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拉山谷位于舊石市的東南角,是舊石山脈臨近城市生產(chǎn)圈一段的分支,剛好夾在提羅姆草場和邊緣墻之間,是一片人煙稀少的世外之地。十分巧合的與現(xiàn)代社會拉開了距離,因為基本上是荒廢的土地風景就像火星表面,也沒有什么觀光客到來。據(jù)說公司的高層會來這里度假,可是并沒有任何切實的證據(jù)來證明這個說法。
你在地圖上見到這個地名的話,可能都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但,如果是要在這里藏匿什么東西的話,那自然是絕佳的選擇。因為這里可是說完全是處在舊石市的管控之外的土地,就像是豐饒大海里的一座孤島一樣。你幾乎見不到任何科技造物的存在,也沒有任何活物生存其中,目力所及的范圍里你只能看到遍地的碎石和突兀的怪石,不時吹來的風還會卷起滿天的黃沙。從高空中看上去,這里就是灰色與綠色的地塊上擠壓著的黃色斑痕。
雖然和一般意義上我們所說的自然不同,但這里確實是極少沒有被人類改造以便于自己利用的土地了,也許是因為不值得,也許是因為又更長遠的計劃,但無論如何這片地方就像是被遺忘了一樣,盡管獨特卻沒有多少人能想起。在信息的洪流里,它像一片樹葉一樣旋轉(zhuǎn)著沉入歷史的泥沙之中。
朱林向迷可借來了一些裝備,用來穿過這片荒蕪貧瘠之地,剛好又可以幫助他測試性能。在主流生物科技的背景之下,迷可依然追求被認為是粗糙的、破壞性的舊時代機械,用電力而非生物能作為動力,有著一種帶著懷舊濾鏡的美感。也許這也是迷可加入組織的原因,當然這些只不過是朱林看著自己身上厚實的黑色金屬外骨骼裝甲時的想象,從頭到尾迷可其實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
“呼——”朱林聽見自己呼出的空氣在呼吸面罩里流動發(fā)出的氣流聲,根據(jù)手臂上的顯示屏中衛(wèi)星地圖的顯示:這片山谷其實相當狹長,南北有十多公里長,東西最窄處也有兩公里寬,而且其中沒有任何道路,就等高線地圖來看,地勢也是凹凸不平,有些地方還有落差近百米的斷崖。如果沒有外來的幫助,僅憑朱林自己是一定沒有辦法通過這里的。
卓立在山脈末端的巖脊上的朱林回頭看了一眼身后高聳入云的邊緣墻,那是堡壘時代的遺跡,是城市消費圈與生產(chǎn)圈之間的邊界。也就是說,在墻內(nèi)市區(qū)的人是消費者,而墻外大片土地上的那些植物則是生產(chǎn)者。這就是被現(xiàn)今人類所重塑的生態(tài)圈,簡單高效,沒有浪費,調(diào)節(jié)完全被人類掌握。
一般來說,城內(nèi)城外互不干擾,彼此相通的只有地下管道的物質(zhì)運輸和自由的空氣,可是人類最擅長的一件事,就是在各種地方開辟出道路來。朱林沒有花多少時間就打聽到了除了乘坐多龍以外的出墻方式:在邊緣墻一些隱蔽的角落里,有著因為各種原因產(chǎn)生并遺留下來的裂縫。只是這些裂縫的具體位置就沒有那么好找,就像是那些捉摸不透的都市傳說一樣,最后都只是一句“誰知道呢?”,說到底都是些可有可無的話,無濟于朱林的尋找。
