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勝，你在這干什么呢？趕緊撿起來呀！”賈春華看著滿臉委屈的李勝，另一邊開始動手撿食用堿。賈春華把塑料袋鋪平，然后把那一堆食用堿，沒有沾到泥土的上層捧起來，放在塑料袋上，兜起來。
李勝和李歡并排蹲著看賈春華收拾殘局。
“哎呀，這有啥哭的，沒事，走回家了，沒事啊，摔跤是吧，我看看傷到沒有，男子漢，這點小傷就哭，長大娶不到媳婦的?！辟Z春華接過醬油，對李歡說：“歡歡，拉著你哥，趕緊回家?！?p> 李勝看著地上還有一些食用堿，學著賈春華的樣子去捧地上的食用堿。
“不要了，不要了，臟的不要了?！辟Z春華說。
李勝依舊捧著，三人回家，李歡也安慰李勝：“哥哥是笨蛋?！?p> 李勝嘻嘻的笑了。
回到家，賈春華和李歡進廚房蒸饅頭，李勝走到水池旁，他準備用水洗食用堿。這個沒有常識的小傻子。當食用堿在李勝的手心遇到水，李勝感覺自己像是捧了一團火。那鉆心的疼，讓李勝發(fā)出殺豬一樣的喊叫。
本就打開了眼淚的閥門，現(xiàn)在徹底決堤了，開始哼哼唧唧的哭，現(xiàn)在莽遲莽遲的嚎啕大哭起來。驚動了廚房里的賈春華和李歡。
賈春華同啞女一起出來把李勝的手洗干凈后吩咐道：“你就坐這板凳上，啥也別干了?！?p> “好~”李勝。
從此李勝知道了一個化學反應，那就是食用堿遇水會著火。
兩張小板凳，兩個小人，李勝和李歡。
四張小手捧著兩張小臉。
‘撒粉事件’是李勝遇見的人生的第一個棘手又無法解決的問題。隨著年齡的增長，李勝發(fā)現(xiàn)自己的耳朵特別長，從村民那里聽來的故事，總能在心里久久不忘。
比如關于自己家族的來歷，那前塵往事，像個疑問，被道聽途說，如同談笑，也像個問題，只是它似乎不需要解決，也無法解決。
那一年，大家都很窮，有那么一個地方叫做小李莊。
小李莊的人都姓李，所有姓李的人里有個小李子。
與世界上所有的村子，或者集團或者某些群體一樣，個別差異，高低貴賤，在人人平等的大致下錯落有致。小李莊里，小李子能被人一叫小李子就知道是他，想來他是有一定能力的，事實卻是他是一個外來戶。
小李子沒有名字，八歲那年他還是個孩子，要飯要到小李莊，碰見李來，李來管孩子吃了一個白饃，孩子就不走了。前面說了那時大家都很窮，白饃那時應是奢侈品。就是這一饅頭讓李來這族群中的獨枝得以延續(xù)。
李來在小李莊是有名的老實漢子，長相上沒有什么問題，都近五十的人了，大高個，直挺挺的腰桿子，衣著雖破但是在那個年代，大家都很破，他唯一的問題就是害羞。就是這個原因導致了他獨身，以快五十的年紀住在村頭一間破屋里。一個人生活是很愜意的，除了睡覺，別的事情都木有什么意思。就像一艘沒有發(fā)動機的船，沒人撐，絕對不能自己動，動了就是有鬼。
有一天，這李來被餓醒，像往常一樣，去哥哥家里蹭吃的。李來有個大哥叫李來福，跟李來就是兩個極。李來福極會來事，無論任何方面，李來福在村子里還是有相當?shù)匚坏?，似乎除了村長，就是他了，二把手。
這是一扇長短不一，寬厚不一的木板拼的門，李來通過門上的縫往里看，沒人。有人可能沒有見過這樣的門，這么說吧，當時小李莊很多人家壓根沒門。
李來輕手輕腳的摸進灶房，掀開鍋蓋，兩個白饃赫然出現(xiàn)！
心跳加速，東張西望，指甲縫里都是灰的手開始不受控制，一手抄白饃，一手翻開衣裳，肚子里一藏，轉身就跑。門檻可能有意見，絆了李來一下。李來一個前傾，馬上就要倒地，在倒地的一瞬間，一個念頭：出手扶地一下就平衡了，可是兩首捂著白饃呢，我摔一下沒得事，饃壞了咋辦！就這一想的瞬間，一頭往前扎，那里還管這么多。說是遲那是塊，在落地之前門口外走出一個人，正是李來福此時剛睡醒，兩兄弟在李來的慣性下，一起倒地。李來內個著急阿，問道：哥，大家伙都干活吶！你雜不去捏？李來福也急道：家里就倆饃了，過兩天大家都沒得吃了，你不能拿走！
