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江雨的自白
得來全不費功夫。
這句話常常用來形容一種輕易做成某事的放松感。但其實這種話也是純分語境才能判別其褒貶意義的。比如一個不太上進(jìn)的孩子,喜歡抄人家作業(yè),抄完之后開心地高歌一曲:
“得來還真是——全不費功夫吶!”
這種就算不上多自豪。當(dāng)然如果是一幫很努力的人因為夠幸運很快就拿到了自己想要的,那說一句“得來,還真是全不費功夫?!保鋵嵾€挺讓人感動的。
或許按常理來說是這樣。但當(dāng)這一刻真真正正到來的時候,李溫和張保國卻又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們站在審訊室里。冒冒失失闖入警局劫人的罪犯,還有信息犯罪無數(shù)的“黃昏”,此時此刻正非常親切地綁在十厘米不到的共同區(qū)間內(nèi)。
他們已經(jīng)知道了這個孩子的身份。他們已經(jīng)知道了——這個悍不畏死一路瞞天過海的家伙,就是他們一直在找的那個,江雨。身份證件的查驗合格,面部識別認(rèn)證通過。剛出門沒多久的趙冰,在車上連屁股都沒坐熱就匆匆趕回。
荒唐。太荒唐了。這tmd難道很值得高興嗎?搞了半天,失蹤了的江雨原來和‘徐’是一伙的!而江澈那該死的老頭的反應(yīng),難道是故意裝成那樣的嗎!
鎮(zhèn)定劑都打下去了!人都沒還醒呢!你跟我講這一切又是一場騙局!這幫混蛋把警察們耍的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就是在故意拖延時間?
你們也太過分了。太他媽的過分了!
“你們還有完沒完??。俊?p> 李溫怒吼著,任由這回聲在狹窄的審訊室里哀鳴。
“很好玩是嗎?很好騙是嗎?你們玩的這些骯臟的把戲,這些借口!你們只是在包庇而已,只是在被利用!”
“劫法場很感人對吧?保護(hù)同胞很高尚對吧?你們怎么不拿個鏡子好好照照自己是什么模樣?江雨!你到底墮落成什么樣了!”
“我沒墮落成什么樣。我只是做我該做的。”
“你說什么?你該做的事就是犯罪嗎?就是強闖警局嗎?就是跟罪犯同流合污嗎?”
李溫將一疊資料狠狠地拍在他面前。
“你仔細(xì)看看吧!我和你張叔叔查案子查到現(xiàn)在也不容易吧。你不諒解,你沉默,你到底想怎么樣,跟張春生坐一輩子牢嗎!”
“那也是我自己的決定!我不需要你來教我!你覺得你很高尚,對吧?李溫。我從來沒覺得你們有多牛X。我也從來不覺得我那個軟弱的爺爺有任何P用。你給我聽好了,我來警察局壓根沒人強迫我,是我自個來的,你明白嗎?”
“你自個——來的?”
張保國冷冷這樣問道。
“江雨。我從來沒見過你這么狂妄的孩子。你視紀(jì)律為無物,不尊重不體諒就算了,還顯示出如此強烈的攻擊性。你要為你說的每句話負(fù)責(zé)的你知道嗎,這上面都有錄音。外頭都有人盯著。請你規(guī)矩一點?!?p> “......”
“我讓你規(guī)矩一點!你聾了嗎!”
張保國從來沒發(fā)過這么大的火。父親死的時候,他沒有。陳凌被抓的時候,他沒有。兩名刑警因爆炸案受傷時他雖動怒但也不至于這樣。但今天,當(dāng)他看到往日那個可愛純真的孩子在短短五年的時間里變成這副鬼樣子時,他生氣了。
他徹徹底底生氣了。他兇戾,乖張,叛逆,一股流氓痞子氣!他根本不是以前張保國所認(rèn)識的那種陽光少年!他身上所流逝出來的那種厭世的氣息,又怎么能是一朝一夕所能養(yǎng)成。
“我被你銬著呢。我怎么就不規(guī)矩了。我什么事都干不了。”
“我是說你的用詞。用詞,小子。給我冷靜點,安心點。”
張保國深吸一口氣,摸了摸他的頭,然后和李溫一起坐到了兩人的對面。關(guān)鍵的人物,就此都到齊了。
“江雨。我不知道你的身上發(fā)生了什么。我只記得,曾經(jīng)的你非常溫順,懂事,聽話。無論怎樣......希望你不要再讓我們失望。你知道的,我們正在處理一起非常重要的案件?!?p> “這也是我來這兒的原因。我受不了東躲西藏了。如果有可能的話,我想把這位大媽帶出去,然后來自首,就這么簡單。”
“大媽?你在說什么......我還年輕著呢?!?p> “是啊。也就你自己這么覺得。”
張春生有些迷惘地望著他。她雖然想伸出手摸摸自己的臉,卻無奈地發(fā)現(xiàn)它們正在被死死地銬著。
“怎么回事,張春生。上一秒你還跟我們說你早該把江雨殺掉的,下一秒見到他的時候怎么就這么冷靜了。你到底隱藏著些什么?”
