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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娑崖

婆娑崖

煙雨清茫 著

  • 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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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0-11-10上架
  • 15490

    已完結(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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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娑崖 煙雨清茫 15489 2020-11-09 13:31:57

  (1)

  烏雅家的小姐福芝,離家出走了。這次是因為那身為總兵的爹為她找了個“七娘”。倒不是福芝看不慣爹納妾,這事實在習以為常,只是可憐了自己那苦命的娘親,每日只一人獨坐房中吃齋念佛。讓福芝氣不過的是,這次新媳婦是她多年來的玩伴,當初還是福芝帶她來府上玩,才讓爹與她相識。那日她改口認了干爹,沒成想隔上數月后的今天,自己卻要改口喚她做“娘”。

  離家出走這種事,福芝也算輕車熟路。其實也不過是拿些銀子到街市灑脫一番,等管家?guī)苏业剿龝r,剛好還能把東西統(tǒng)統(tǒng)帶回府上??蛇@次,福芝沒了去街市的興趣,邁出大門,她遣回丫鬟,獨自往山里走去。其實難過的時候,以酒肉麻痹自身固然很好,可嘗慣肉香酒濃,或是哀傷深入骨髓。倒是想一個人安靜地待在某個別人找不見的角落,默默去接受自己所不能改變的事。

  福芝整整在山里走了一個下午,可心情依舊低喪,深吸了口大山里清新的空氣,也算不虛此行。余暉透過楓葉上細小蟲孔映在她的臉上,把及笄之年的她點綴的勝過漫山鮮花。一張未染世俗的面容仙姿佚貌,卻又并非那不食煙火的姽婳。身為正白旗總兵的爹,效命于睿親王多爾袞。其實也早有心想把她嫁給上司,滿人女子愛慕英雄,多爾袞更是天之驕子,而今他只二十有六,卻攻破老罕王心腹大患錦州城,兵不血刃殺了明將袁崇煥,大敗察哈爾部,虜獲朝鮮王宗室歸京……哪一件不是驚天動地大事?

  只是……

  若嫁了他,日后也就成了娘。當韶華逝去,容顏不再,那個心底依賴便是命里的囚牢。

  太陽已到西山,福芝開始害怕,此時的她并非慪氣不想回去,只是山路復雜,對于初入此地的她,即使想原路返回也不是件容易事。聽說夜里會有狼出來覓食,想至此福芝眼角便開始逐漸泛起淚花,可越是著急就越走不出去,當她徹底迷失在一處孤崖,終再也繃不住眼淚,甚至想到一會兒是被野狼分食的場景。

  “喂,小姑娘,你怎么了?”一個蒼老聲音傳入福芝耳朵,她猛地睜眼,卻嚇了一個哆嗦。說話人留著頭邋遢長發(fā),滿臉濃瘡下,隱約能辨識道可憎的刀疤。身著的那件破爛衣衫散發(fā)著惡臭,令人作嘔。更可怖的是他毫無半分活人的生氣,只似游蕩人間的鬼厲。

  福芝連連擺手,那副模樣簡直是陰曹地府來接她的鬼,不催她性命已然萬幸,又豈敢奢望他為自己砸了孟婆的湯,帶自己踏破奈何橋,闖出黃泉路。

  那人轉過身,一步步消失在福芝視野。福芝松了口氣,心下念道“既然此處有人居住,那距外界也便近了。”她順著膿包臉的方向走去,渴望遇到個村落討口水喝,再詳問回城的路。沒走幾步,就看到前方老楊樹下靠著個眉清目秀的書生,他帶著些許書呆子的遲鈍,埋頭不知在苦背哪位古人的詩作。

  “喂,小先生,請問這是何處?”福芝問道。書生顯然適才不曾注意到這有人,慌忙中踉蹌的樣子到如同受了驚的麻雀。福芝帶著未風干的眼淚笑出了聲。

  “此地名喚婆娑崖,曾是大明與金兵交戰(zhàn)之地。當年死傷頗多,早被視為不詳之處,姑娘如何到這兒?”書生說話的樣子也和背書差不多,福芝聽了就覺得怪好笑。

  “原來如此。我叫福芝,從家里逃出來的,不想在山里迷了路?!?p>  “哦,小生陸淮安?!睍氐馈肮媚餅楹我樱渴橇钭饘δ悴缓脝??”

  “這事說來話長,哪里有吃飯的地方,我路上與你詳說?!备Vサ?。

  “姑娘請隨我來。”陸淮安上前一步抓起地上的包袱,便要引路。

  “阿嚏。”福芝優(yōu)雅地擋住嘴,可臉上還是透出一股紅韻。山中寒風蕭瑟,打在身上不免令人哆嗦。陸淮安從包袱中拿出件披風遞給福芝。

  “謝謝?!备Vソ舆^說道?!拔业氖抡f出來你可不能笑我。我爹想給我嫁給一個滿人,可那人相貌丑陋,又好吃懶做,家中全靠祖上留有幾個臭錢。我以死相逼,這才勉強推了這樁婚事。本以為我爹就此作罷,不成想,昨日他賭錢輸個精光不說,還欠了一屁股債。這下又把主意打到我身上。夜里趁我睡覺時,想將我綁去送于那人換錢。是我娘看不下去,冒著被我爹打死的風險給我松了綁,我才能逃出來。為了不被抓回去,我只能到藏到山里,直到今天遇到小先生?!?p>  其實福芝只會撒這一個謊,很小的時候,爹娘就教會她這套說辭,就是怕在外因著身份的緣由受到歹人威脅。

  “想不到竟然還有這種爹……”陸淮安嘆道?!跋惹爸宦犅勯庂\魏忠賢變賣妻女,不曾想身邊竟也有這等惡人?!?p>  “你爹才是惡人!”福芝氣鼓鼓瞪著眼睛。

  “我,小生未曾見過生父,是師父把我養(yǎng)大的,師父說我還沒斷奶就被遺棄在鬧市?!标懟窗舱f起此事,漆黑的眸子倒平靜的如同潭水。

  “對不起啊,那你可憎恨爹娘?”

  陸淮安搖了搖頭“‘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雭恚敵跷业纳改笐撚锌嘀园?。將我棄于鬧市,也是希望我能活下來?!?p>  “都說讀書人看待事物全面,百聞不如一見。小先生胸襟寬廣,日后一定功成名就……”正說到這兒福芝突然意識到個嚴重問題,皇太極改國號為清僅僅兩年,百廢待興,哪里曾開設科舉?那這書生……

  “姑娘說笑了,其實我不是讀書人?!标懟窗驳?。

  福芝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他已不再用謙稱,霎時警覺起來?!澳闶钦l?”

