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歸桑因偷盜符紙擅用,又釀成婚宴大禍而即將被關(guān)押進興安牢獄。
當(dāng)趕往現(xiàn)場的妖魔獵師將她押走時,她忍不住最后深深看了眼郁昆梵。
她看到那張呈現(xiàn)出魚肚白色的面孔,瞪大的雙眸和緊皺的雙眉,再也不會顫動的睫毛與出聲的雙唇。
他那樣孤獨地躺在硬冷的石板地上,身上滿是斑斑血跡,醒目而駭人,像是根根利箭刺在望歸桑的心口上。
愧疚是向胸口涌上的無盡酸水。
她流下淚來,失聲難語。
是我害死了他——她這樣想到。
左丘溫之蹲守在郁昆梵的尸身旁,怔怔地看著被押遠的望歸桑。
此刻,他產(chǎn)生了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和大勢已去之感。
有敷治師走到他身旁,詢問他的情況。
溫之聞聲抬起頭來,明知這樣回答會被當(dāng)成瘋子,他仍看著對方的眼睛堅定地說道:“我們見到了婀梵?!?p> 牢獄被建在地下,終日難見陽光,只有每日送稀粥饅頭時,能照進一絲光亮。
望歸桑面色慘白,穿著犯人的一身粗麻布裳,腳上沒有鞋子,因為她總在牢中反復(fù)踱步,腳底已經(jīng)磨出了泡來。
她靜靜地靠在墻邊,感受著墻體的冰涼和青苔的潮濕。
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入眠了,只要一閉上眼睛,她的腦海中就必然會出現(xiàn)郁昆梵最后的模樣。
誰會去領(lǐng)郁昆梵的尸身?他無父無母、無依無靠,祖墳在何處?家鄉(xiāng)在何處?他能葬在哪里?誰又會去葬他?
每每想到這,望歸桑就感覺喉嚨口涌上一陣陣苦澀味。
看守牢獄的兩個獄卒正在閑聊。
其中一個稍年輕的回頭看了眼望歸桑,悄聲問道:“那個便是望莊主的妹妹?”
另一個中年獄卒也看了眼望歸桑,撇著嘴點點頭。
“望莊主的妹妹怎么會在上京?還被關(guān)押在我們興安的監(jiān)獄里頭?”
“你知道這望歸桑的師傅可是何許人?”
“這不是所有城中城皆知的事嗎?畢竟可是那位被稱為‘卷池義再世’的天才妖魔獵師:樂中青!”
“正是,人家那可是特一階的妖魔獵師,望歸桑身為一個小小的三階敷治師竟然偷了樂大人的符紙,去闖了聞人家的那場婚宴,我們的人一聽到消息趕過去,就看到那是大火燒得天都變了色,還死了好多人吶!”
“還死人了???”
“是啊,來宴的賓客、侍從,全都遭了殃——死的死,傷的傷,聽說婚宴的新人還雙雙失蹤了?!?p> “那這大火和望歸桑有什么關(guān)系?”
“怎么沒有關(guān)系?這火可是妖火,普通人不可能放出來,只有很厲害的妖魔獵師才能做到,望歸桑偷了樂大人的符紙,才能跨級使用術(shù)式,在場能放出妖火的,只可能是她?!?p> “你是說放火的人肯定就是望歸桑?她為什么要這樣做啊?”
“唉,現(xiàn)在事情還沒查清楚,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中年獄卒勾勾手,湊近了又說。
“但我覺得這望歸桑多半脫不了干系,她平日是望莊主的妹妹,一副高高在上、清清冷冷的樣子,你看現(xiàn)在出事后望莊主一次都沒來探望過,肯定是事態(tài)挽回不了了?!?p> “事態(tài)挽回不了了?”
“釀成這樣滔天大禍,明目張膽地使用符紙,差點讓凡人察覺我們城中城的存在,你說能有什么下場?”
中年獄卒用手在脖子前劃拉了一下。
“現(xiàn)在還沒行刑,也是因為要問她話,得把失蹤的那對新人找到,堵住上京城老百姓的嘴嘛?!?p> 年輕獄卒聽罷,不禁同情地看向望歸桑。
“可惜了,這么年輕的姑娘,怎么就糊涂了腦子呢…”
中年獄卒幽幽地嘆息道。
與上京相隔數(shù)里的云京城,此刻下了場十年未有的磅礴大雨。
梵煌城中城在空寂的雨聲中顯得倉皇失措而又空空蕩蕩。
在城中城的東邊臨河旁,建有幾幢三層式的木竹房屋,徑直連接著船泊頭。
大雨傾盆而下,落在湖面上猶如刺骨寒針。
雨霧四起,讓人仿佛置身云端,難見遠近。
此處便是百生醫(yī)莊。
一艘孤舟緩緩靠近醫(yī)莊,舟頭立著一年輕男子。
男子頭戴斗笠,笠紗掩面,難辨面容,獨獨露出的下巴曲線秀麗優(yōu)美,腦后用一根白繩隨意扎起了及腰的一頭烏發(fā)。
他一身素白內(nèi)襯,外套一件玄黑外衫,腳上沾滿了潮濕的泥土,顯然是匆匆趕來。
他的雙肩寬闊,身形比常人高出一頭,身材挺拔修長,給人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泊頭有個女敷治師撐著把油紙傘跳下滿是青苔的石階,向這里奔來。
這年輕女人生著張略圓的面孔,是健康的麥色皮膚,在圓鈍的鼻頭四周零星有幾個雀斑,她的一雙眼睛生得極美,烏黑明亮,看一眼好像心就被揪了一下。
只是鼻子生得粗糙了些,鼻頭寬厚略顯肥大。
她身材偏壯實,穿著敷治師統(tǒng)一的霧灰色袍裙,還加了件黑色圍裙在外。
船靠岸了。
“野白,好久不見?!?p> 男子用手搭在笠邊,微微頷首問好道。
“樂大人往里請,望莊主…已經(jīng)等您許久了。”
名為野白的女人垂著眼眸不看男子,快速說完這句話,就往屋里頭疾步走去。
二人急急跨上石階,在沿河的路架走了一段路,來到木屋門前。
野白熟練地推開門,二人踏進一個長長的木廊,兩邊種滿的綠色植被當(dāng)做了墻,還透著藥物的淡淡苦味。
頭頂也被一層盈綠蓋住,偶有幾束光打下來,直直落在面孔上。
真是許久未見了——樂中青這樣想到。
野白在不遠不近處地急速前進,腦后梳成的黑粗辮子隨著她身形的晃動在左右搖擺。
望歸元作為百生醫(yī)莊的莊主,卻極少露面,甚至醫(yī)莊內(nèi)見過她的人也是極少。
多年前,她帶著望歸桑主動來拜訪自己,請求他收望歸桑為徒,自己也因此與她相識。
另要說的話,二人之間也還有層關(guān)系——望歸元曾與自己定下過婚約,只是因那場悲劇的發(fā)生……
“野白,望莊主近日可還好?”
