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鬼，道士

　　何宅的下人們都遠遠地站在廳外，對著對著廳中的許朗指指點點，不住地說著風(fēng)言風(fēng)語。

　　他們都在嘲笑許朗的自不量力。千金小姐下嫁落魄書生，到底是書里的戲碼，除了戲中人外，誰會把他當(dāng)真？

　　但他們誰又能分曉，自己此刻也身在戲中？

　　忽然，一個濃妝艷抹的半老徐娘，罵罵咧咧地從廳里沖了出來，邊走邊罵：“這書呆子，人家根本看不上你，還死乞白賴地留在這兒做什么？給你做媒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了，害的老娘也跟你一起丟人！”

　　原來是個媒婆，她離開何宅，消失在了門外。

　　看來許朗的提親失敗了，余火心中暗想——干得漂亮！

　　余火走進廳中，看到何老爺正高坐堂上，滿臉怒容。

　　何老爺說：“我已經(jīng)說過了，不會將黛兒許配給你，你為何還不走？”

　　許朗懇求道：“何老爺，我和黛兒是真心相愛，求您給我一次機會吧！三年，請您給我三年時間，我一定會考取功名，回來迎娶黛兒！”

　　何老爺說道：“胡鬧！女子青春何其寶貴，為什么要平白等你三年？實話告訴你吧，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黛兒與縣令公子的婚事，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什么？！”許朗聞聽此言，心中大悲，只覺天旋地轉(zhuǎn)，胸口劇痛，猛烈咳嗽起來，“咳咳……不……咳咳咳……黛兒……咳咳咳咳……”

　　何老爺見狀，有些意外，問道：“喂喂，你怎么了？喂！”

　　“咳咳咳……”許朗胸口如堵，劇咳不止，噗的噴出一口血來，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何老爺被他嚇了一跳，回過神來后，連忙走出正廳，朝著外面的下人喊道：“還愣著干什么？快把他送到醫(yī)館去！”

　　“是！”下人們連忙應(yīng)道，跑向正廳，掀起一陣風(fēng)來，所有人都化作輕煙，消失不見。

　　——都吐血了……這人有病吧。

　　余火暗自想著，人隨即就出現(xiàn)在醫(yī)館之外。

　　醫(yī)館外面圍了不少看客，大白天有人被抬進醫(yī)院，還是本縣今日的風(fēng)云人物，這些都足以成為茶余飯后的談資。余火沒有理會這些看客，徑直走了進去。

　　許朗被抬進了醫(yī)館的后堂，余火掀開后堂的門簾，看到許朗正病懨懨地躺在床上，絕望地看著屋頂，大夫坐在床邊不住搖頭，何老爺臉上雖有些同情神色，更多的卻是放松。

　　何老爺問道：“大夫，他的病果真治不好么？”

　　“唉，難吶?！贝蠓驌u了搖頭，說道，“他得的是肺癆，湯藥只能緩解，無法去根。此病忌勞作，忌傷神，但若是調(diào)養(yǎng)得當(dāng)，還是可以多活幾年的。我出去給他寫個方子，以后按方服藥，可保七年無憂。但是七年之后，就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p>　　許朗怔怔地躺在床上，沒有出聲，還是何老爺把大夫送了出去?；貋碇螅卫蠣攲υS朗說道：“我想你自己應(yīng)該明白，以你現(xiàn)在的情況，更不可能和黛兒在一起了?！?p>　　許朗沒有說話，兩行眼淚流了下來，打濕了枕頭。何老爺看著他亦有些不忍，嘆了口氣，說道：“唉……畢竟你和黛兒相識一場，你放心，只要你離開黛兒，你日后所有花銷由我包管?！?p>　　“不必了。”許朗的聲音變得有些沙啞，但是仍舊無比堅決。他努力掙扎著從床上爬了起來，朝門外走去。

　　何老爺有些吃驚，隨后又有些生氣，難道這許朗得了肺癆，還要再糾纏黛兒？他斥責(zé)道：“年輕人，不要太自私！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難道還想再拖累黛兒嗎？”