朱林現(xiàn)在也畢竟是站在這片曠野之中,他最后還是找到了方法。雖然不算很體面的方式,不過混在排廢管道里確實是很有效,在外骨骼的保護下,他也沒有被管道中噴灑的各種酶和微生物分解掉。而只要來到墻外,在光禿禿的混泥土墻壁上找到那些刺眼的裂縫比起在城市尋找小巷來得簡單。
看著灰白墻壁上反射來的太陽冷光,朱林又懷念起下城區(qū)的清晨,但那些記憶夾帶他全部想象都全混合在一次次呼吸中,然后隨之而去。眼前只留下生硬的廢土,和必須走完的路,沒有任何留給思維的空間,就好像當初的猿猴背對森林之時一樣。在這片無人的不毛之地上,朱林反而感覺不到時間的緊迫,也不在乎自己的物資只能供給三天。
按照尤拉麗給的信息,新生的洛登現(xiàn)在是在迪拉山谷的某個建筑里,從事著類似于護林員的工作,看守這片土地。在科技的禁區(qū)里,他與外界幾乎沒有聯(lián)系,所以更為具體的位置這些詳細信息就算是尤拉麗也不知道。也就是說剩下的才是最為艱苦的部分,這也是為什么迷可愿意將設(shè)備交給朱林來測試——如果他能活著走完這一段路,那么這個外骨骼裝甲就算制作成功。
朱林從巖脊上跳下,近五米的落差帶來的沖擊可以被外骨骼抵消,依靠計算機的控制,落地時的姿態(tài)也被把握得很好。某種意義上講,朱林自己反而成了工具的負擔,如果把他罐裝起來放在功能相同的機械上,估計還要快一些。當然這只是他突然想到的笑話。
朱林踩著碎石前進,依靠衛(wèi)星地圖,他已經(jīng)找到了幾個可能有建筑的地點。但是相當奇妙的是,就算在那些3D建模的高精密度地圖上,他也沒能確定一個準確的目標,只能一個個去找。也許是被隱藏起來了,朱林沒有去細想,他已經(jīng)跑著前進了不短的距離。
第一個目標是在南方山脈上的巖洞里,要去到那里需要爬上三百米近乎垂直的巖墻,而且那座山的結(jié)構(gòu)不是很穩(wěn)定,一不小心還可能發(fā)生山崩。
剛好半個小時后,朱林來到了山腳下?,F(xiàn)場的情況比起朱林一開始在顯示屏上看到的要好很多,抬頭看去,可以落腳的巖架散布其上。就像一級級階梯一樣,通往高處那無云的藍天上。
沉默的風沿著山脈從北方吹來,朱林在心中祈禱,那些巖石不要脆弱不堪,一碰就化為齏粉。
他的手臂裝甲上彈出一排鋼釘,背后的安全繩也隨之彈出,勾在上方突出的巖石上拉緊,腳上的裝甲也發(fā)生變形,成了更適于攀爬的形態(tài)。
朱林抬起雙臂,將手臂貼合在粗糙的巖石上,鋼釘自然嵌入其中,就好像奶油蛋糕附帶的塑料刀子劃開奶油。他的外骨骼開始發(fā)力,手臂彎曲,整個身體都被拉了起來,然后腿部的電機開始運轉(zhuǎn),讓他蹬在巖壁上。朱林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這樣奇怪的姿態(tài)有些像是在擁抱,而變了形的腿部裝甲又有一點像山羊蹄子。說實話,動作有些尷尬,和正常的攀巖很不一樣。
這大概是某種暗喻,又或者只是單純模仿基因載入的理念。后者好像不太可能,但前者也找不出什么深意。朱林深呼吸幾口,不再胡思亂想,集中注意力向著上方爬去。左手貼穩(wěn),右手伸出摳住上方的一道裂縫,接著背后的安全繩帶著腿部裝甲的伸直,朱林騰出左手用鋼釘刺了高一些的位置。他的身體又一次貼合在了巖壁上,就如一開始一樣。