  “姑娘不要誤會,我若有心加害姑娘何必等到此時。姑娘信得過我,請稍轉身片刻。”

  雖然不知陸淮安為何裝作書生騙自己,但福芝卻莫名信得過他。猶豫片刻,還是轉過了身子。不多時身后傳來一陣輕咳聲。

  “把頭轉過來吧!”

  福芝并沒迫不及待回頭看,那個聲音并不像陸淮安發(fā)出的,可還是很熟悉。腳步徐徐轉動,果然是那張布滿膿包的臉,細看上去幾處還留著濃汁,令人直起雞皮疙瘩。

  “你到底是誰,陸淮安在哪?”福芝大喊,此時她只能信得過這個名字。

  “我在這。”膿包臉顫顫巍巍說道?!拔揖褪顷懟窗舶 !?p>  “這,怎么可能?”福芝帶著滿臉詫異喊道,大驚之下依然保持端莊的儀態(tài)。

  “這是易容術?!贝舜嗡l(fā)聲音重新變成年輕音色?!拔宜f都是真的,打小師父就帶我闖蕩江湖賣藝維生?!?p>  “那你又為何穿做書生模樣?”福芝聽到這聲音,可心里依舊惶恐。

  “先前我以這副樣貌見你,可結果似乎并不好。為了你開心,我這才扮個傻書生逗你?!?p>  “那你到底是何相貌?”福芝好奇道。

  “一副皮囊罷了,當真那么重要?不過眼下我們得靠這身行頭填飽肚子?!标懟窗驳靡獾厮α税炎约哄邋莸念^發(fā)。滑稽的樣子不免令人發(fā)笑。

  “你說的賣藝,總不會是唱蓮花落乞討吧?”福芝學著陸淮安的姿勢,把頭發(fā)甩到身后,隨后“嫌棄”地翻了個白眼,倒也沒那么怕了。“我可不食嗟來之食?!?p>  “我說你這小丫頭,兵荒馬亂中老天給口吃的,能對付活著,就是祖宗積德上天恩待了?!标懟窗驳??!霸僬哒f,我?guī)煾缚刹皇菐矣懯碁樯??!痹捔T,陸淮安取出一枚銅板放于掌心,握住硬幣,再張開時銅板卻變成兩個。又合住手張開,銅板數量已然四個。這下福芝可傻了眼,不可思議地打量著陸淮安。陸淮安卻狡黠一笑,又從包袱中取出一柄短劍,仰頭,立劍直入腹中。

  “??!”福芝嚇得趕忙閉眼,卻好半天沒有一絲動靜。當微瞇著眸子看到含劍倒地的陸淮安時,福芝慌張捂住嘴。她跑上前推動著陸淮安的身子,卻無任何反應,手指也感受不到陸淮安鼻孔處的呼吸。

  “喂,你別嚇我,你起來啊陸淮安……”福芝不斷地喊著他的名字,眼前人只紋絲不動。想到他逞強終究是為了讓自己開心,不由感到歉疚,一雙玉手拉住陸淮安,感觸“余溫”潸然淚下。

  聽見哭聲,陸淮安睜開雙眼順勢握住福芝的手。福芝一驚,掛著淚珠的美眸閃現(xiàn)出一副喜色,隨即明白被捉弄,便抽回手低頭不露聲色?!澳銥楹慰??”陸淮安問道。福芝沒回答,紅著臉把頭一扭。

  “你擔心我?”陸淮安又問。

  “才不是?!备Vダ淅浠氐?。

  倆人一路再也無話。很快便看到破舊的都爾弼城,其實福芝走的并不遠,只是一直繞彎子才沒找回來。這里正修筑工事,不過現(xiàn)在天色將晚,勞工都已各自回去睡覺了。陸淮安用袖口把一塊大石頭上的土清理干凈,讓福芝坐下休息?!拔移綍r就在此干點零活,扮成這丑模樣不用出太多力氣?!彼靡蝗骋还盏淖藙?,跌跌撞撞走向幾個伙夫。頭也不回道“你等下,我去給你弄吃的?!?p>  福芝四下打量,其實這里監(jiān)工正是自己的爹。回府的路也能認得出了,可回去又如何?還是要面對花心的爹,自私的娘們,以及一味奉承的下人,處事圓滑的管家,碎嘴長舌的婆子……唯一看的慣的也就后院掌勺大廚罷。陸淮安不靠譜,可好歹他還想著逗自己開心,和他一起,心里很踏實。

  過了片刻,陸淮安顛簸著腳慢跑來,他的手背在身后,似乎藏匿什么好東西。“你運氣真好,猜猜今天吃的什么?”他滿懷得意問。

  “我不猜”福芝仍假裝生氣道。

  “福芝姑娘,雖然不知道你為何生氣,但你我可能只此一面之緣。我想……”

  “你要扔下我?”福芝打斷陸淮安道。

  “不,不是,可是……”

  “沒有可是,你到底拿來什么?好吧,我猜一下,是雞腿嗎?”

  面對福芝驟然變化的語調,陸淮安一時措手不及。“……我們勞工怎能吃到雞腿?是白湯餅而已?!标懟窗材贸錾砗蟮膬蓚€餅遞給福芝。

  “算了,哪里有飯館?臨走前我娘給了我些錢,還是我請你吃雞腿吧?!?p>  “那怎么能行?世道不太平,能省一頓是一頓?!?p>  “錢花光了可以再賺。大不了明天你給我易容成個男人模樣,我和你一起修城墻去。”福芝道。

  “不可……好…吧?!标懟窗餐鴼夤墓牡母Vネ讌f(xié)道。他小心翼翼包好白湯餅,囑咐福芝跟緊他。

  “不去了?!备Vネ蝗煌D_步?!斑€是省著花吧?!边@自然不是福芝真實想法,只是是她想起往日都是丫鬟帶著錢袋子。此次丫鬟不在,她也身無分文。

  福芝接過白湯餅,微微咬了一口,卻露出難以下咽的神情。

  “不好吃?不會吧,這可是我們平時很難吃到的東西?!标懟窗膊豢芍眯诺馈?p>  福芝又生嚼了兩口“你為何不食?”