樂中青想到望歸元極疼愛自己的妹妹,現(xiàn)在出了這樣的事,必然不會好受,便開口問道。
“莊主得到消息后就生了場大病,現(xiàn)在大病初愈就急忙找您過來了?!?p> 野白頭也不回地說。
樂中青默默嘆了口氣。
二人沒有再交談,走過長廊后,他們來到一處庭院。
院子里擺放著零散的桌椅,連日下雨而導(dǎo)致椅位上出現(xiàn)了水洼。
他們走在鵝卵石小路上,木制的廊檐直直通往了不遠處三層式木屋的大門。
推開門,藥香味撲面而來,伴隨著雨天的潮濕竟讓人頓感沁心脾。
野白脫去沾滿濕土的布鞋,在玄關(guān)處換上一雙棉布鞋,樂中青見狀便也連忙學(xué)著換上。
她將油紙傘收掇好,對樂中青說:“這幢樓是望莊主的獨居,她此刻應(yīng)在臥房歇息養(yǎng)病,請大人在此等我上去稟報?!?p> 樂中青深吸一口氣,點點頭,聽話地站在原地等候。
屋內(nèi)的擺設(shè)與從前無異,只是此刻樂中青的心境與當(dāng)時的截然不同。
那時的他,剛剛在神邪之戰(zhàn)的尾聲——羅鳴河一戰(zhàn)中立下大功,被時任大統(tǒng)領(lǐng)卷池義親自封為特一階妖魔獵師。
那年他才剛剛十八歲,意氣風(fēng)發(fā)到了極點。
望歸元帶著那時才十歲的望歸桑來找他時,他也正一身傲氣、目中無人。
見望歸桑是一個敷治師,樂中青又沒有收敷治師為徒的習(xí)慣。
況且雖然同為城中城的職業(yè),但妖魔獵師是沖在最前線的戰(zhàn)士,學(xué)的都是致死的必殺技,敷治師只是奔赴在后線,負責(zé)醫(yī)療救治的善后人員。
二者負責(zé)的內(nèi)容截然不同,地位也截然不同,樂中青便順理成章地選擇了拒絕。
更何況他那時都還在世的八個弟子,個個都是頂尖的妖魔獵師,望歸桑此時前來拜師,顯得拉低檔次。
但那時才十七歲的望歸元,已經(jīng)是梵煌城中城百生醫(yī)莊的莊主,年紀輕輕便坐上敷治師的最高位,也不是樂中青可以隨意拒絕的。
而且望歸元的意思是:不需要樂中青教導(dǎo)望歸桑敷治師的本領(lǐng),只需要教導(dǎo)她如何成為妖魔獵師。
真是幸運啊,樂中青那時便想,天之驕女莫過于此,特一階妖魔獵師是她的老師,最年輕的醫(yī)莊莊主是她的姐姐。
但望歸桑的資質(zhì),無論是作為妖魔獵師還是敷治師,都只能算是中等略上的水準,再怎么練也無法達到“天才”的這個級別。
可她有著身為莊主的姐姐,這些俗事又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呢。
望歸桑自己也從來不在意這些,她做想做的,說想說的,天不怕地不怕,因為身后總有一個能為她擺平一切的姐姐。
現(xiàn)如今落到這樣的狀況,或許是老天爺想教她一課。
大約等了一刻鐘,野白慢慢從樓上走下來,通知樂中青上樓。
樂中青跟在她身后,一步步跨上臺階,屋里的陳設(shè)質(zhì)樸淡素,處處透露著幽幽的藥香。
他們來到頂樓唯一的一間臥室門前,野白敲了敲門,頓了幾秒沒有聽到回應(yīng),便輕輕推開了房門。
樂中青往里面一看。
那是一個纖纖女子的背影——穿著一身素白單薄的紗質(zhì)衣衫,腰部用束帶收緊顯得格外纖細。
一頭烏發(fā)隨意地挽成髻垂在腦后,插了根木簪。
耳邊綴了對貓眼石金邊環(huán),但仍然算得上樸素。
聽到有開門的聲音,本是坐得板正的望歸元,回頭看過來。
那是與樂中青記憶中無差的面孔。
雪肌墨眉秀鼻朱唇,一雙眸子總是輕掃著看人,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雍容、疏離、淡泊的氣質(zhì),讓人可觸不可及。
她坐在那里,纖細柔小,給人一種深重的脆弱感,像是塊一碰即碎的玉器。
如果說女人是水,那她就又像是冰山上的未融將融的雪水。
“你來了,樂大人?!彼p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