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飛走在我和黃毛的前面,因為黃毛走幾步路就要歇一會,吐上一吐,因此我們走得很慢。林飛回頭,指著黃毛眼睛卻看著我,他真的沒關系嗎?我看向黃毛,他的嘴巴上還掛著一滴沒吐干凈的口水。林飛從羽絨服里掏出一個疊的異常整齊的藍條紋手帕,扔給黃毛。
黃毛得以重新在醫(yī)院觀察下來,因為我訛了林飛一把。在美術館我問林飛這幅畫能不能收到一筆版權費,因為畫中的人是我。他愣了一下,可能沒想到我是一個這樣無恥的人,不過好在他爽快答應了,讓我當下沒那么尷尬,他給我的感覺是:我收版權費是應該的,是他疏忽大意了,但這反倒令我有點看不起我自己,因為我已經(jīng)在心里把他當成朋友了,男人是不該對朋友斤斤計較的,但黃毛是更好的朋友,所以我權衡了一下,還是決定開口要錢。
在觀察的三天里,林飛不光交了住院費,還每天帶水果來看望。第一天帶了蘋果和香蕉,黃毛吃了蘋果,我吃了香蕉,第二天第三天都只帶了香蕉,雙倍的。
林飛每天都會來找我聊天,我知道了他是大三的學生,美術生,大我三歲,身高183,那次去天瓏街是跟著老師去寫生。他也知道了我讀高三,還有半年高考,身高179,家里有一個快70歲的阿婆。
我有沒有說過林飛很漂亮?他就像還珠格格里的香妃吸引蝴蝶一樣,每天都吸引大批巨型蝴蝶涌進這個幾十平的病房里,蝴蝶們性別不同,年齡不同,但目的只有一個,看一眼傳說中那個漂亮的小伙子。林飛對這種關注不以為然。比如此刻,他背對窗子站著,在陽光照耀下像憑空生出一種光環(huán),類似于我想象中被火焰山燎了仙袍的神仙。他手中正在剝開一個香蕉,朝著已經(jīng)來第五趟的唐護士點了一下頭說,來了啊,好像唐護士來的是他家。他把剝好的香蕉遞給我,我接過來塞進嘴里,旁邊床的大爺開口喊,小唐護士,你怎么又來了,這是今兒第幾次查房了?小唐護士瞥了大爺一眼,拿著病例表紅著臉出去了,然后李護士,劉護士也進來了,林飛又給我剝了一個香蕉,我再次接過來吃了。
我曾仔細地探察林飛的好看,他的眉毛不似我的那么粗糲張揚,更不像黃毛那樣雜亂,遠看像盤旋著的兩只毛毛蟲,他的眉毛長長的,伸展到眉骨拐一個彎順下來,看起來清秀舒服。而那雙眼睛堪稱景觀。我聽過很多形容眼睛好看的話,也在小說里看過別人寫誰誰誰的眼里有星星,有海,林飛的不是,他的眼里有一把火,一把火焰山的火,還得是盛夏里的,叫我不敢靠近的那把,比星星明亮,比海神秘。黃毛曾評價這種好看是“模糊了性別的”,我覺得他說的很對,因為我有時候會盯著林飛看很久很久,久到什么程度呢?久到林飛已經(jīng)受不了我直愣愣的炙熱目光,要剜我一眼,再推我一把,說,“李默,別看了”時,我才能反應過來我已經(jīng)盯著他很久了。
黃毛出院后,我們繼續(xù)回工地打工,還是搬運磚頭,還是帶著那個劣質的安全帽。林飛幾乎隔一天就要來一次,我們工作的時候,他就在旁邊等,有時拿著畫夾子畫畫,多半時候盯著我一個接一個地傳遞磚頭。
寒假的最后一天,我干完最后一個上午就得走了,包工頭竟然痛快給我結了錢,我掙了945塊。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用雙手掙錢的成就感,心里頭沒由來地熱。
我和黃毛告別后回到宿舍,林飛已經(jīng)在我的床邊坐著了,經(jīng)過近20天的相處,我已經(jīng)把他當兄弟了,想著在臨走前一定要給他一個擁抱。經(jīng)此一別,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見到了。
李默,畫賣了,林飛說。什么畫?我問。沒什么,我給你帶了一些水果,你帶回去給阿婆吃,我會去學校看你的。說完林飛就走了,我的擁抱還沒來得及送出去他就走了,頭都沒回。
高三的學生一個月才有一次雙休,每周只有周日的下午可以自由活動。我的水壺用了兩年多,前兩天發(fā)現(xiàn)不保溫了,準備出去換個好一點的瓶膽,走到大門口,就看到林飛等在那。他戴著毛線帽,裹著一個十足厚的圍巾,只露出一雙眼,他似乎也知道那張臉一旦露出來,必定要造成騷亂。
你真的來了林飛,我快速向他走去,用非常驚喜的語氣說。他也很高興,從書包里掏出一個鴨舌帽卡在我的腦袋上。他的手碰到我的臉,很涼,他應該等了很久吧,我抓起他的一只手放進我的口袋。
我們在路上盲目地走,誰也沒說接下來去哪,我發(fā)現(xiàn)幾天沒見,我竟然有點想他,和想黃毛,想阿婆的那種似乎都有點不一樣。我看著林飛被凍紅的鼻頭問,你怎么來的?