  “一共兩只餅,一人尚且半飽,兩人分食只能一起餓肚子?!?p>  “餓肚子怎么行?我們得想個賺錢的法子?!备Vネ蝗灰慌哪X袋“你說以前你賣藝?現(xiàn)下何不試試啊?!?p>  “沒用的,以前百姓不為吃喝犯愁,也就有心思看看這些玩意?,F(xiàn)在連命都朝不保夕,哪里顧得上消遣。”陸淮安搖頭道,對此不報任何信心。

  “試試嘛,畢竟一些大戶人家也不會在乎幾個賞錢?!?p>  “也罷,不為什么賞錢,就當給你找個樂?!?p>  一炷香的功夫兩人換好衣裳,皆是風塵仆仆的江湖人模樣。福芝戴了頂小氈帽遮住烏黑亮麗的頭發(fā),雖然在臉上抹了把灰塵,可還是隱匿不住女兒家秀麗。好在黑燈瞎火,應該也不會有人注意打雜的她。而陸淮安一身武夫著裝,干凈的面容頗有幾分威儀,唇齒一圈又貼上幾撮胡子,看起來越發(fā)沉穩(wěn)。

  萬事俱備,福芝加粗嗓音忙著吆喝,陸淮安埋頭擺設道具,倒也其樂融融??蛇^了好久福芝還是沒能拉來一個看客。她沮喪地望著只是微笑的陸淮安。

  “你還笑的出來,我們算是白忙活了?!备Vヌ咧_下的石頭埋怨道。

  “原本也沒打算會有人來,意料之中。你到旁歇著罷,剩下我來就好?!标懟窗步舆B表演了幾個戲法,偶爾會有行人停下指指點點,可頃刻便會離開。

  福芝并不開心,她是真的覺得戲法很有意思,若是錢袋子在,說什么也要賞個大錢??扇缃癫坏珱]人給賞“雞腿錢”,還飽受白眼。

  “比我想的還慘?!庇忠粋€行人遠去后,陸淮安停手嘆道?!拔掖蛱兹ǎf不定會有人捧場?!?p>  “好?!?p>  可陸淮安的拳腳功夫實在差強人意,一板一眼的看著雖像那么回事。明眼人卻都知道只是花架子。福芝不想打擊他,仍拍手給他叫好,不想此時小氈帽卻掉落下來,一頭漂亮的頭發(fā)如瀑布般零零散散的灑落。幾個過路潑皮恰好看到這一幕,他們帶著猙獰的笑容圍過來。福芝趕忙帶好小氈帽,跑到陸淮安身后,陸淮安依然賣力“大顯拳腳”并未察覺變勢。

  “小丫頭長得挺俊??!”為首的大耳垂一臉猥瑣道?!霸趺礃?,跟我們認識一下?”

  “這是我家相公,他功夫好著呢?!备Vブ钢懟窗残Φ?,希望借此能把他們唬走。陸淮安氣喘吁吁地望著福芝,還不知發(fā)生了什么。

  “我們……”陸淮安不解道。

  “閉嘴?!备Vピ谒澈笮÷暷剜?p>  “那可巧了,我這幫兄弟也都會些粗淺武藝,大家可以切磋一下!”大耳垂又向前走了兩步,一雙孔武有力的大手抓住陸淮安領口。眼中透著兇光“我們要輸了,就給你些賞錢,可你要輸了……這小媳婦,就得借我玩玩?!闭f完順勢把手往前一推,使得陸淮安一頭倉促地跌出去。

  “淮安哥哥,你沒事吧?”福芝怕露餡特意改了稱呼,眼中滿懷關切扶著陸淮安。

  陸淮安身體突然僵住,他緩緩抬眼望向福芝,臉色蒼白,瞳孔猩紅,似乎受到極大驚嚇。“你,你喚我什么?”他一把抓住福芝胳臂,旁若無人。

  “淮安…哥哥?!备Vゲ恢麜@樣大反應,只能小心回道。

  “你信不信我?”陸淮安目不轉睛盯著福芝。

  “?。俊?p>  陸淮安指向那群潑皮,福芝見狀思慮片刻“我相信……”

  陸淮安突然笑了,他將頭轉向大耳垂,眼光如刀不怒自威。突然俯沖過去一拳打在大耳垂小腹,這絕非方才耍拳時的程度,速度之快令人猝不及防。剎那間,他整個人好像換成另一個人,似是久經沙場的將軍,兩眼俾睨天下萬物。大耳垂捧著受創(chuàng)的腹部,蜷縮在地上呻吟。后面的幾人發(fā)狠跑來,陸淮安一套動作卻如行云流水,幾個潑皮竟毫無招架之力,紛紛落荒而逃。

  “真打贏了?”福芝使勁揉著自己眼睛,仍心有余悸道?!皡柡?,淮安…哥哥,我,我可以這么叫嗎?”

  “就這樣吧?!标懟窗彩帐爸厣想s七雜八的道具,臉上沒任何表情。

  福芝也俯身收拾,突然抬頭望向他們逃竄的地方喊道“他們打賭輸了還沒給錢呢!”

  “和這種人沒有什么規(guī)矩好說。”陸淮安回道。

  “淮安哥哥以你的本事,為何要屈居在此?”福芝不解道。

  陸淮安望向遠方,深沉說道“我身在燕雀之列,可心中自有鴻鵠?!?p>  “何為鴻鵠?”

  陸淮安停下手中的事“說了你也不懂。走,帶你吃雞。”。

  “真的?”福芝一臉茫然。

  “信我嗎?”

  “信!”福芝激動道。

  “真香?!?p>  福芝像只小貓一樣目不轉睛盯著架子上的烤野雞。心想“這雞,就算給個王妃做我也不換?!?p>  “好了嗎?好了嗎?”福芝急切地連續(xù)問了兩聲。

  “稍等,這邊還沒熟?!标懟窗膊煌5靥罨鸺硬?,又翻動著野雞。

  “干嘛不早些帶我來抓它,也不至于白忙一晚上?!备Vソ辜钡負现笸?。

  “發(fā)現(xiàn)這東西時,感覺它還小,想等它大點再抓來吃,誰知遇到你這瘟神,令它提前見了閻王?!标懟窗泊蛉さ??!昂昧?,拿著吧,小心燙。”

  看著陸淮安遞來的烤雞,福芝恨不得整只塞進腹中。往日的家常便飯,今時卻是莫大奢侈?!澳阆瘸园?,我食量小?!备Vパ手谒?。

  “我吃白湯餅就好,這整只雞都是你的,你慢……?!标懟窗矝]說完,福芝突然一把抱住他,他先是聽到一陣心跳聲,又隱約傳來幾聲抽泣?!拔?,你怎么又哭了。”

