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愈對這常照的心態(tài)很復(fù)雜,既感激,又有些戒備。感激于他的收留和保護(hù),又對他說的什么等了自己二十年的鬼話感覺排斥。
楊愈走到常照身后,看見那把劍插從老和尚后背右側(cè)插入,也不知是插到了肺部還是肝臟,更不知他這一下受傷還能不能活,又見他不斷輕顫喚著“秋水”,心中頓時(shí)一片酸楚。
現(xiàn)在的常照,也不過是和女兒久別重逢的老人罷了。
楊愈對魯達(dá)和楊志點(diǎn)點(diǎn)頭,便坐在了常照旁邊,他轉(zhuǎn)頭瞧了一眼在常照懷中的道姑,見她雖然滿頭滿臉的塵土,但五官容貌甚美,穿著寬松的道袍也遮掩不住身姿綽約,只是右額生了一縷白發(fā),白發(fā)和黑發(fā)一起在頭上束成一個(gè)道士發(fā)髻,使得那一縷白發(fā)特別顯眼。
楊愈又看了一眼淚流滿面的老和尚,嘆了口氣,過了片刻說道:
“大和尚,你方師弟……算了,生生死死皆是無常,活著之人過好當(dāng)下才最重要?,F(xiàn)在,廟也燒了,但好在你女兒……仙姑回來了,什么心思便都放下,找個(gè)地方頤養(yǎng)天年吧?!?p> 常照緩緩抬頭望向天空,說道:“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fù)何夕,共此燈燭光。我年青時(shí)讀杜工部這首詩,也沒覺著什么。在這寺里二十年,我卻日日都在念著這兩句,只盼著如果真有佛祖,他能開恩將秋水送來給我,讓我能與我兒共此燈燭光,卻沒想,佛像火中燒,女兒才回來,哈哈,哈哈……無常?不錯(cuò),這便是無常?!?p> 又轉(zhuǎn)頭看向楊愈,說道:“楊公子,你說你字叫尋歡,尋歡,尋歡,我原本覺得你這字取得輕浮,現(xiàn)在想想,人這一輩子啊,不就是為了一個(gè)‘歡’字嗎?秋水離家之后,我日日夜夜為她擔(dān)心,今日重又見到她,我才真正知道‘承歡膝下’四字是多么寶貴。只是,少壯能幾時(shí),鬢發(fā)各已蒼,二十載光陰流年,秋水如今也……也生了白發(fā)……”說著,喉頭噎住,再也說不下去,右手輕撫女兒臉頰,滴滴淚珠落入女兒的白發(fā)之中。
楊愈聞言,想起自己別扭卻又牽念的親情,自己這一去,父母再也見不到自己,便像是此出彼沒永無相見之日的參星和商星,真真是“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了,也不知他們余生會如何,想及此處,頓時(shí)淚水涌上眼眶,只能滾動著喉結(jié)以緩解那梗塞之感。
此時(shí),夜已漸深,一彎弦月正掛在湖面上的天際之處。
不是月圓之夜,卻也被離別之苦刺痛內(nèi)心,讓楊愈想起蘇軾在中秋夜嘆離別的詠月詞來,他哽咽著低聲吟詠:“明月……幾時(shí)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我欲乘風(fēng)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念到這里,他已徹底哽住,心想母親失去自己之后也會悲苦無眠吧,眼眶中的淚水便終于落了下來,心中不斷的默念著這首詞的最后一句:“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魯達(dá)見楊愈口中念著詩,突然之間卻淚流滿面,便過來坐在一旁,左手環(huán)住他的肩膀,左掌在他臂膀上輕輕拍著,道:“楊兄弟,想父母了?他們看你經(jīng)此大難還能安然無恙,一定不會再擔(dān)心你的?!?p> 楊愈左手抹去淚水,轉(zhuǎn)頭對魯達(dá)笑道:“多謝魯大哥?!?p> 正在這時(shí),那躺在常照懷中的道姑陳秋水緩緩睜開眼來,看見自己正被一個(gè)老和尚抱著,低叫了一聲,就要掙扎起來。
常照趕緊摟住,叫道:“秋水,是我啊,是阿爹。”
陳秋水聞言僵住了身子,眼睛在常照臉上不斷巡脧,過了片刻,才輕輕開口:“阿爹?你怎的剃了頭發(fā)?”
常照微微一笑,道:“我便在這禹王寺出家,你感覺如何,可還好嗎?”
“阿爹……阿爹——嗚嗚……”陳秋水大喊著“阿爹”坐起身來,摟住常照脖子,淚如泉涌。
常照輕撫女兒后背,微笑著道:“嗯,嗯,乖女兒,莫哭,莫哭……”在他的心中,女兒還是幾十年前那乖巧女孩的印象。
陳秋水哭了許久,才松開手,挪出常照懷抱,跪坐在對面,她望著老態(tài)盡顯的父親,啜泣道:“阿爹,你老了……女兒不孝,讓阿爹在此受苦。”
常照搖搖頭,執(zhí)起女兒雙手,笑道:“秋水,阿爹在這出家,一點(diǎn)沒覺著苦,倒是你……唉,是爹爹對不住你,讓你受了太多委屈,讓蕓香也……”說著又落下淚來。
陳秋水聽見“蕓香”,渾身一顫,瞥了一眼還在燃燒的寺廟,眼中露出駭怕之色,常照趕緊一手遮住她的眼睛,一手輕撫她的頭:“別看,那里沒有蕓香,不怕,不怕,過去了,都過去了……”
“阿爹,蕓香,蕓香她……她被……”陳秋水哽咽道。
“嗯嗯,我知道了,我聽你方師叔說了,不說了,都過去了……你是跟著你方師叔來到這里的嗎?”