‘啥！啥！啥！啥饃，我不知！我走了’李來福從地上翻滾而起，開門都是屁股蹭開的，動作嫻熟的都不用手。
一場追逐戰(zhàn)開始了，偷東西的不能出手，跑的賊快，追小偷的不能說出弟弟偷的啥東西，因為這時是收工時間，村子各處三三兩兩的人，要是知道兩兄弟有白饃，那這饃就慘了！兩兄弟不約而同的往人少的地方跑。
就這個節(jié)骨眼上，李來不跑了。遠遠蹲在路邊，李來福跑過去就是一腳，踹在李來背上，李來仍舊沒有出手保持平衡，但是一點也沒前傾，那一腳就跟沒踢到他一樣。
‘哥，看，我有兒子啦！’李來遇見了小李子，餓的奄奄一息的小李子。
李來福一巴掌呼過去說到道：‘養(yǎng)你一個我就愁，還得養(yǎng)你兒子，跟老子死遠點！’
李來福心口不一，嘴上罵罵咧咧，手上卻抱起孩子，兩兄弟不約而同回到李來住處。
說來也奇怪，李來僅憑一眼就肯定小李子是自己兒子，眾人也嘖嘖稱奇。
這個白饃的故事在大家光景好了以后的很多年后，就是小李子的婚宴上，倆兄弟說到這故事獲得了大家一致好評，盡歡而散暫且不說。
李來老來得子，舍不得打來舍不得罵不說，自己居然也上進了，掙公分，掙名目，開始往家里添置物件，整的也井井有條。
孩子七八歲時其實已經有了思想，跟著李來再不用顛沛流離，總算安定下來了，只是他似乎不開心。將近一年的時間，就是吃了睡，醒了發(fā)呆，別的孩子找他玩他也不吭氣。
李來也變了一個人，他什么都沒有，在人生沒有任何希望的時候突然有了希望，他似乎迎來了第二春，說話辦事上也牢靠許多，唯獨這副身軀，似乎不聽使喚了。
李來福給李來找了一個工作，在礦上燒鍋爐，一月有十五塊錢，就是這點收入，維持了好些年。
后來礦倒了，李來就去工地上做小工，本就殘破的身軀，加上李來極重的煙癮，李來更加蒼老了。
小李子也慢慢適應了小李莊的生活，也有了自己的小伙伴。在那個年代，純樸的年代，活著很累，也很幸福。小李子是個知道感恩的人，像個尾巴一樣跟著李來相依為命。
這時小李子十幾歲那些年了，他想讀書，這是一個奢望。雖然上學要不了多少錢，就是要不了多少錢也沒有條件。因為李來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加上那逞強的心。那些年的小李子經常上課上著上著，村子里就有人來喊他回家。
如果沒有小李子，李來病的沒人照顧。
老倆大多時光是在礦上李來的病床前，一個躺著，一個看著。
歲月靜好，倆爺們跟兄弟一樣，也跟朋友一樣。李來一個老實漢子，小李子的一個漢子老實。小李子慢慢的活成了新的李來。
最先意識到問題嚴重性的是李來，他開始趕小李子走，經常念叨自己這輩子窩囊，一事無成。再開始想著可以教導小李子點什么，可是五十年的人生里，貧窮，饑餓，睡覺，除了這些似乎沒有什么可以留給小李子。最后李來覺得自己一輩子最失敗的就是沒有媳婦，小李子不能像自己一樣。
小李子和李來相依為命，其實學到了一樣東西，那就是害羞，害羞到懼怕女人的程度。在小李莊快十年了，各種李來的故事，道聽途說的，親眼所見的，耳濡目染。
按理說李來相貌堂堂，十幾歲時是很有機會結婚的，和所有的小李莊的小伙子一樣，只是他看見女人就躲，年復一年到了三十大幾時，有個寡婦看上李來了。