這樣一步接一步,朱林有條不紊地攀爬著,在巖壁上刻印下自己身體的痕跡,就好像按照某個固定的流程在做這件事,也許是外骨骼的設(shè)定吧,朱林自己對這些動作沒有有意識的控制。他只是盡量小心,因為每次他拔出插入巖壁的鋼釘?shù)臅r候,都會帶上一些巖石崩落。如果下一次沒有支撐到自己拔出來就掉下去了,剩下的三個支撐點能不能撐住自己呢?如果掉下去了,自己會不會摔死,還是外骨骼能支撐住?他多少還是有些害怕,但是他并沒能感覺到切實的恐懼。
就好像走在黑黢黢的走廊里,突然看著前方有一間敞開門的房間里透出微弱的光,然后朝著那里走去時心中發(fā)毛的感覺一樣。
也不知道洛登一個人在這種荒無人煙的地方一個人這些年過得好不好,朱林回想起自己之前對米德說自己其實并不在意洛登,其實不能算全是真話,多少還是有點擔心,但并不是作為精神上的寄托,而是當做一個人來說。
畢竟朱林沒有辦法把自己放在他的對立面,盡管他是一個社會的危害者,盡管自己現(xiàn)在也和他一樣。這個想法其實挺矛盾的,他依然覺得自己做的事情沒有什么正當性,但還是選擇做了。也許可以歸咎到個人復仇上面,但是他也不是能被這種事情激動的小孩子了。朱林來此多少也是為了解決這一個疑問,也算是一石二鳥了。
世上就有這樣不湊巧的事情,無論遭遇什么樣的不幸也沒有值得抱怨的地方。就在朱林因回憶而失神的時候,從上方落下一顆最長直徑2厘米的小石頭,石頭從左邊彈起在右邊跳了兩下,然后又彈回左邊,直覺朝著朱林落下。這個石頭并沒有什么可怕的,就算是直接落在外骨骼上也不會有什么問題。
但是程序的設(shè)計是盡量避險,如果不是主動控制,就算是這樣一個小石頭也會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躲避。誰能說得準呢?也許就輸這顆小石頭意外卡在了某個關(guān)節(jié)處導致卡死,概率很小,但不是沒可能。
于是在朱林抓得很牢靠的前提下,計算好了石頭的下落路線,外骨骼的電腦決定伸出左手去打落那顆石頭。
一切都很正常,迷可對這個功能已經(jīng)測試過很多次,幾乎不會出錯。但是迷可還是給了這種行動太多的容錯能力,在并不會造成嚴重危害的情況下,只要操作者愿意,那么隨時都可以自行接管操作。
朱林剛好在這個時候回過神來,看著自己舉起的手以為是要繼續(xù)爬,便將手臂上的鋼釘按在了巖壁上。他的手與小石塊擦肩而過,朱林只看到自己的手剛一挪開,就有一塊石頭朝著他的臉而來。出于本能反應(yīng),他沒來得及思考這個石頭到底有沒有必要躲開,身體就先一步行動起來。
朱林松開了左手,偏過身體,讓石頭落在了左邊大腿的外骨骼上,乒乓?guī)茁?,又繼續(xù)落到山谷里。本來一切就該結(jié)束了,但是原本朱林的身體保持著的平衡因為突然扭動身體而改變了,右手承載的力量在這個瞬間加大,原本山體疏松的結(jié)構(gòu)在這一次猛然崩壞!
朱林雙手松開,身體向后仰倒過去,這時電腦迅速反應(yīng),安全繩瞬間拉緊,幾乎是“啪”得將朱林撞在了巖壁上。沒有片刻停留,朱林的雙手也在這時緊緊按在了巖壁上,在上面留下了一個淺淺的大字型凹陷。
一切好像都是有驚無險,但讓我們稍微想一想,那塊石頭是為什么落下,從哪里落下來的?