  好一會,福芝松開手接過烤雞,淚眼婆娑望著陸淮安“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這話其實是福芝肺腑之言,倒不是堂堂總兵不給女兒雞腿吃。“愛”這個東西,從來不是比誰給予的多,而是愿意把所擁有的給予多少。

  陸淮安臉色突變,他緩緩抓了跟苦菜嚼入口中,任由苦澀在嘴里肆意蔓延。沉默許久,他開口道“有一個人,我欠了她的債……”陸淮安頭逐漸沉下去。似乎是被劇烈的痛苦纏繞,他就那么垂著腦袋,身體不由自主地發(fā)抖?!鞍?!”巨大的壓抑中,他猛地抬起頭,目呲欲裂,單手呈現(xiàn)拳狀狠狠砸在石面,頓時鮮血順著石縫“滴答”“滴答”打在地上。

  福芝從未見過如此絕望的神情,那種悲傷好像深入骨髓,隔著很遠都會被感染?!八卜Q呼我淮安哥哥,我說什么她就信什么……”陸淮安急促地說著,好像一停下,就再也沒有說出口的力氣。“可我終害了她,她到死還信著我?!?p>  “淮安哥哥……”福芝全然不知陸淮安這個故事的來龍去脈。

  陸淮安不再說話,微閉著眸子,松散地倚靠著一棵老楊樹。福芝烤雞吃的也沒了味道,不知為什么她深深嫉妒著陸淮安口中人。

  回去的路上,陸淮安很少說話,只是時不時回頭看福芝是否還在。恰巧看到福芝正盯著路邊糖葫蘆,陸淮安停下來,摸出變戲法的四個銅板換來兩串,一串放到福芝手心,另一串塞進福芝口中。

  福芝剛要說一些感謝的話,卻聽到背后一陣嘈雜,她回過頭,數十個火把正往這兒趕來,為首的是府上老管家?!盎窗哺绺纾依镒ノ一厝チ?,怎么辦?”

  陸淮安回頭看著人群,突然捏住拳頭?!案V?,我得去找些幫手,你在這附近藏起來等我”

  “好,我等你。”福芝堅定道。“淮安哥哥,我相信你?!?p>  陸淮安小跑離開,街角處他突然轉頭望向福芝。福芝感到很奇怪,時間這么緊,為何還要多余看一眼?

  “小姐,老奴,終于找到您了?!崩瞎芗也林?,激動地似是要哭出來。“夫人老爺都急壞了,快跟老奴回府吧?!?p>  “吳管家,拿繩子把我捆起來?!备Vゲ话驳赝懟窗蚕У慕诸^。

  “啊?老爺和夫人都不曾責怪小姐,小姐何苦……”

  “難道要我親自動手嗎?”

  誠如福芝所想,陸淮安最后一眼是在告別。黑壓壓的人群半數都是練家子,如果這樣沖進去必死無疑。他欠的是命債,茍延殘喘活著就是為了還債。還沒到交代的時候,他不敢死。對于福芝他做的夠多了,如果不是福芝因著他哭,他早就把她置于都爾弼城便離開了。這輩子也就師父會為自己哭,當年口吞寶劍失誤受了重傷,蕓蕓看客哄笑而散。是師父掉著眼淚為他抹藥。如今福芝為他哭了,那說什么也得護著福芝??缮胁恢约耗芑疃嗑?,那時終保不住福芝。既然注定是絕望,那為何要在開始賦予希望?這是各自的命。

  “可是……她說,她信我。”陸淮安捂著頭蹲在地上。

  “小姐,別等了,不會有人來了”管家?guī)е┰S哀求的聲音道,底下的人都已經困得打起瞌睡。

  “你們不想等就回去,淮安哥哥一定會來?!币估餂鲲L打在福芝單薄的身上,她如一樁木雕般全神貫注盯著街角,渴望那個身影出現(xiàn),隨著時間推移,她也越發(fā)著急。“果真……就這樣走了嗎?”

  “管家,老爺又派人來催了。”一高個隨從道。

  “把小姐用轎子抬回去?!惫芗叶⒅Vィ诟邆€隨從耳旁小聲吩咐道。眼里透著股兇光。

  “好嘞?!备邆€隨從悄悄帶了幾個人繞到福芝身旁。

  他自作聰明地抱拳道“小姐,得罪了?!痹捔T一把抓住福芝的雙腿扛在肩上,任憑福芝喊什么,全然不理。見他得手管家咧了咧嘴,有的蠢奴才就是這樣,明明作惡令主子生厭,卻沉醉自己的世界中等待賞賜。

  “住手!”

  聽到熟悉的聲音,福芝為之一振,喘息聲不由自主地急促起來。她的淮安哥哥終是來接她了。

  陸淮安不露懼色緩步靠近,只他一人獨面熙熙攘攘的壯漢。道道青筋暴起,心中已然運籌好這場大戰(zhàn)。

  “你是何人?敢管我們府上之事?!惫芗覜_陸淮安吼道。

  陸淮安狠狠咬出兩個字“放人?!?p>  “這是我家小姐,年輕人想學英雄救美勇氣可嘉,但是知道干系的好?!惫芗乙荒樰p蔑道。

  “放屁!福芝尚未過門,怎就成了你家的?你可就是要娶她的滿人?”陸淮安吼道。

  “我家小姐是正白旗烏雅大將軍親生女兒,你自可問她?!?p>  陸淮安臉色有些不好看,好像挨了一記重拳,他狼狽地望向福芝,似是在等一個答復。福芝并沒發(fā)現(xiàn)他細微的變化,趁著高個隨從愣神,一下躍到地面,雀躍地跑向陸淮安。想撞到他懷中,可陸淮安卻后退躲開。

  “你是滿人?”這次陸淮安柔和的語氣中透著股狠勁,像只斷了奶的小狼。

  “對啊,你怎么了?我以為你知道的?!备VM不在意道。

  “你叫福芝,‘福’姓是為漢姓,你怎么會是滿人?”

  “我姓烏雅,福芝只是名字。”福芝笑道。

  “那先前你說,從家逃出來……”陸淮安似乎不敢相信聽到這一切,連續(xù)追問。

  “對不起,淮安哥哥,這是我在外騙人的說辭??赡泸_我那么多次,我只對你撒這一個慌?!备Vサ?。

  陸淮安十指緊扣掌心,他突然扭頭跑去。

  “淮安哥哥你去哪?”福芝一愣向前追去,可陸淮安借著夜色,幾步就了無蹤影。

  “淮安哥哥!”福芝沖著夜色嘶啞著喊道。

 ?。?)