　　“您誤會了，我會離開黛兒的……咳咳……但我不會要您的錢。”許朗扶住門框，喘了口氣，然后留下了最后一句話，“我和黛兒的感情，不是一筆交易?！?p>　　許朗掀開門簾，掀起一陣風(fēng)，兩人化作青煙隨風(fēng)而逝。

　　看到此處，余火對許朗的故事有了大致的了解，但還不知他是如何將黛兒的魂魄掠入了書中，他還得繼續(xù)再看下去。

　　周圍景色變幻，余火再次回到了那條陰暗的小巷。

　　這一次，小巷不再寧靜，他遠遠就聽到了許朗與何黛兒的爭吵。

　　許朗大聲喊道：“我已經(jīng)跟你說過了，別再來找我！……咳咳……我已經(jīng)不喜歡你了！”

　　“不，你騙我！”何黛兒哭了出來，痛心說道，“我知道你病了，你只是不想拖累我，所以才說這些話來騙我！但我不同意！兩個人如果只能同甘，不能共苦，那根本不是愛情！我想和你在一起，無論你是病是好，是生是死，我都要跟你在一起！”

　　“黛兒……”許朗的眼中閃爍著淚光，他好像沖過去，狠狠地抱住黛兒，永遠也不松開。但是話到嘴邊，卻成了最決絕的惡言，“求求你別再纏著我啦！你真的想害死我嗎？求求你啦，我還不想死?。　?p>　　何黛兒愣住了，她不明白為什么許朗要這樣說，她喃喃說道：“許郎……你，你說什么？”

　　“我說讓你滾啊！”許朗大吼著，轉(zhuǎn)過身去，不敢讓何黛兒看到他流淌的眼淚，決絕說道，“你爹已經(jīng)答應(yīng)我了，只要我離開你，他就會掏錢給我看??！所以，求求你以后不要再來糾纏我了！而且我告訴你，我根本就沒有喜歡過你，我和你在一起只是為了你爹的錢！現(xiàn)在你爹答應(yīng)把錢給我了，你已經(jīng)沒用了！你滾啊！”

　　“不！這不可能……我的許郎不是那樣的人……”何黛兒悲聲大作，眼淚似珍珠流淌，忽然，她看到了桌上未寫完的書，上面寫著的正是曾經(jīng)他送給自己的那些詩。何黛兒撲過去，拿起書來，她痛哭著朝許朗問道：“那你以前給我寫的詩呢？你又怎么解釋？如果你不喜歡我，為什么能為我寫出這些詩來？”

　　許朗淚流滿面，殘酷地說道：“那都是我抄的，是我拿來哄你的！你聽懂了嗎？”

　　何黛兒捂住嘴巴，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她終于開始絕望了，哭著跑了出去。直到她跑遠了，許朗才敢回過頭來，看著她的背影漸漸消失，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咳……咳咳……”

　　斑斑血跡灑在地上，和兩人的淚水摻雜一處，許朗倒了下去，化為青煙。

　　看到此處，余火心中涌起淡淡的悲傷，但他總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兩人若就此分別，何黛兒的靈魂又是如何被掠進書中？

　　正思考時，天色忽然暗了下來，余火抬頭看去，發(fā)現(xiàn)天空變成一片漆黑，因為在許朗的世界里，失去了何黛兒，便失去了自己的天空。

　　“咳咳……”屋中傳出一陣輕咳，將余火的目光吸引回來，原來下一段故事仍舊發(fā)生在這兒。余火看到形容枯槁的許朗，坐在窗前，正在寫著什么。

　　余火走到窗前，低頭看去，發(fā)現(xiàn)滿滿一本書上，都是兩句重復(fù)的話。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這是何黛兒當(dāng)初送給他的。

　　忽然，許朗抬起頭來，茫然地看向巷口，一陣喜慶的音樂由遠及近，從那里傳來。

　　小巷另一頭跑來兩個小孩，跑在后面的小女孩喊道：“哥哥，我跑不動了！”

