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大哥,你起得這么早?——呀,快放下,荷香幫你洗?!?p> 荷香端著一碗淡鹽水走出內堂,便看到楊愈正在天井中搓洗衣衫,趕忙搶步上前去奪水盆。
楊愈側過身形擋住荷香:“不用了,我就快洗好了?!?p> 他有些尷尬:身體變年輕了,各種激素的分泌好像都比尋常人旺盛了,自己十八歲時好像也沒這樣,昨夜一瞥眼間見了碧云的雪峰深壑,竟然做了一晚上活色生香的迷夢,等醒過來時才發(fā)現(xiàn)......
“楊大哥,以后你不要洗衣衫了,留在房中,荷香會收拾去洗的?!?p> “我知道了。還真的應該快一點做出肥皂來,這怎么洗都洗不干凈啊。”
“我來吧……”
“不用,不用。今天我自己洗。你先把水給我喝了?!?p> “楊大哥,那我先去做飯了?!焙上闩踔胛沽藯钣人?,又進內堂去了。
過了許久,她端著米粥和幾樣小菜出來,又見楊愈在搓洗床單,立即說道:“楊大哥,前兩日我剛洗過了,怎么又要洗?”
楊愈干咳了兩聲,用力揉洗了幾下:“沒事,天氣好,多洗洗有好處。”
荷香詫異的看著那水盆:“哦,先吃飯吧,你放在那,等一下我會來洗?!?p> 楊愈聞言洗得更急:“好好,我馬上洗好了,你有事先去忙吧,不用管我?!?p> 荷香放下飯菜進去后堂,見到正在梳頭的水清兮,便嘀咕了一句:“楊大哥今天可真奇怪?!?p> 水清兮將烏黑濃密的發(fā)絲用紅綢發(fā)帶束在頭上,輕笑道:“他哪一天不奇怪了?我看他每一天都有些奇怪?!?p> 荷香也跟著笑了笑,片刻后說道:“不是的,今天楊大哥早早起來洗衣裳,洗床單。這不奇怪嗎?”
“哦?”水清兮站起身來就要出去瞧瞧,另一邊的房門打了開來,水少夫人從中走出,低聲道:“別看了,他愛洗就洗吧,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p> 這有什么不能看的?水清兮訝異的看了一眼嫂嫂,卻也走到飯桌邊開始吃飯,過了一會,她忍不住低聲詢問:“嫂嫂,這是怎么回事?為什么不讓我去看一看?”
水少夫人臉色微赧,瞪了一眼水清兮:“等你以后嫁了人,便都知道了。”
“洗個衣衫床單,還要嫁了人才知道”,水清兮輕聲咕噥了一句,過得片刻,似懂非懂的她抬頭看見水少夫人的臉色,頓時有些不好意思的在椅子上扭了扭身子。
楊愈洗完床單,水致遠也起床了,兩人便坐在一起吃飯。
“水大哥,我這門生意,你要不要摻些本錢?”
“楊兄弟,你要錢花,盡管說,什么摻不摻本錢的,那般見外作甚?”
楊愈一愣,這水大哥還真是有些……不過,正是因為這樣的性格,他才能得了手下武德司校尉的敬重。
“水大哥,你有余財,便都給我吧,我?guī)湍阗嶅X呢。”
“哦,原來是這樣,我身上倒沒多少錢,都給了嫂嫂家用了,想來十幾貫錢總是有的?!?p> “你們武德司有錢嗎?你能做主將武德司的錢入股嗎?”
“入股?什么是入股?”
楊愈又將股份給水致遠解釋了一遍,水致遠明白過來,皺眉說道:“武德司倒是沒做過生意,不過卻有對外放貸?!?p> 楊愈微感吃驚:“放貸?官府衙門還能對外放貸?”
“楊兄弟不知道?這哪個衙門不對外放貸?不放貸,錢哪里夠用啊?!?p> 官府放貸,那還了得?誰敢跟官府借貸?那不是把頭送進虎口里去嗎?楊愈暗暗心驚,開口道:“衙門怎么放貸?多少利息?”
“有些衙門會將錢放到檢校庫里,檢校庫再對外放錢,利息二分,有些州府是利息三分,聽說,有的地方強逼人借錢,利息高達七分,八分?!?p> 果然如此,楊愈喃喃開口:“檢校庫?這不是高利貸嗎?”
水致遠囫圇咽下粥飯,看見楊愈納罕的神色,也有些詫異:“楊兄弟不知道檢校庫?這檢校庫一開始是托放孤兒家產(chǎn)的,嗯,有些父母雙亡的孤兒守不住家產(chǎn),官府便將孤兒的家產(chǎn)檢校入庫,再對外放貸,所得利息便用于供養(yǎng)孤兒,待得孤兒長大成人,再將家產(chǎn)悉數(shù)還他。后來有些衙門見檢校庫得利甚大,便將衙門里的錢也放到檢校庫里,這錢生錢利滾利的,衙門里才能有余財迎來送往嘛。武德司當然也對外放貸,不然的話,若有兄弟戰(zhàn)死,如何能有錢去撫恤遺屬?”