  陸淮安面如死灰躺在婆娑崖頂,回想往事……

  你見過餓殍遍野的場景嗎?蒼茫大地隨處可見森森白骨。到了那個時候,只要能活著,做什么都不卑微,那一年,我陸淮安見到了。

  老頭子帶我逃荒,從南到北各路起義軍紛起,到處都是戰(zhàn)亂。老頭子說,這都怪閹黨掌權,才使天下民不聊生。我心想,你一個街頭騙子談何家國大事?我們就是騙子,那些膾炙人口的技藝,油鍋取物,胸口碎大石……都是假的。只有老頭子飛刀的手法,說是天下一絕也不為過,這也是為了活命,被人識破我們是騙子時,老頭子便表演一段飛刀,一般也就不會再有不識趣的人多嘴。不過,我飛刀的手法絕不在老頭子之下。有時不景氣,老頭子也給人算命,開藥。這我可學不來,不知道老頭子如何把每個人都忽悠的喜笑顏開。

  有一次,一婦人為生患重癥的丈夫求藥,恰巧老頭子不在,看著沉甸甸的的銀子,我動了賊心,用一包樹根騙來了所有的錢。老頭子知道后狠狠給了我一巴掌,并詢問我婦人模樣,帶著我挨家挨戶打聽。我不解,憑什么老頭子就能騙人?而我不能?

  后來,還真給找到了,老頭子向這對夫婦道歉并奉還銀兩,又給那個病危的男人把脈,針灸,還真好轉些許,這樣一連幾日男人竟能下炕,夫婦連連道謝,卻被回絕。老頭子常說闖蕩江湖多看多聽,能學到很多,這老頭子當真有點東西。

  后來,我和老頭子在山海關走散。沒有老頭子,我吃飯都成問題,賣藝又掙不來錢,于是什么雜活都得去做,就這樣混著日子時,我遇到了改變我命運的人,她叫李瑾卿,前遼陽守城之女。

  那日有人來招雜工,我跟著去了。聽說我們搬送的是運往錦州城的炮彈,還說炸開就能要了所有人的命。我輕蔑地笑了笑,這話也有人信?也就大點的炮仗唄,炸死個把人還行,要說所有人,我可不信。

  一個秀氣的“小伙子”吸引了我的注意,挺大個人搬這小玩意兒,如同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我察覺周圍幾人似是打起他的主意,想要搶他一筆。而休息時“小伙子”又一人獨往山中正為賊人找來機會。我平生不好助人為樂,可那日卻心起憐憫??粗麄冞h去,坐立不安?!八锏摹蔽艺酒鹕頉_山中跑去。

  趕到的正是時候,我從小和人打過數不清的架,要數這次最干凈利落。他們連我的面容都未能看清,便抱頭鼠竄逃下山去。

  “小子,今天遇到爺算你好運,你這身板以后還是去茶樓跑堂吧?!蔽业鹬肺膊輫虖埖卣f道。

  “多謝公子搭救。”“小伙子”說話奶聲奶氣的。

  “公子?哈哈,還第一次有人這么叫我?!蔽亦托Φ?。

  “公子可否回避一下?!薄靶』镒印奔t著臉道。

  “干什么?”

  “我,我想……如廁”

  “如廁?你是說撒尿吧,有什么好回避的?!蔽耶敿唇庀卵澴?。

  “??!”小伙子捂著眼睛背過身去。我這才從側面看到她隆起的胸部。頓時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我算是個易容高手了,竟沒看出這是個女人。我故作從容地往山下走去。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小伙…不,小丫頭追了上來。

  “小女實喚李瑾卿,男兒身名景青。這廂有禮了?!彼皖^作揖?!肮涌煞翊饝?,不把今天之事與旁人說道?”

  “那可說不好,看我心情嘍?!蔽覠o賴道。

  “好吧,還有一事,小女不得不說。正值國難當頭,公子武藝精湛,何不投以報國。滿金韃虜猖獗,北方山河不再,若是破關入主中原,他日便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辫溲壑泻孟裼幸粓F火,執(zhí)著地燒著??伤龅降氖俏疫@灘爛泥,到底不起作用。即使說的天花亂墜,我亦無動于衷……

  回去以后,管事示意我過去,他平日一張臭臉冷若冰霜,今日卻眉開眼笑與我稱兄道弟。哼,黃鼠狼給你拜年。他帶我進了一個亭子,說是有人要見我。我也沒細問,翹著二郎腿望向天。不大一會兒,感受有人拍我的肩膀,我不耐煩扭過身,可目光停滯在亭門外一青衣女子身上。

  “公子可還認得我?”青衣女子淺笑道。她緩步入亭,舉止優(yōu)雅,一看便知是大家閨秀。

  聽到聲音,我認出是瑾卿,這才發(fā)現(xiàn),她是個標致美人。擁有北方女子高挑的身材,白皙的皮膚。又像南方女子那股子溫婉柔情。細長的柳葉眉,清澈似水般大眼睛,端正精致的高鼻梁,以及殷紅的唇潔白的齒……換上女裝當真傾城之貌,任憑天下最美的仕女圖也不能與之相提并論。人造之物又豈敢比擬天地所創(chuàng)。我看的呆了,竟忘了回話。

  “公子可否與我小酌一杯?”瑾卿抬手道,身后侍女上前一步在石桌上擺放好酒盞。

  美人邀約,盛情難卻。即使是毒酒,我也難擋此間誘惑。我舉著酒杯心不在焉地把玩,瑾卿已在我對面坐下,親自為我斟酒,我沒像往日一口飲盡。面對這等姿色熟能坐懷不亂?連我這粗鄙之人也開始學著品酒,小口入腹感受濃香。

  “公子是為我的恩公,當該坦誠相待,家父原是都爾弼城守城將領,滿人破城時,家父以身殉國。后我以男兒身召集余部,投靠袁崇煥將軍。想有朝一日收復都爾弼,祭祀之日告知家父,以慰家父在天之靈?!辫涞劳辏嫳M杯中烈酒。

  我雖然聽得慷慨,欽佩瑾卿巾幗不讓須眉,可我也明白了她想讓我歸附軍隊的心。但我不能答應。我怕死,即使活的像條狗,我也不愿死。參軍打仗幾人能活著回來?誰當皇帝,與我何干?