“是,方師叔說要把那寶貝給阿爹送來,我雖然沒……沒臉再見阿爹,只是又想見阿爹一面,便偷偷跟在了后面?!?p> “傻孩子,你不知阿爹見到你心中有多歡喜。這湖面這么寬,你又是怎么來的?”
“我水性不像方師叔那般好,只好偷……找了條小船劃過來,只是被水流帶到下游去了,我在太湖中找了一天,到得這里就見到大火?!?p> “嗯,多虧了你被帶到下游去,才避開了這些賊人?!?p> 陳秋水聞言,這才轉(zhuǎn)頭掃視了周邊一眼,見到到處都有尸骸,驚得身子一搖,叫道:“這……這……難道,是因?yàn)槟菍氊悺⒌?,你背上的劍……”她這一下四處觀望,才看見了插在常照后背的劍。
常照搖搖頭,微笑道:“無礙,小傷而已。秋水,你餓了吧?”說著,就要起身往寺里去,轉(zhuǎn)頭間,火光映入眼簾,他才頓住身形。
陳秋水拉住他要起來的身子,道:“阿爹,我不餓。我身上帶有創(chuàng)傷藥,我這就給你治傷?!闭f著,跪行到常照身后,從掛在腰帶上的一個(gè)小布袋中掏出一個(gè)小盒,將常照后背的長劍猛的拔出,那傷口就往外汩汩流出血來。
她正要將整盒的藥粉撒到傷口上,見到血流之勢,擔(dān)心藥粉會被沖掉,便解下自己的腰帶,將藥粉倒在腰帶上,這才將腰帶快速往傷口按去,再前后繞了一圈打結(jié)系好。
方才移開到了一旁的楊愈見狀,解下自己的腰帶,向陳秋水遞了過去。
陳秋水望了楊愈一眼,接過腰帶系在身上,邊系邊對楊愈點(diǎn)頭道:“小兄弟,多謝你。”
楊愈解開腰帶之時(shí),順便將藏有傳國玉璽秘密的包裹拿在了手上,見陳秋水系好了腰帶,便將包裹送了過去,道:“仙姑,這是你的東西,物歸原主?!?p> 陳秋水見到包裹,不可置信的望著楊愈,過了一會又轉(zhuǎn)頭看向常照,見父親點(diǎn)點(diǎn)頭,才伸手接過塞進(jìn)懷中,微笑道:“小兄弟,請問你尊姓大名?”
“在下楊愈,仙姑直喚我名就好?!?p> “楊愈?好,楊小哥,多謝你了?!?p> 楊愈微笑著搖了搖頭,和魯達(dá)、楊志往遠(yuǎn)處走了開去,給常照父女二人留出說話的地方。
眾人歇息了一會,魯達(dá)提議將趙都統(tǒng)和那些尸體扔進(jìn)火海里燒了,免得多費(fèi)口舌去跟縣衙分說,水致遠(yuǎn)道:“我是武德司都巡,武德司是干什么的?查奸捕盜!這些狗賊竟敢夜襲禹王寺,妄圖劫財(cái)害命,我等將他們殺了,正是大功一件,無需擔(dān)心?!?p> 楊愈道:“水大哥,魯大哥說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是一地的血跡,還是留下幾具的好,不要全燒了?!逼鋵?shí),楊愈心里想的是:事情還是往小了處理的好,免得自己被人注意,在這陌生的時(shí)空,自己只想過些簡單日子。
水致遠(yuǎn)點(diǎn)點(diǎn)頭,便跟魯達(dá)、楊志等人,將趙都統(tǒng)和空地上的幾具尸體扔進(jìn)火里燒了,大多數(shù)敵人本就是死在廟里,此時(shí)怕是已燒成了灰,倒省了許多工夫。
水致遠(yuǎn)和幾人燒完尸體,跪在大火前納頭拜了幾拜,喊道:“幾位兄弟,你們安心去吧,我水致遠(yuǎn)定會好生撫恤幾位的家眷?!?p> 做完收尾之事,這一夜眾人便各成一處歇息,等著天明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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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標(biāo)題“子兮子兮,今夕何夕”,截選于《詩經(jīng)》中的《綢繆》。
這首詩實(shí)在太美了,幫大家附在下面: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這首詩講的是新婚夜,新郎對美麗的新娘喜愛得不知如何的情狀。
杜甫非常喜愛這首詩,他用“今夕何夕”寫過好幾首詩。
常照吟詠的幾句,便是來自于杜甫的《贈衛(wèi)八處士》。

龍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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