“讓我來說吧。你們別為難她了。這一切,都是‘徐’要求的。你看她表情那么夸張和詭異,其實也只是在盡她一個演員的本分。你又不是不知道,去談演員的事的時候,‘蘆葦’和‘黃昏’是一塊兒去的,而‘黃昏’承擔(dān)起了試鏡的工作。‘徐’給她安排的所有參展內(nèi)容,都只是一臺戲而已。她自己什么都不知道?!?p> “不出所料。你的意思是,她跟你,還有跟江澈無冤無仇。那張明遠(yuǎn)是怎么一回事?!?p> “想知道更多嗎?答應(yīng)我個條件?!?p> “你說。別太過分就行。”張保國停下了筆,注視著他平靜的眼睛。
“放張春生走。她是無辜的。她一直很照顧我?!?p> “你開什么玩笑。她是‘黃昏’,是罪犯,臭名昭著。你讓我放走她,法律會讓嗎?市民會讓嗎?她就算什么都不知道,她就算只是在無意識的情況下成為了‘徐’的幫兇,她也難逃法律制裁。這個要求,我絕對不能接受?!?p> “那我就什么都不說?!?p> “你不說也可以啊。反正我們現(xiàn)在手上掌握的線索已經(jīng)夠多了。我已經(jīng)完全可以作出陳凌無罪的假設(shè),而接下來只要抓到‘徐’,一切就都結(jié)束了。”
“聽著。我不管你是手里抓著什么籌碼來的。有什么想說的就說,沒什么想說的就什么都別說。偽裝警員私闖警局這一條就夠你苦頭吃了。真不知道老朱到底干什么吃的——”
“你真的認(rèn)為你們能抓到‘徐’?相反,我覺得你們這輩子都抓不到?!?p> 江雨冷冷一笑,眉頭輕佻。
“行。我明白你意思了。我好像沒什么選擇。既然沒法救她走,那就拜托你們幫兩個忙?!?p> “說吧。聽著?!?p> “第一個忙,我?guī)蛷埓荷┦鏊淖?,你給她判刑的時候——降點刑?!?p> “可以。這沒問題?!?p> “第二個忙?!?p> 他深呼吸著。
“給老江頭一個善終。我不會養(yǎng)他了。就算從獄里出去,也不會再養(yǎng)他了?!?p> “我答應(yīng)你。但要不要養(yǎng)他,你以后的想法可能還會變?!?p> “誰知道呢。我對那個老頭更多的是恨意。我雖然是他的孫子,但我從來沒感受過他的愛。他對我的嚴(yán)厲和苛責(zé)倒是遠(yuǎn)近聞名的。我不想找女朋友,他卻一直逼我,但好笑的是,他沒把我逼瘋,卻把自己逼瘋了。你說好不好笑,他一直以為我有一個跟我非常恩愛的老婆。乃至我失蹤,他都覺得是我,和她一起失蹤的。”
原來如此。難怪我想不起來他老婆是誰。合計著......
壓根就沒有唄。
李溫默默嘆道,繼續(xù)聽著。
“事實上我也并沒有被‘徐’綁架。我是主動加入的他那一邊。一懿幫大家都知道嘛,老牌黑道集團(tuán),警察跟他們對抗多年,但還是沒能徹底剿滅。所以我就想去碰碰運氣咯。至于這一點,你們可以去查‘沉默’app上代號ID567320-14 的對話記錄?!臁媸莻€天才,名字無法揭示,對話記錄倒是有ID啊。這樣的天才,或許做正事真的能有一番建樹吧?!?p> “ID是多少?”