  “可我終是女子,應當退位讓賢。今見公子俠肝義膽,若公子愿意,請做這軍中都尉之職。”

  我驚得半身麻木,都尉!朝廷三品大員,現(xiàn)在就像個沒人撿的肉包子。隨便領他幾個月俸祿,這輩子也就有著落了。再說做了此等大官就不用上前廝殺,養(yǎng)尊處優(yōu)地發(fā)號施令即可,這便宜千載難逢,自然沒話說。但我還假裝不情愿的樣子“姑娘乃當朝花木蘭,另在下敬仰??晌夷芰τ邢?,既然姑娘看得起在下,愿共謀大事,那我實在不好推脫?!?p>  “那請公子今日就與我速回錦州,面見袁將軍?!辫浜盟扑土丝跉?,她真的以為我有救世之能?!皩α耍@以后私底下可稱我‘瑾卿姑娘’,人前要叫我‘景青’。”

  袁崇煥眼睛賊著呢,他打量我兩圈對男兒裝的瑾卿說道“若是你軍中將士同意他為新都尉,我便無異議?!?p>  可這談何容易,尤其是副都尉于程,全然瞧不上我,硬要與我比試。他一雙粗糙的大手連石桌也拍得碎,我想就此作罷??上肫鹉钦T人的俸祿,我還是鼓足勇氣與他較量。其實第一回合的接觸勝負便已分曉,常年征戰(zhàn)磨煉的那身硬本事,對付我如同囊中取物。只是,他在沙場素來一擊斃命,比試卻要手下留情。而我可不管那些,還是一貫用些下三濫的手段,陰狠而敏捷,只要被我纏上,保準不好過。

  三招,僅僅三招我便被于程打倒在地。瑾卿扶我起身,對眾將士道“陸公子舟車勞頓,想來今日是累了,為了公平,明日再戰(zhàn)。”

  還打?我真是懷疑這丫頭是故意的?如此懸殊的差距,即使再給我十年八載也未必打得贏。“我……”

  “淮安哥哥,我相信明天你一定贏?!辫湫÷暈槲掖驓獾馈K龡l斯理說完這話,似乎勝券在握,但我心里可不是滋味。

  晚間本想找瑾卿挑明這事,然后重回關內繼續(xù)混日子。可我卻在屋外聽到副都尉的聲音,“他來干什么?”好奇之下,我便在墻外偷聽了會兒。

  “小姐,你也看到了,那陸淮安根本就是酒囊飯袋,還用得一些不入流手段,武德差,人品自然也好不到哪去?!?p>  “武功差尚有時可學,但他孤身救我,又以粗淺功夫全身而退,這才是可貴之處?!?p>  “小姐不知,這江湖中人城府深著呢,你讓我故意落敗于他,我不敢有異議。可若他當真不是將才,我們以后皆是金人的刀下亡魂?!?p>  “我信他?!辫鋽蒯斀罔F道。她的態(tài)度堅定,對我能力有著莫大的期望。

  第二日,于程果然故意輸于我,我也順理成章做了都尉。這事之后我并未研習兵法,也不曾認真練功。我只想如何讓手下將士對我言聽計從,從而穩(wěn)定自身官位。我打小混跡江湖,說書人所講的故事能倒背如流,我便常常與人說起什么霍去病,岳飛,戚繼光之類事跡。再亂分析一通打仗時的要點。把這群大老粗忽悠的都以我馬首是瞻。就連于程后來也喜歡聽我講這些,覺得我不做文官是大明的損失。老頭子說的對,闖蕩江湖多看多聽,是能學到很多。

  白駒過隙,我每天都裝成廢寢忘食的樣子,一裝就是一年多。直到崇禎二年的年關將至,袁崇煥將軍竟被逮捕入獄,真是天下奇冤。我們都以為不過是皇帝想殺殺將軍銳氣,誰知隔年竟傳來將軍被處死的消息。瑾卿不信,帶著隨從連夜赴京,回來時臉色蒼白,剛踏進屋就一頭栽倒在地。好半天才睜開眼,便又開始哭,期間哭暈兩三次。一整天滴水未進,終害了場大病,差點就隨將軍去了。我那段時間一直陪著她,她喜歡依偎在我懷里。她說這是最后令她感到安詳的地方。后來我才知道,將軍行刑那日,劊子手割下將軍的肉賣至百姓,百姓當街生食。將軍這半生戎馬生涯,不屈閹黨,不畏韃虜。只盼百姓安康,家國安定,誰知卻落此下場。

  將軍遺言道“一生事業(yè)總成空,半世功名在夢中。死后不愁無勇將,忠魂依舊守遼東?!逼鋵嵨也幻靼诪槭裁此赖脚R頭,還要如此慷慨。要換做是我,那一定在刑場罵皇帝昏庸,詛咒百姓被屠戮。

  又是一年,將軍死后兵敗如山倒,局勢越發(fā)嚴峻,我?guī)状蜗胩?,可心里放不下瑾卿。她對我有情,我自是知道,可在她心中家國天下重于男女私情。除非打到都爾弼,否則成親之事,也只能在夢中進行。

  同年皇太極率精兵五萬攻打大凌河城,祖大壽將軍令我部支援。我們在大霧中途遭遇到小股敵軍,被我們全殲。后來又遇金人一隊兵馬,我得了之前的便宜,便再次迎擊,我軍又勝。原來皇太極的精兵不過如此。第三次看到敵軍時,我直接下全軍令沖過去,殺一個人便給一兩銀子。結果大霧中軍隊很快脫節(jié),我正預備人吹號集結,卻聽到戰(zhàn)馬嘶鳴的聲音,隨后四面八方傳來凄慘的哀嚎聲。探子接連傳來噩耗,左翼受創(chuàng)沒有活口,尾部中了陷阱死傷大半,于程副都尉被殺……

  “將軍,我們中了埋伏?!辫浠艔埖溃樕蠀s未露絲毫懼色。

  而我已經完全亂了分寸,我雖不懂兵法,可當下情況,說書人也描繪過多次。窮寇莫追,我竟然中了如此簡單的圈套。我沒想到因為我這細小的舉動,竟然釀成這般慘狀。瑾卿在我旁邊好像還在說什么,但是我完全聽不見了。我腦中全是一幅幅血淋淋的畫面。

  瑾卿撕扯著我的鎧甲,可能覺得我不配穿它,她不斷朝我吼,可我真的聽不見,滿世界都是血色的。瑾卿穿上我的鎧甲,又把她侍衛(wèi)的衣服換到我身上。怎樣都無所謂了,今天我們會死在這兒。

  金兵把我和瑾卿圍住,這時為首的跟身前嘍啰吩咐了些什么,他說了一堆,我聽不見,也不想知道他說什么。他分別給我和瑾卿一人一把劍,瑾卿拿著劍沖我刺來,原來是讓我倆相斗,他們好看樂子。我閉上眼睛,等待生命結束。