這就是銀行的雛形?楊愈詢問道:“蘇州檢校庫是二分利?哪些地方是七八分利息?”
“不錯,蘇州是二分利,江南西道的幾個節(jié)鎮(zhèn)里,便是八分利了,這還算少的,更有倍利,兩倍利的,那都是強逼人借錢的?!?p> “要抵押的吧?”
“那是當然,房契、田契、地契、金銀首飾等等皆可抵押。有的人要是沒有這些,也可抵押妻兒。”
我……楊愈暗罵了一句國罵,搖了搖頭:“檢校庫還收人家妻兒做抵押?”
“蘇州檢校庫嘛,或許是不收人口做抵押的。都是那些錢民、行錢人才收人家妻子兒女做抵押,嘿,他們最喜歡的便是收人家妻女做抵押了,那可是有利息之外的其他利息了。”
楊愈明白他說的利息之外的其他利息是什么意思,不禁皺眉嘆了口氣,又問:“什么是錢民、行錢人?”
“嗯?楊兄弟你家不也是經(jīng)商的嗎?不知錢民、行錢?”水致遠納悶的看了一眼楊愈,不過他已經(jīng)對楊愈的某些反常言行習以為常了,也沒再糾結,“錢民便是放貸的錢主、庫戶,行錢嘛,便是給錢民找借錢人的行人,便如牙人、媒婆、牙婆。”
“錢民便是一級放貸人,行錢便是二級放貸人,不過這行錢人,怕是錢民的家奴之類的人吧?”
“一級,二級?”水致遠琢磨了一會,點頭笑道,“楊兄弟說得對,這行錢人嘛,既有錢民的家奴,也有坊間的青皮無賴,即便行錢人不是錢民的家奴,見了錢民也是自稱家奴。”
“錢民放貸是多少利息?”
“那,最少也要二分利了,常見的是一倍利息。”
“行錢人收多少分成?”
“有的是跟錢民分三成利息,有的是分五成利息?!?p> 這就是傭金了,呵,商業(yè)社會大體都是如此,不管是什么時代的商人,都離不開這樣經(jīng)典又有效的擴張手段,如果不加以管控,資本逐利之下,典人當女這樣的惡事,便是屢見不鮮了。
另外,想必,錢民多半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家里不是大地主就是大官員,他們或許還有一重身份,便是讀書人。這時代只有這樣的人家,才有余力余暇去讀書。這樣的人總要留些臉面的,于是便養(yǎng)一些行錢人替他們去做那些上不得臺面的事情,否則,又如何能夠兼并下那么大的田地家產(chǎn)?這種有契約有憑證的抵押高利貸,那可比做什么生意都穩(wěn)當。
楊愈這般想著,轉回話題:“水大哥,你們武德司放貸是幾分利?”
水致遠道:“二分吧?都是放到檢校庫里去放貸。”
楊愈道:“二分?不如這樣吧,你將武德司的錢入股到我的生意里來,一年下來掙的錢,應當比這利息要高許多?!?p> 水致遠沉吟了一會,搖了搖頭:“這怕是行不通,萬一折了本,上邊追究下來,我們誰也擔不起這責任。因此,朝廷才會嚴令禁止衙門去經(jīng)商。不過,我問問司里的兄弟們,或許他們會想要入股?!?p> 楊愈道:“衙門不許經(jīng)商,但是官員卻可以經(jīng)商?”
水致遠道:“那是自然,兄弟我沒能耐去掙錢,不然,我早就另找人開個鋪子了?!?p> 楊愈暗暗搖頭,他昨晚詢問蘇攜要不要入股的時候便已經(jīng)知道了,朝廷恐怕不僅沒有禁止官員經(jīng)商,說不定還鼓勵官員經(jīng)商呢。朝廷禁止衙門經(jīng)商,那是怕收不回本錢,最終還是要靠朝廷支出來抵窟窿,但是鼓勵官員經(jīng)商,卻存的是降低俸祿開支的心思。
大皇朝這時代的商人地位低,越是對商人畸形打壓,商人越會想方設法的要與官員結成利益體。準確的說,這時代能有錢去經(jīng)商的,多半也是家里出了官員的家族,因此,對于這時代來說,官商本就是一體。
衙門是人組成的,衙門里的人與商人組成了一個利益體,便是衙門與商人組成了利益體,對于商人來說,這不過是換了一聲衣服而已,衣服底下的那個軀體還是原來那個軀體,商人獲得的利益保障是一樣的。
收人妻女做抵押,這樣的事情我是做不來的,但我身處此時此地,不依著此時此地的規(guī)則,那自保和保護身后人的想法就是一個笑談了,不僅如此,最終還會淪落成被人捆起來吃了的結局。
楊愈這般想著,點頭笑道:“好,水大哥盡快去問一問,這可是難得的機會,哪個兄弟要是錯失了這樣的好機會,那可就要后悔了?!?p> 水致遠聞言有些驚訝:“楊兄弟,你真的很會掙錢?”