哦,坐那個大巴車,就你回來時坐的那個。林飛說。
車上人應該不多吧,走的人應該都回來了,該去的應該也已經(jīng)去了,我說。
是的,人不多,我一個人可以明目張膽坐兩個座位,林飛笑著說。
哈哈,我上次旁邊坐的是一個老頭兒,他好困呀哈哈哈,我好像從沒見過那么困的人,他困得東倒西歪,我就把他……拽到,拽到我的肩膀上來了哈哈哈哈,四個小時啊,我邊說邊用手比劃,下車后我的肩膀都麻了。我大笑著,一句話幾度說不清楚,總被自己的笑打斷。
那時我沒意識到我對林飛說話時,語氣和同黃毛,同我的同學說話時都不一樣,會不由自主帶上“呀”“啊”等語氣詞,很溫柔,又不忘逗趣,像在同女孩子說話。
我們倆一直走到天都黑了,走過了三所中學,一所小學,一所高中。途中還經(jīng)過了胖姐服裝店,劉哥大肉米線,彩云代銷店,高家五金等店鋪,沒能走到天瓏街,林飛的手機響了。這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他的右手一直放在我的口袋里。他把手抽出來,去旁邊接電話,我看到我的口袋被他的動作帶著翻出來一點,上面爛著一個洞。我還發(fā)現(xiàn)原來我的右手一直揣著那個不保溫的水壺。
接完電話回來他說,李默,我餓了,我們?nèi)コ燥埌伞?p> 我?guī)コ园迕妫覀冞@兒的特色美食,吃完胃里可暖和。一把手搟的勁道面條,澆上浸足了味熬得軟爛的黃豆和薄牛肉片,再來一勺煮透了辣味的小紅椒,加個鹵蛋,一碗料足味美的牛肉板面就端上了桌,林飛似乎是真餓了,埋頭吃面都沒顧上和我說話。
一碗面下肚,我和林飛臉上都帶著魘足,相視一笑我準備付錢,一摸兜里發(fā)現(xiàn)兩個口袋都是漏的,錢不知何時漏下去了。林飛一只手指著我笑,另一只手往書包里拿錢。摸了好一會,越摸表情越怪異,兩只手都進去摸,還是沒摸到,小聲告訴我,應該是落在車上了,大巴車上。然后林飛看著我有些狡黠地笑了,這笑和那天對著我說“衣服是150買的”時一樣,他背上書包,對著我指了指身后的路,我心下了然,右手輕輕拿起水壺,走到他左邊牽起他的手就開始跑,老板在身后大喊一聲“兔崽子”追了上來。我和林飛跑了很久,直到身后的喊聲消失才停下來躲進一個巷子里。我們倆放聲大笑,終于笑累了才發(fā)現(xiàn)這巷子是如此地窄,窄到只夠我們倆側身站下。
我們不再笑了,只剩下粗粗地喘氣聲。我在黑暗里看林飛,他眼里的火焰山讓我想到千禧年前夕的那一簇煙花,也許從那簇煙花開始,林飛和我的命運軌跡就在悄然發(fā)生改變,我又想到林飛的那幅畫,于是問,為什么大雪中會有夕陽?
什么?林飛沒聽懂我的問題。
那幅畫,為什么那幅畫明明是在畫大雪,旁邊怎么會有夕陽?我接著問。
哦,那就是創(chuàng)作啊,是想象力,林飛說。
為什么會有那樣的想象力?不知從何時起,我迫切想要知道那幅畫背后的故事。
因為,你的眼睛告訴我你在看夕陽。這時,林飛直視我,我的眼睛是不是也告訴你一些什么?
或許是,但我還沒想明白你的眼睛要告訴我什么,我說。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李默。林飛說,用心感受,每個人都會發(fā)現(xiàn)一扇與自己不同的窗戶,然后需要它。
林飛告訴我窗戶是要自己去尋找的,黃毛告訴我窗戶要自己建造,我很迷惑所以問林飛,為什么黃毛說他不需要窗戶?
那是因為他還沒找到他想要的窗戶,林飛輕笑。
那你找到了嗎?
林飛沉默了一會,說,我不確定。
這個話題太有哲學性,我索性繞過去,再問林飛,我從市里回家那天,包里的一千塊錢是不是你給的?
是,林飛說。
為什么給我錢?我問。
畫賣了,那幅大雪中的夕陽,賣了兩千塊,我給了你一半,林飛摸了摸鼻子說。
怎么就賣了?我心里有點不快,我下意識認為那是我們相識的憑證,類似于電視劇中的定情信物,雖然我和林飛之間只是兄弟情,但還是希望那幅畫留著,在我的臥室,或者林飛的畫夾里。
林飛兜里的手機又響了,這次他沒有走到旁邊接電話,就在我對面把手機貼在耳邊,說,知道了,你來吧。然后身子往巷子外伸了伸,應該是在看附近有沒有什么標志性建筑或者店鋪,但我的手條件反射般伸了過去,一把將他撈了回來。他有些詫異,眼睛看著我對著電話那邊說,你找找吧,就在一個巷子這,旁邊是巧兒超市,對,巧克力的巧。
林飛掛了電話,我的手還在他的腰上,你要走了?我問。
對,你還得去上晚自習呢,高三耽誤不得。他把手機收進兜里。
我低下頭,有點兒沮喪,手從他的腰上滑下去,卻被他一把抓住,然后林飛雙手一緊,抱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