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成功逃脫

　　“雖然，我不認為逃離這里，你就能有多么美好的明天。但我還是希望你逃離，萬一真的有天大的狗屎運呢！”阿偉被自己的鼾聲吵醒，鼓勵我去碰碰狗屎運。

　　“謝謝你，偉哥，您講得真是話糙理不糙?！笨诓浑S心，天底下有千千萬萬條狗，也就有千千萬萬堆狗屎，可碰巧被出逃的我遇到一堆兩堆三堆，因此還能交上好運，這實在是天大的笑話。

　　阿歡也支持我，他也從睡夢中醒來（好像所有睡著者都醒了），加入煽風點火的隊伍。他以慣有的傻里傻氣的語調(diào)對我說，逃吧，小家伙，我也不認為你逃出圈門就有多大的改變——你始終是一條豬，在哪里都是，作為豬就要承襲豬的命運?！抑С帜?，以我看來，世界上的每一寸土地都繁衍著同等的厄運，去到哪里都一樣糟糕。

　　“換言之，沒有比這兒更糟的地方了——哪里都一樣糟糕?！?p>　　是的，哪里都一樣糟糕，世界上的魔鬼并不是都集中在這個村子。瘸子不是世上唯一的騙子，還有許多條狗為了不讓主子（給自己一口飯吃的家伙）偷來的東西被其他人偷掉，而咬傷人（要人命的卻是人類的槍械），成為殺人犯，成為烏鴉們哄搶的尸骨。

　　強烈的沖動又被勾起，它們像滾燙的巖漿涌向火山口，躍躍欲試，試探著出口的底線，不斷積攢著能量。有一方出口，有源頭在地心深處不休地提供新的熔巖，受到擠壓，熔巖就開始升騰，似乎火山爆發(fā)已然無法阻擋。沒錯，哪里都一樣糟糕。逃離原本就是一件徒勞的冒險，會令到達命運終點（死）之前的活物們添些疲勞、傷口，當然還有失落帶來的心碎。這都是逃離者自找的不痛快，連老天爺也會嘲笑——咯咯，自討苦吃吧?！覐谋睒O搬來一座最大的冰山，堵在火山口上——心有所動，可以的；采取行動，沒門的！

　　“他只是個膽小鬼，鬧騰著要跑要逃，只是瞎嚷嚷而已，山上的豺狼虎豹、蛇蟲螞蟻任何一樣都能嚇得他兩腿發(fā)軟。之所以還要鼓吹逃離的勇士夢，只是想讓我們信以為真——真覺得他充滿勇氣和力量，去完成與命運之間偉大的斗爭。他此刻正陶醉在你們贊許的眼神里，還有愛的撫慰中。我可不上他的當！除了一口唾沫，別無其他值得奉上?！?p>　　山里面有沒有令我嚇得腿發(fā)軟的豺狼虎豹，我不得而知。他送我一口唾沫，或者一顆老鼠屎，我是不得不接受的，因為我真的是一個膽小鬼。我并沒有陶醉在大家所謂的贊許中，反而感到慚愧，勇者之類的稱謂受之有愧。

　　花花微微蹙眉，眼神冰凍了視角里空氣中的一切微粒，鎖定在樓板上毛發(fā)未干的老鼠身上。像是在警告他，如果膽敢再多放一個屁，或者尖嘴里再冒出比屁還臭的一個字，她會立馬飛上去咬斷他的脖子。

　　老鼠再沒放一個屁，連呼吸都盡力壓抑。我在心里默默對著老鼠說，他說得對，但不全對，就跟屁一樣——是臭的，但不一定全臭。有一點我得無聲辯駁，我從未鼓吹過改變命運改變世界之類無邊際的夢，或許只有對現(xiàn)實的一絲不安引發(fā)入睡后的夢囈，諸如呼喚杜鵑、跑、逃之類。糊里糊涂的夢囈被當作反叛的鐵證，令我始料未及，但無怨無悔——如果連在夢里都要受到拘束，夢與現(xiàn)實就徹底融為一體成為渾噩。

　　“我生過七八十個孩子，除了先天夭折的、被我入睡后翻身壓死的、被我咬死的，存活下來者少說也有六十個。他們一個接一個離開了我，去哪未知，生死未知，命運未知。我只負責生他們，讓他們自己掌控命運——我沒有這般掌控力。可有一點我很確定，他們的、我們的結局都一樣——死，在那之前經(jīng)歷過怎樣的生無從知曉，想來無非是些看慣的吃與睡的重復。如今，有一只有點不一般的豬，他可能是我的孩子，有異于其他豬的夢想和追求。雖然我老婆子也不能完全將看笑話的心理抹去，但我真心祝福他徹底釋放異端的美夢，讓它迸發(fā)吧，最壞的結局不過繼續(xù)著豬的命運！去試試吧，我的孩子。”