楊愈大笑:“哈哈哈,那是相當會掙錢。越多人入股,這錢掙得便越穩(wěn)當。”
水致遠點了點頭,幾口扒干碗里粥飯,站起身來急火火的往外走去:“我知道了,我這便去問一問兄弟們?!?p> 過了一會,楊愈吃完早飯,便見水少夫人、水清兮和荷香三人都走了出來。
楊愈起身施禮:“嫂夫人,姐姐,荷香,早上好啊?!?p> “早……早上好”,水少夫人微笑點頭,“楊兄弟,你請坐,我有一些話要請教你。”
楊愈將碗筷收到一邊,這才坐下:“嫂夫人你請說?!?p> 水少夫人在桌子另一邊坐下:“我聽荷香說了股份的事情,又聽說你拉了麗景樓的姑娘們作股東,不知這股東是?”
“請稍等,我取來章程給嫂夫人過目,嫂夫人便明白什么是股東了?!闭f著,楊愈起身進房,將昨晚趁夜寫的章程取了出來。
“這么多?十五張紙?什么章程這么復雜?”水少夫人接過章程,見到厚厚一疊紙張,頓時有些驚訝,她翻看了幾頁,不解的看向楊愈,“楊兄弟,你寫得這般詳細,這不是將你自己的手腳束縛住了嗎?”
“不能說是自縛手腳,在我看來,做生意嘛,誠信二字最重要,對外要誠信,對內更要誠信,誠信才能得人心,才能有聚得起人來,人聚方能財聚,人多力量大嘛。另外,這些條款寫得清晰明了,不僅是為了取信于人,也是為了免得以后起爭執(zhí),傷了誠信。”
水少夫人點點頭,仔細翻閱起來,過了一會,喃喃開口道:“員工?哦,員工便是伙計?!?p> 再過一會,她又驚訝的看向楊愈:“怎么還要給伙計分紅利?”
楊愈點頭:“確實如此,不僅要與股東分利,還要與伙計分利。一個好伙計能成大事情,財散才能人聚,人聚又能財聚,雖然看上去散了財,實際上卻是為了能聚更多財?!?p> 水清兮插話道:“嗯,我看很有道理。譬如憩橋邊那家王氏成衣鋪子,他家原本有個姓張的好裁縫,可是這張裁縫前不久被西市坊的麗色成衣鋪挖過去了,我前幾日去西市坊才知道,原來是他家給張裁縫開了更高的工錢。這麗色成衣鋪有了張裁縫,生意可好了不少。”
楊愈拍手笑道:“姐姐說的對極了,真是鞭辟入里,一語中的!”
水清兮有些羞赧的斜了楊愈一眼,臉上卻浮起笑容。
水少夫人看完了章程,遞給水清兮:“清兮,你看看?!?p> 水清兮接過章程,嘴上說道:“這么多,我便不看了吧。”
荷香笑道:“小姐,你可要仔細看好?!?p> 楊愈接口道:“對,姐姐是該仔細看看?!?p> 水少夫人聞言,忍不住輕笑出聲,又趕緊忍住笑意,轉過了頭去。
水清兮臉紅耳赤的轉過身去,將章程一頁頁翻看起來。
過了許久,水清兮開口道:“怪不得你說比連財合本要好,我看你想得很周到,我可挑不出毛病來?!?p> 水少夫人笑道:“清兮覺得好,那便好,你看,我們要入股多少合適?”
“這個我早就想好了”,楊愈看了一眼水少夫人,“不管嫂夫人投多少錢,我都給嫂夫人和水大哥每人算五百貫的本錢,嗯,還有荷香也算三百貫,以后要是一起做事呢,工錢另算?!?p> “這么多?”水少夫人這回是真的驚住了,“不妥吧?”
楊愈搖頭,鄭重說道:“沒有水家一家人照顧,楊愈早就餓死在荒郊野外了,這算得了什么?!?p> 水少夫人道:“楊兄弟說哪里話,要不是你,我們一家人早就喪命在禹王寺了?!?p> 楊愈道:“我跟水大哥親如兄弟,那便是一家人,便不說這些見外的話了。情義是無價的,嫂夫人也不必再說客套話了,依我的意思,原本也用不著將水大哥和嫂夫人幾人計入股東,只是,往后的事情誰說得準呢,萬一以后嫂夫人要……”
水少夫人明白楊愈說的萬一是指她要是改嫁的情況,連忙打斷他的話:“我明白了,多謝楊兄弟了。只是還是太多了,等二郎回來,我問問他,再回話楊兄弟?!?p> 荷香這時抹著眼淚,嗚咽道:“楊大哥,你對荷香太好了,嗚嗚,——那小姐呢?小姐是多少?”
水清兮聽見荷香哭音,本要給她擦去眼淚,聽見這后邊一句話,卻又羞紅了臉:“荷香,你提我做什么?我……我……”
楊愈道:“姐姐嘛,我那一晚從麗景樓喝醉回來,好像跟姐姐說過的,那時候我雖然醉了,但是說過的話還是記得的。姐姐記得嗎?如果不記得,那便也算五……”
水清兮趕忙跺了跺腳打斷道:“別說了,我記得了?!闭f著,又一甩袖子,疾步走入內堂去了。
楊郎,我當然記得,你說,你要給我掙下一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