　　跑在前面的小男孩拉起她的手，鼓勵她說道：“快點，花轎馬上就要來了！這可是何家姐姐的花轎，我們一定能搶到很多很多糖！”

　　小女孩一聽到糖，立馬來了精神，笑著和小男孩跑出了巷子。

　　忽然，余火聽到背后的許朗在叫她的名字：“黛兒……”

　　余火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許朗已經(jīng)死了，他抱著那本書，靜靜地伏在桌子上，流淌的淚水打濕了書頁……

　　原來如此……余火明白了書中厲鬼的由來，那是許朗因?qū)西靸旱膱?zhí)念而不肯往生，死后寄身于書里?，F(xiàn)在只剩下一個謎題，何黛兒是如何進的書中？

　　隨著許朗的死去，外面的世界開始崩壞，像灰塵一樣，被狂風(fēng)卷散，只剩下這間小屋。一抹鮮紅出現(xiàn)在許朗的寒舍，那是身著盛裝的何黛兒，她看到了死去的許朗，看到了他抱在懷里的書。

　　她知道了許朗沒有接受那筆錢，她知道了許朗為什么要說那些狠話，她知道了他對自己的愛到底有多深，所以她從婚禮現(xiàn)場逃了出來，回到了這間破爛的小屋，她本想對他表明心跡，可是，她見到的只是一具冰棱的死尸，和一本被淚水打濕的舊書。

　　她的眼淚無聲地流淌，她看到了寫了滿滿一書的那兩句話，恍惚間，她好像看到書里還有一個他，他好像沒有死去，而是活在書里，和她打著招呼。

　　那是許朗的魂。

　　于是，她的魂也進了書中。

　　她不是被許朗擄進去的，她是自愿進去的，她想和他永遠在一起。

　　所有的故事都結(jié)束了，余火眼前的世界也化作灰塵散盡，整個書中世界都變成了黑色，唯有一點光明，那是許朗的魂魄，他終于出現(xiàn)在余火的面前。

　　余火沉默了片刻，然后問道：“你想如何？”

　　許朗的長揖到底，誠懇說道：“我想和黛兒永遠在一起，求求你，不要拆散我們！”

　　余火緩緩閉上了眼睛，當(dāng)他再睜開時，眼中只剩下決絕：“我不能答應(yīng)你。因為她是人，你是鬼，而我，是道士?！?p>　　余火手中幻化出一柄火焰長劍，說道：“我的職責(zé)便是保護生者，斬滅亡靈。”

　　許朗的臉色從不解變成惶恐，從惶恐化作猙獰，他恨恨地說道：“道士……原來都是一群冷血的怪物嗎？我和黛兒好不容易才能再一起，我絕不要再和她分開！我要，殺了你！”

　　余火的眼中透出淡淡的悲涼，他的語氣十分平淡，不含一絲嘲諷，他說：“你想死嗎？”

　　許朗的額頭出現(xiàn)一個鼓包，從中鉆出一根赤色的鬼角，他的身軀開始變大，他凄厲地笑道：“道長，難道你忘了嗎？我已經(jīng)死了！為了黛兒，再死一次又怕什么！”

　　余火靜靜說道：“人死為鬼，鬼死為聻，聻死為希，希死為夷，夷死，灰飛煙滅?！?p>　　許朗眼中的戾氣越發(fā)濃郁，他越變越大，足比余火高出數(shù)倍，朝余火狂奔而來，想要把余火一腳踩扁。

　　余火不為所動，手執(zhí)長劍，凌空躍起，斬在許朗的腰間，一劍兩分。

　　“啊……”許朗慘叫著，化作青煙，黑色的世界亦瞬間破滅，天地間重新明亮起來，余火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了之前見過的池塘邊，許朗倒在亭子里，腰間還殘留著燒傷的痕跡。在許朗身前，何黛兒張開雙臂，將他護在身后。

　　何黛兒憤怒地對余火說道：“不準你傷害許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