虔誠地接受仙女的恩賜。那果子果真是人間美味，我享受著對它的每一下嚼咽。
謝謝你，杜鵑，讓我吃到世界上最美味的果子。
我在草席上一百八十度翻身，瞇合著眼，帶著微笑，滿足地空嚼著嘴巴?，F(xiàn)在，我需要做的，也是值得做的，只有忘掉吃與被吃的煩惱，在對仙果的回味中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