朱林當時沒有想到這個問題,因為剛才的事情是在一秒之內(nèi)發(fā)生的,他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下一刻,救命的安全繩帶著一塊半人大的巖石飛速劃過朱林的后背,就算電腦已經(jīng)及時斷開了安全繩末端的鉤爪,但是下落的力量還是有很大一部分傳遞到了朱林身上,把他硬生生地從巖壁上扯了下來。
那一刻朱林眼中的天空陡然開闊,就好像自己是躺在草地上仰望天空。
可惜的是,那不過一瞬間,他的身后沒有托舉他的草地,他現(xiàn)在是在百米的高空。他的身體開始旋轉(zhuǎn),外骨骼盡量將他的身體蜷縮起來預備沖擊。朱林這時想起來,迷可提供給他的說明書上,好像寫著因為材料價格昂貴,所以選擇的是韌性略差的類型。也就是說自己可能不會被鋒利的石刃扎穿,但是會因為落地的沖擊四分五裂。
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朱林在因沖擊而昏迷前想到。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朱林感覺到一股憋悶,他深吸了一口氣,感覺胸口好像有什么東西被打開了一樣,然后又將空氣緩緩吐了出去。在深沉的黑暗里,他二度體會了臨近死亡的滋味。與上一次不同,這一次他很清楚發(fā)生了什么,感受頗有些不一樣,但到頭來好像差別也不是那么大。因為在最后一刻,他都是想要活下去的。
朱林慢慢睜開眼睛,這一次在一片白光里,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并不是護理人員那張熟悉的藍色的臉,而是一張看起來正常許多的人類的臉,正常到有些不正常。
這個人,看起來就像是自己的同類,如此熟悉。
朱林激動得睜大了眼睛,嘴巴微微張開,但喉嚨干燥得說不出話來。如果不是身體被固定在了床上,骨頭之間還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他肯定要毫無風度的擁抱眼前的這個人。
“你別激動好嗎?”那人說道,聲音很親切,就好像在哪里聽到過一樣,“我去叫我爸爸來看看,他以前是個醫(yī)生?!?p> 聞言,朱林冷靜了一些。這是洛登的孩子嗎?還是說這里有除了他以外的人?不過他這個孩子是哪里來的?
抱著這些疑問,朱林轉(zhuǎn)著眼睛大概觀察了一下自己現(xiàn)在所處的環(huán)境:四周都是白墻,大約有十平米左右的樣子,沒有多余的家具,只有自己現(xiàn)在正躺著的單人床和旁邊的床頭柜,沒有窗戶,天花板上的燈旁有一個通風口。
簡直沒有可以注意的細節(jié),朱林根本做不出任何判斷,也不知道是房間的原主任究竟是過分謹慎,還是性格如此。
沒讓朱林等太久,那個孩子就帶著她的父親過來了。那個男人身材高大,膚色黝黑,穿著一身白大褂,面相斯文到有些醫(yī)生的樣子,但是他的臉上有一道很顯然的傷疤,從右眼內(nèi)角一直延伸到了嘴唇左邊,看起來又有些嚇人。
“能說話嗎?”男人問道,“你怎么樣了?”
強忍著嗓子撕裂般的疼痛,朱林輕聲說道:“還好。”
“嗯,”男人點了點頭,聲音很冷漠,“那行,茜茜你看著他,不行了就給他喝點水。別讓他動,碎了那么多骨頭,不知道多久才能好。”
朱林勉強偏過頭看向自己的身體——被皮帶牢牢固定在了床面上,身上插著幾根看起來像是輸液管一樣的東西,右腿和胸口被包扎了起來。應(yīng)該是有些糟糕的情況,不過朱林不是醫(yī)生,具體也不清楚。
“你要喝點水嗎?”茜茜眨著眼問道,看向朱林的眼神帶著好奇,這樣的好奇應(yīng)該不是她這個年紀的人該有的,看起來還像小孩子一樣,當然萬一是別人長得著急了也說不準。
朱林點了點頭,茜茜就小跑著出門去給朱林接了一杯水。不知為何,看著那蹦跳的背影,朱林心中有種莫名的放心感,他知道自己并沒有走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