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府邸正門上方，隸書“東海傳芳”四個字，彰顯出悠久的家族傳承。據(jù)說這家的先輩自洋務(wù)運動起，就嶄露頭角，朝堂上也算出頭露臉的人物。這不，只見門邊高掛某某航運局潮州事務(wù)處的金字招牌，據(jù)說是西班牙人的門臉。
善大伯進了門，見過徐大娘，雖說是族里主事人，在此處絲毫不敢托大。相互寒暄后，他委婉地講出此行來意。徐大娘很是熱情，急忙吩咐下人，喊來兒子，同時略顯尷尬地表示，自己的丈夫林夫子身體抱恙，不方便見客。
“林兄一向身體硬朗，突然抱恙，只怕是近來操勞過度?。∏f要注重身體，眼下世道艱難，他可是族里的倚重啊！”
“哪里哪里？族里諸事還是各位本家操心的多，屋里也是跟著沾了不少光的?，F(xiàn)如今族里有事，只管吩咐晚輩去做就是了，同為一族，屋里沒有不上心的理。說到洋人招聘的事，我起先是不太贊同的。都記得呢，先前祖輩的時候，那些被騙賣到海外去的豬仔，真叫個慘啊。為這事兒，祖上先人沒少被族人戳著脊梁骨罵呢！”
“也不能全是這話，看你家少爺，一樣是在外闖蕩，如今不就成事后衣錦返鄉(xiāng)。凡事還看個造化。俗話說的好:樹挪死，人挪活。再說了，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雖然這些不是堂面上的話，可天底下是這么個理??！眼下的情勢，不出去闖，唯有一個困字。現(xiàn)在敢情好，族里現(xiàn)成擺著個明白人，算是有人引路了。”
徐家大少在族中長輩面前那是恭恭敬敬，站在一邊沒出聲，心里卻不停地嘀咕:這會兒認(rèn)得利字了？當(dāng)下弱肉強食的世道，單憑忠義能賺得著錢？爭不來食，唯有乞了。這幫老古董妄想頂個牌匾，就保一族人衣食無憂，樂呵著抱守祖業(yè)，打臉了吧？
話到此時，只見林夫子拄著拐，從內(nèi)室踱了出來。善大伯趕忙上前扶住，誠懇地說:
“我就知道，值此多事之秋，林兄必不棄我?！?p> “慚愧啊，慚愧。作為一個外姓人，實在有諸多難言之隱??！但此時此刻，若再不發(fā)聲一吐為快，實有負(fù)平日受族里的恩澤，有背徐家先人的初心啊。徐家祖輩自洋務(wù)運動起，便與洋人打交道，深知不能只賴洋人奸猾，而是眼下吾等身處之局是多么的枯朽啊?！毖垡娚拼蟛鳛樽謇锏睦先?，經(jīng)過風(fēng)雨，見得世面，一些話在他這里，便可以擺上臺面絮叨絮叨了。
“祖上先人自虎門銷煙那會，就和洋人打交道，琢磨洋人厲害的緣由。雖然明面上依附洋人，未曾針鋒相對地干，一是力實不濟，二則心有不甘啊。追隨鴻章大人出辦洋務(wù)，窺探洋人強勢的根本。明白了一個道理:人家不自守，始終是向外搏著擴著呢?！?p> “您此話怎講呢？都是些闖海的人，哪個不是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難道還不算搏嗎？”
善大伯覺得不解，村里人早出晚歸，在海上出風(fēng)雨，斗濤浪，玩命地營生，怎就當(dāng)不得一個搏字了？
“格局不一樣呢。族里人雖然也是浪里滾練著，可有幾人將船駛到了洋人的地界？打明朝鄭和下西洋那會兒，以后就再沒人動過這念想了吧？你會說，是皇上的旨意，封著海呢？這可不就是關(guān)了門守著了？再大的家業(yè)，光守守得住嗎？這不，別人找上門來了。既然能找上門，肯定是有些能耐，你比不過人家，鐵定
就得吃癟了?！?p> 善大伯明白了，這是說，光守著廟里的媽祖怕是不抵事了，外頭有更厲害的角色叫板了。洋人的槍炮倒還沒有親眼見識過，可是他們的福壽膏真的厲害，害人無數(shù)，不過都是些妖法，算不得正道。善大伯眉目間現(xiàn)出些不屑的神色。林夫子看在眼里，心中明白，若沒親眼見識西洋科技的威力，論誰，都不能真正體會這其中的斤兩。
“單說我們靠海謀生，沒日沒夜起的那些海貨吧！祖祖輩輩靠著幾條小船，在附近海面捕魚撈蝦，可究竟走出了多遠？誰都心中沒數(shù)吧？又有誰見識過洋人的船，在浩瀚海上，小山一樣地起網(wǎng)。村里的人總是惡心我兒，誣陷他帶回的海貨是從海盜手里得來的，可是現(xiàn)如今哪個海盜拿命去搶海貨啊。人家搶的是真金白銀。放眼海上，那些西洋船運承載著四海之內(nèi)的商貿(mào)，不再是戚繼光抗倭那會兒的小家子氣了?！?p> 善大伯是信這話的，因為他見過洋人的船，哪一條不比自家的大好幾倍啊，還是鐵殼的、冒著煙，也不知道搗鼓了些什么？那家伙的馬力，倘若在海上碰著自家的木船，咱的船和紙糊的沒兩樣啊。如今的世道真變了。自家的眼界確實太窄。
“家里的錢還是戚家婆管著吧！該拿些錢出來買見識了。上回族里擴辦學(xué)堂的時候，我就囑咐內(nèi)人多捐些錢。要舍得花錢，不能只請些念《論語》、滿口四書五經(jīng)的老夫子了，還得請一些搞過洋務(wù)的人來講學(xué)，多講講外面的世界。這不是搶別人飯碗，實在是外面的世界需要后輩們多了解啊。不然，他們依舊懵懵懂懂，會被耽誤的。等到有一天，為形勢所逼，難免要付出更昂貴的代價?！?p> 被人戳著痛處，善大伯一臉的尷尬。窮家小業(yè)伴著一股小家子氣，他自己都不明白，怎么就被推上了族里主事這個位置。也許正如林夫子所言，絕大多數(shù)人還抱定一個“守”的觀念，那些迎接新思想、開拓新視野的人被族人視作另類，而受到排擠和打壓?？裳巯逻@時局，遮羞布怕是怎么都捂不住了。
“既然教育上花不出錢，那就讓后生仔出來闖煉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事已至此，由不得人吶。步至山前，遇坎坷你得過，頂風(fēng)雨你得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