  可是,我錯了,當我睜眼時已經晚了。瑾卿左手握著我的劍,插入自己腹中。突然這個世界那么安靜,不再有血淋淋的畫面感。隨后我聽到瑾卿呻吟聲,以及金兵吶喊聲。原來他們會放走戰(zhàn)場最后的生者,但此人不可有官職。

  “瑾卿……”我想用手堵住流血的傷口,可是沒有半分作用。

  “淮安……哥哥你,一定……會成大事?!辫溆袣鉄o力吐出這幾個字?!澳?,為你而死……我很幸福?!痹捔T,瑾卿便閉上了眼睛。

  為什么,這里最應該死的人是我啊,可是袁崇煥將軍死了,于程死了,瑾卿死了……我只是個騙子啊,我騙了你們,我根本不懂行軍打仗。我只是想騙點錢。這個代價太大了。你們對把我當將軍對待,可我終害了你們……我以為人多就能打勝仗,無知的把炮彈當做炮仗。我本學識淺薄,又整日不學無術,若是我早些多學一點,也不會成這個樣子。為什么,最該死的我卻活了?

  有個金兵要來拖瑾卿的尸體,他們要按尸體數量領賞錢。我死死抱住瑾卿,不讓他帶走。

  “滾?!彼荒_把我踹的連滾兩圈。等我緩過來,人已經不在了,我找了一整天,連瑾卿的尸骨都不能尋到。我撕下一塊袖子,小心地包了把土。在沙場中,若是尸骨未存,便會用腳下血染的疆土來替代骨灰。她一直想回都爾弼,我現(xiàn)在便帶她回去。她說那里有一處婆娑崖,是她最喜歡的地方,卻也是她爹戰(zhàn)死的地方,我把瑾卿就埋在那兒,也算能和她爹在一起。有她爹在,就不會再遇到我這樣的騙子。我霎時明白了袁將軍,明白了瑾卿,他們不是傻,他們是為大義而活,而我,只為自己活著?;畹阶詈缶褪N乙粋€人了,可真沒意思。

  我又茍活了幾年,每天都會在婆娑崖練飛刀。我該死,可我要是現(xiàn)在死了,黃泉路上無顏面見眾將士。更沒臉見瑾卿。如今皇太極已老,其子豪格不足為慮,可是他的十四弟多爾袞卻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此人必成大患。我得帶著多爾袞的命去見他們。正巧,近日多爾袞正負責修筑都爾弼城。我混進去,以易容術掩人耳目,只要他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我必讓他和我共赴黃泉。

 ?。?)

  “接下來我和你說,淮安哥哥為我打潑皮的事?!备VM面春光對侍女苓兒說道。

  “小姐,這件事你已經講過兩遍了?!避邇盒÷曁嵝训馈?p>  “有嗎……”

  “小姐,恕奴婢多嘴,你這次回來后,你嘴上就一直掛著此人,該不是對他動了女兒家心思”

  “不許亂講?!备Vビ檬种篙p戳著苓兒的額頭,夸張地做出一副生氣的樣子。可瞬時心里那股喜悅便涌到嘴角,她羞澀地轉過身,捂著發(fā)燙的臉頰。喜歡一個人其實并不容易隱藏。

  “好苓兒,你覺得他心里對我是否同樣有情?”福芝拉住苓兒手急切說道。

  “小姐天生麗質,豈有男子不為漂亮容貌醉心?這陸淮安一定同樣欽慕小姐,才甘愿盡心盡力?!避邇汉V定道。

  “可他最后卻背我而逃,這又是何故?”福芝眼角微微下垂,露出一絲憔悴。

  “小姐你可當真不懂這人情世故。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時,他便會覺得,世間一切皆不如心中人。所以在愛慕之人面前,再驕傲的人也會自卑。這陸淮安本就窮小子一個,以為和小姐是同類人,方敢動情??傻弥〗闵硎篮?,斷然不敢再有這等想法,羞愧之下豈不落荒而逃?!?p>  福芝喜上眉梢,紅著臉遮掩朱唇皓齒,可還是不時發(fā)出“撲哧”的淺笑聲?!败邇海阍趺疵靼走@么多???我今天可一定要好好賞你?!?p>  “謝過小姐!”苓兒笑的兩眼瞇成一道縫?!拔夷锸莻€媒婆,男女之事我打小就比別人摸得透些。既然小姐慷慨,苓兒還有一事要說。”

  “快講?!?p>  “小姐雖與你的淮安哥哥情投意合,可老爺定不能遂愿。苓兒有一計,可幫到小姐?!?p>  ……

  陸淮安接連幾日躲著福芝,其實福芝會給自己一種久違的溫馨。她開口叫“淮安哥哥”那一剎那,陸淮安恍然以為是瑾卿喚他。福芝能開心似乎對自己是種救贖??墒牵缃袼麤Q不能再見福芝。福芝是滿人,與他有著血海深仇。

  福芝對苓兒的話深信不疑,只當陸淮安是因著身份卑微才不敢見她。每日都親自到都爾弼城中找陸淮安,又每次都失望而歸。一天又是黃昏,福芝想到與陸淮安初識的婆娑崖,大步跑去。果然見陸淮安一身素衣端坐崖頂,他的旁邊堆著一座墳,夕陽下寧靜而祥和。

  “淮安哥哥?!备Vズ暗?。

  陸淮安并未回頭,他自然知道身后是誰。卻打算以最惡劣的態(tài)度把她趕走,并非陸淮安不懂得憐香惜玉,只是即使天下再美的女子,也終不是瑾卿。

  “淮安哥哥,我知道你心中有我,卻明白你的苦楚。這幾日為了我們的事,我費盡心思。為了讓我爹同意,我找到他的上司睿親王多爾袞,以滿漢一家為由,讓多爾袞為我們主婚。見到睿親王府的賀禮,我爹說什么也沒用了??┛!备Vヌ鹈鄣匦Φ馈?p>  陸淮安本想打斷福芝的話,可當聽到“多爾袞”三個字時,他咬著牙改變了主意。他笑著轉過頭,眼中卻夾雜淚花,似乎很感動的樣子。本就是市井下長大的“戲子”,這種事最做得來。他溫柔地抱住福芝的頭,撫摸著福芝后腦。雖然一句話不曾出口,卻勝過千言萬語。