　　冰冷無情的水灌進眼眶，化作火熱多情的熔漿，沿著眼角流下。花嬸的話一如既往擁有魔力，讓我心安，讓我聽從。一直以來，我欠缺的不是逃離的力量，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勇氣。

　　湍急的洪流沖垮了西墻上方的田坎，順帶沖垮了黃泥堆砌的土墻。老天爺讓困住我多時的墻坍塌，又讓我幸免于活埋塌方之下，我再也沒有在此停留的理由。

　　一直跑，一直跑。冒著瓢潑大雨，沖出樊籠，跨越傾覆的廢墟，穿過方老三家，經(jīng)過村長家，沿著上山的小路往上跑。在橫穿整個鄉(xiāng)鎮(zhèn)的水泥公路下，借著陡坡的掩護，我停下呼呼喘氣。實踐中的奔逃遠比在小小的一方豬圈轉圈子費勁兒得多，雨水混合著汗水也加重我的疲憊。

　　多日的準備和計劃幫助我逃到這里，也僅此而已，往后的路不在我的計劃之內(nèi)。對于漫長艱險的逃亡路而言，這只是一個小小的開端。開闊無遮擋的公路是前進路上尤為艱難的一段，上面隨時會有汽車飛馳而過，在大雨滂沱的天氣里，視野范圍小。司機為了早一秒回到家，多半不愿減速，于是我沖出去被撞死被碾壓的幾率很大。我不能像過馬路的小孩子，可以站在路邊仔細觀望，等到確認不會有一輛汽車在我穿過馬路前沖出來后，安全地到達馬路另一邊。我得時刻銘記自己的身份——一頭逃亡的豬，是不能暴露于人的眼光之中的。

　　在我左邊五十米遠的地方，地標性的大松樹倒在那里，全村絕大多數(shù)人都圍在它身邊，被砍斷每一根樹枝，松針和松果散落一地。人們爭分奪秒，將大松樹修理得僅剩光禿禿的一根軀干，所得的每一寸木材都可以據(jù)為己有——前提是，在林業(yè)局來到之前運回自個兒家。老村長作為人民的公仆，本該有保護國家財產(chǎn)的覺悟，有義務出面阻止貪婪的群眾。人的自私本性又一次獲勝，村長也手握刀斧混在人群當中，看他敏杰利索的樣子，一點兒也沒有瘸腿和年邁的跡象。

　　在我右邊五十米遠的地方，是村長新蓋的三層樓房，是離大松樹最近的人家。在大樹連根拔起的第一時間，他做出表率彰顯干部風范，手提刀斧，拖著瘸腿，第一個沖到那里。為村長報告喜訊的該是那只搬進新家的公雞，他取代了黑狗子偵察兵的位置。草棚底下，干草鋪成的狗窩空空蕩蕩，公雞更喜歡在潮濕的角落里待著，因為那里更容易找到蚯蚓。

　　喵！

　　雨下了，你走了，淚流下了。

　　雨不停，你不停，淚也不停。

　　我是園中的玫瑰，她是山間的杜鵑。

　　你帶走我所有花香，她勾掉你所有神魂。

　　你是豬，我是貓，都擁有同樣孤獨的靈魂。

　　喵喵！

　　雨下吧，你走吧，淚流干吧。

　　雨會停，你會停，淚也會停。

　　用我這朵玫瑰，送給那簇杜鵑。

　　求她放掉些你的神魂，讓我用生命來守護，

　　讓兩個不完整的靈魂至少不再孤獨。

　　……

　　情深意濃的歌詞，配上花花磁性十足的嗓音，形成一曲天籟在山野田間久久縈繞。每一個音符都是花花伸出的纖細而有魔力的手，掐在每個人的脖子上，他們就像被拎著脖子的一群鴨子不能動彈。花花女王對著鴨子們訓話“放下屠刀，享受愛情！”

　　拂去眼角的淚珠，趁著歌聲還在悠揚，鴨子們也還未恢復自由之身，我一鼓作氣翻上水泥公路，繼續(xù)朝山中奔跑。有幸得到花花的幫助，我順利到達了公路對面。這條公路就像一條界限，將人類與自然相隔，現(xiàn)在我與人類徹底一刀兩斷。不再理會為什么人類會編造出繁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來耽誤我們享受愛情。我?guī)е鴪@中美麗嬌嫩的玫瑰花，去往與人隔絕的山中，尋找那朵天成的杜鵑花。兩個身處人間囹圄的孤獨靈魂，在自然中相互得到慰藉，從此不再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