“567 320 斜杠 14。去吧??隙懿榈健!?p> “我信你一次,江雨。接著說?!?p> “行,我接著說。在我受審批通過申請后,帶我的第一個大佬就是這位張大媽。她瞞不住我,她自認(rèn)為自己是少女,而臉上的腐爛印記只是妝容,然而事實上我一眼就看出來那就是她本來的皮膚面貌。她肯定經(jīng)歷過一些不為人知的往事。我頻繁地和她接觸,才逐漸知道她叫張春生,是張家村人。那個已經(jīng)倒臺的制毒村剩下來的余火。她也就跟我說,那個我也非常喜歡的張明遠(yuǎn)叔叔,就是促成這一切毀滅的根源之一。她讓我,離他遠(yuǎn)點。因為她遲早會親手殺了他?!?p> “可是這又只是她自己被瞞在鼓里而已。她由于長期服用‘徐’給的記憶類藥物,大腦迅速萎縮和退化,很多時候都只能想起來‘徐’給她交待的內(nèi)容。所以即使是現(xiàn)在,你們看她的表情,她——”
江雨無奈地?fù)u了搖頭。
“她只能像現(xiàn)在這樣一臉茫然。她無法理解我們到底在說什么。即使這些真相再真,對她來說也已不是常識。”
“她太無辜了,李溫,張保國。無論我做錯過什么,我對你們有多不尊重,至少請讓這位張阿姨能得到救贖。我已經(jīng)沒救了,江澈也已經(jīng)沒救了。但在那之前,至少讓我尊敬的人,還能————”
鎖鏈的聲音呼號著。張春生的眼神焦急地閃動。只有在此時此刻,李溫和張保國才覺得她不是一具冰冷的尸體,而是有真情實感的活生生的人。她不是受操控的傀儡,她也不會唯命是從地幫‘徐’做下無數(shù)丑惡的勾當(dāng)。她不會成為一懿幫的扛把子大姐,也不會讓陳凌深陷命案的迷局。她也會懷著愛意和美好的祝福,讓陳家人得到徹底的安息。
她不會撒謊。她的內(nèi)心,曾經(jīng)無比的澄澈。
但如今——她想說些什么,卻都好像什么都說不出來了。
“江雨。不要哭。不要哭。沒事的。我們會治好她的。醫(yī)療手段如此高級——張春生經(jīng)受的痛苦,都會得到償還的。江雨?!?p> 張保國拍著他的肩,輕聲安慰著早已泣不成聲的這孩子。時間跨越過無數(shù)的縫隙,走過無數(shù)的山巒,而此時此刻才讓他真正看清一系列事件的真相。而這是多么的令人震撼,多么的,令人扼腕。
“我殺了他,張劍。我殺了他——我殺了張明遠(yuǎn)!我不想讓她的手臟了血。我不想讓她親手殺死她的孩子。他們都是好人......卻從來沒相認(rèn)過。你懂嗎!我替他殺的人!我——”
一個彈匣證物袋靜靜放在桌上。已經(jīng)提驗過了,那上面確實留有江雨的指紋。
“夠了。已經(jīng)夠了。江雨。我明白?!?p> 張保國深深嘆了口氣。他已經(jīng)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的心情?!臁呀?jīng)害多少人經(jīng)歷這樣的折磨了?江家兩人,陳家兩人,重傷警員兩名,張家兩人,周家一人。
已經(jīng)夠了。不要再出現(xiàn)更多的受害者了。已經(jīng)夠了。
“送江雨去看守所。吳天明。”
“是?!?p> “請你誓死保護(hù)好他的安全?!?p> “屬下明白。”
“還有趙冰,你負(fù)責(zé)把張春生送到市人民醫(yī)院。可以勝任嗎?”
“當(dāng)然可以?!?p> 他們各自接了任務(wù),取下兩人的手銬,便在隨同刑警的護(hù)送下準(zhǔn)備離開。但張保國想起了什么,又突然叫住了趙冰。
“你真的不需要任何支援?我可以讓李溫跟你一塊去?!?p> “不用。李隊就呆在局里繼續(xù)查案子吧。我一個人就沒問題了?!?p> “那行。你去吧。到了醫(yī)院,記得打個電話。”
“好。”
他們都走了。空曠的審訊室里只剩下了李溫和張保國。他們彼此對視了一眼,然后又都面無表情地轉(zhuǎn)過身去??諝饫锼舸娴?,只有死寂一般的悲傷。
但如果張保國以后回想起來,這肯定不是最讓他難受的時候。
他早該知道的。對于一個不肯善罷甘休的人來說。
他才不會管你死活,還有高興與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