長兄為父，李來福拿著鞭子把李來趕到寡婦家，說要李來幫人家干活。一個寡婦帶個孩子，家里農活還是有點的。李來心不甘情不愿的到了寡婦家，干活沒話說，一個頂倆。愣是干了半月，晚上回家住，白天寡婦家干活。直到有一天晌午，寡婦在灶房灶前吃飯，李來蹲在灶房門口吃。
‘來哥，今天下午活不多，天又這么熱，中午別回去了！你屋里睡會，我在這里睡會，等三四點再去地里吧！’寡婦一邊吃面，一邊自然的說道。
‘行！’李來到寡婦家半月就沒有說過整句的囫圇話?！?，中，好哩，好哩’最長的就是‘我沒事’。
寡婦就不吭聲了。
吃完飯李來進屋，寡婦搬個板凳門口一坐，李來勉強睡了一個晌午。下午干活，回來吃飯。
寡婦要求李來住下別走了。
當時天熱，李來在屋里睡下了，寡婦脫光光鋪涼席睡在門口。
夜里十二點，李來起來尿尿，看見這光景，頓時口干舌燥，正常男人口干舌燥后就干柴烈火了，可李來就神了。只見他縱身一躍，手扒在門框上，蕩秋千一般越過寡婦，逃出屋子來到院子，往大門急走，到門口一把大將軍鎖，把門鎖的死死的?；厣?，翻墻跑了，跑了，真跑了。
‘哥，內個寡婦睡覺不穿衣服！’李來一路小跑，跑到李來福家驚奇的對李來福說。
‘你個瓜慫！給老子滾！’李來福睡眼朦朧，看著如此傻的弟弟，橫眉罵到。
至此以后，關于李來，就一個詞混吃等死，直到小李子出現(xiàn)。
小李子在小李莊頭兩年悶著，村人問起前事，孩子半句沒有，沒有眼淚，沒有表情，問多了問煩了，就學李來那一套，躲著，直到李來教他說，以后再有人問你就說你:忘了。
小李子于是就真的忘了，似乎真的忘了。
十一二歲開始小李子認識幾個字，就跟著大人們掙公分了，當時吃大鍋飯，就這么渾渾噩噩的過，轉眼到了要娶媳婦的年紀。
這是一個新年夜，家家戶戶張燈結彩，好不熱鬧。
李來帶著小李子，來到李來福家。
‘給你大伯磕頭！’李來對小李子說到。
小李子跪下就磕頭。
李來福有兩個兒子，與小李子年紀相仿，三兄弟處的也很好，紛紛過來拉小李子。
‘娃娃，你爹沒得本事，說媳婦這事全得看你伯了！’李來說。
小李子也憋不出一句話。
李來福心想我自己還顧不過來，那里顧得上你。但是就這么一個不爭氣的弟弟，沒得本事，他這一枝斷了血脈，九泉之下無顏面見父母。
一袋旱煙，嘟噥完，咬著牙說到：‘你個鱉孫，莫學你爹那個瓜慫！給我老李家長點臉。’
李來福算是把小李子的婚事攔下來了。
三年后，小李子結婚，娶的是隔壁村的一個少言寡語的女子，就一應事物都是李來福張羅的，李來，小李子基本上就兌個人。
小李子結婚后先得一子，夭折，再得一對龍鳳胎。取名李勝，李歡。
李來沒有見過自己的孫子孫女，在小李子結婚同年，死在了自家剛分下來的田埂上，走的很安詳，也很利落干脆。次年李來福也去找弟弟了。
那時世界很小，這些往事在李勝的記憶中都是聽來的，李來和李來福對于李勝不過是兩堆黃土。
每年清明上墳時，小李子就帶著孩子，伙同李來福的兩個兒子也帶著孩子，一行人，燒紙，拜拜，說說當年的苦日子。
小李子有李勝，李歡。李來福家大兒子李清風，二兒子李清水。李清風有三子，李元寶，李元霸，李元淳。李清水三女一子，李招弟，李盼弟，李領弟，李振聲。
老李家這一枝在小李莊算單薄的了，上墳時孩子們媽媽是不去的，結婚后的女子也是不去的?，F(xiàn)在看來這重男輕女，當時也習以為常。
就這么一年一年又一年，土堆下李來李來福兩兄弟，看著三個人，變十幾個人再到一群人，再到小李子李清風李清水帶著下下輩人七八個，不知道會不會覺得滿意，這是后話。
在李勝的眼里，腦里，深深的認同這就是數(shù)自己的出處。認同，也熱愛小李莊，那片生養(yǎng)自己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