  “辛苦你了。多爾袞將軍真的會來主婚嗎?”陸淮安用清淡儒雅的語氣問道,似是漫不經心,卻暗藏伏弩。

  “是啊,他一定來。他還說,正愁不知如何與漢人交好,恰逢遇到這喜事,讓漢人了解我們滿人?!备Vヒ卜浩鹧蹨I。

  “喜事?”陸淮安暗道。

  大婚當日任何人不得帶利器,可陸淮安早有準備,他送新娘子一支金簪為定情信物,屆時她一定會戴在頭上。而距離多爾袞不過一丈遠,陸淮安絕不可能失手。

  陸淮安身穿紅袍,單手摟著福芝的肩,他今日容光煥發(fā),用笑眼拂過每一位來客。而福芝臉上更洋溢著幸福的光芒,那干凈的笑容不免令人羨慕。倆人猶如一對鴛鴦,纏綿不休,齊齊邁向多爾袞。陸淮安眼中倒映著福芝,可心里看到的卻是瑾卿。他回想起瑾卿咽氣前的畫面,想起她有氣無力地表達自己的信任。突然有一種解脫感油然而生,還有五步,四步,三步……

  “天作之合?!?p>  “郎才女貌?!?p>  來客們紛紛贊道。陸淮安仍是笑,溫順的像一只羊羔?!皟刹??!彼氖种缸匀坏孛礁Vヮ^上金簪。

  “一步!”

  陸淮安笑的容突然消失殆盡,他拔起金簪猛地向前一大步,可那一瞬間他遲疑了。

  如果多爾袞死了,那福芝必定被列為幫兇,滿門抄斬。

  金簪出手,正中多爾袞頭上頂戴花翎,可只是打落了象征睿親王的冠冕。

  原本人聲鼎沸的大殿突然一片死寂。護衛(wèi)長第一個回過神,帶人制住陸淮安。兩把鋒利的長刀架在陸淮安頸部?!按竽懣裢?,竟敢刺殺睿親王。我這就送你見閻羅。”護衛(wèi)長吼道。

  “住手?!倍酄栃柾厣辖痿⑵届o地說道?!八粽嫦霘⒈就酰瑒偛啪鸵呀浀檬至?。”

  “哼。”陸淮安冷笑,鄙薄地望著他。

  護衛(wèi)長仍有憂慮,可這位年輕王爺的剛愎自用他比誰都明白。陸淮安直起身,與多爾袞對視,兩人卻都不說話。在場滿漢賓客無不捏了把汗,最惶恐的自然還數福芝,突如其來的變故另純真的她不知如何應對。

  “你是何人?”多爾袞發(fā)問。

  “漢人?!标懟窗不氐?。

  “為何殺我?”

  “為天下?!?p>  “又何故放棄?”

  “為了一人?!?,余光瞥向福芝,只此細小之舉并未逃過多爾袞敏銳的眼睛。“我要與此人單獨談話,其他人殿外候著?!倍酄栃柕馈?p>  “哥?”多爾袞十五弟多鐸不安道。多爾袞只沖他擺擺手。

  殿中僅剩兩人。

  “本王不明白你放著大好的前程不要,為什么卻偏偏尋死?”

  “呵,你當然不會明白,你們?yōu)榱藵M足私欲覬覦我華夏,將百姓置于水火。大明雖一時沒落,但有朝一日必將爾等覆滅?!标懟窗餐蝗婚L笑道。

  “本王可以給你兩個選擇,第一這事全當沒發(fā)生過,你和福芝繼續(xù)成親,從此歸附我大清,享受榮華。第二,你和福芝一起死?!倍酄栃栂肫饍簳r逗蟋蟀的畫面,用蘆草碰蟋蟀的觸須,引它發(fā)怒,可它卻又無能為力。

  “這里只有我們兩個人,王爺似乎并未分清誰是獵物。”陸淮安雙眸不屑地望著多爾袞。多爾袞見狀迅速抽出寶劍暴刺而來。即將刺進他的心脈時,他才向旁閃避,竟輕松躲過這致命一擊。而青鋒落空的那一剎那,他又一拳擊出,趁勢奪下寶劍,將劍鋒指向多爾袞。

  殿外人聞有異變破門而入,但任誰也不敢向前一步。

  “放了福芝和她的家人。”陸淮安道。侍衛(wèi)長立刻喊侍衛(wèi)去放人。

  “我讓你家王爺親口說?!标懟窗彩种腥咔喾逵窒蚯斑f送幾分。“并發(fā)誓不再找他們麻煩?!?p>  “想不到,本王征戰(zhàn)沙場數年,今日竟一招落敗于你?!倍酄栃枱o奈道?!氨就醮饝惚闶?,堂堂大清睿親王決不食言?!?p>  陸淮安滿意地放下劍?!暗?,我不能留了?!倍享懫鸲酄栃栁凑f完的話。

  “彭?!?p>  陸淮安低頭看著身上被火銃洞穿的胸膛,竟然露出一個微笑。似乎一切都未脫離他的掌握。轟然倒下,恰如一顆隕落的流星……

  他的笑容另多爾袞感到被嘲弄,人們通常無法理解瘋子的舉動,陸淮安并非瘋子,卻一樣做著讓自己不解的事。本不應該這樣倉促的殺他,興許能知道更多。但自己面對他竟產生了畏懼,不敢再耽誤。多爾袞蹲下身,突然發(fā)現(xiàn)陸淮安袖口處露出的信角,他匆忙打開信,是寫給福芝的。

 ?。?)

  “福芝,你之前問我‘何為鴻鵠’,如果你看到此信想來已經明白。其實我又何嘗不是色厲內荏之人?也為了保全自身蠅營狗茍活著??善吣昵拔乙馔獬闪嗣鬈妼㈩I,而因著我的失誤導致全軍覆沒。這些年,我每一日都活在悔恨帶來的痛苦中。我也以有情有義自詡,可看到將士們舍生取義,方明白自己天性薄涼。原來不是每個人都為了利益活著。我想去彌補我的過錯,隨后去地下給他們賠罪,我的命本就不該留到今日,只求能葬身在婆娑崖。福芝,我心中放不下一位故人,與你交好皆因她起,不想,你錯付情衷,我也將錯就錯。只怕此事會牽連于你,為了能讓我自己安心,而將你這無辜之人推向深淵,那我將沾染更深的罪孽??刹蛔鲞@事,我怎對得起那邊關的亡靈?”

  多年以后,一女子提壺溫酒,步履蹣跚地走向婆娑崖頂,褪去少女的稚嫩,她依舊風韻猶存??裳马斶@些年除添一處新墳外,仍是那么荒涼。

  “淮安哥哥,我來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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