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黃沙

　　我叫燕無忌，是這家客棧的主人。

　　我在這片沙漠中生活已有好久。

　　那日我遇到一個奇怪的人。他在沙漠中穿的很多，卻偏偏沒有帶一頂斗笠。他沒有騎著駱駝或者是馬，很少有人會像他這樣徒步走在沙漠里。那天他逆著太陽光走進(jìn)客棧，把一把看上去很鈍的樸刀拍在桌上。我看到他握刀的右手上染著深色的液體，看起來像是血液。

　　我招待他，給他倒了一碗茶。

　　那個奇怪的人告訴我，在沙漠里他碰上了馬賊，折了馬，丟了斗笠。

　　我知道那批馬賊，前一陣子他們經(jīng)常來我這兒陪我喝酒，一共十三個人，但他們已經(jīng)有好一陣子沒有再來過了。

　　在以前我只跟熟客們才喝酒。但是這兒已經(jīng)太久沒有人來了，只有一日日的風(fēng)和沙，我親手釀的酒一日日滿溢出來卻沒有人喝。所以我考慮了一會，最后還是給那個奇怪的人換上了酒。

　　他說，他得了一種病?；忌线@種病的人身體會一直漸漸的變冷下去，就好像慢慢把血吹涼，最后在血管里凝結(jié)成無法流通的冰渣。他還說，他來自南方，多水多橋的小鎮(zhèn)，但現(xiàn)在他只有一直向北方，沿著炎熱的沙漠一直走下去，去沙漠最熱的中心。

　　“大夫說，我的病到了那兒，也許就會好起來。”他說。

　　“好不了也無妨，這病的速度很慢，滿到被徹底凍住前說不定我就已經(jīng)死了?；蛘弑粍e人殺掉，或者因為什么意外?！彼f。

　　“怎么，你有很多仇家？”

　　“現(xiàn)在暫時已經(jīng)沒有了?！彼f。

　　那天晚上的亥時到丑時，前一半的時辰里我們交談的很開心，明明彼此之間并不相識，卻又好像已是多年的知己一般。

　　我感覺他很像我。

　　那天晚上其實我很想對他說，像我的人一般都不會有什么好的下場。而做我知己的，結(jié)局也總是會很慘。不然我又怎么會淪落到這里，只剩下一個瘸子陪我呢。

　　酒客有一雙陷的很深的眼睛，濃眉毛。他的皮膚算起來其實有一點白，嘴角有一塊暗紅色的胎記?？撮L相不太像是純粹的中原之人，也沒有留著胡子。

　　如果一個人行走在外，尤其還是荒無人煙的沙漠里，他每天還不忘記要刮胡子的話，那我想他肯定是一個對自己很苛刻的人。

　　這種人一般都很可怕，因為他們也喜歡用同樣苛刻的標(biāo)準(zhǔn)對別人。

　　丑時。

　　他用刀柄壓碎花生的殼，然后揀去里面的碎花生吃。那把刀看起來很舊，而且鈍。

　　我問他，為什么要帶一柄鈍的刀。

　　我原先想到的是，那把刀或許對他有很不同的意義?？墒俏液孟癫洛e了。

　　“鈍么？”他搖搖頭，“我一直覺得，刀快或者慢，順手與否，和它是否鈍了是沒有任何本質(zhì)上關(guān)系的。所以我一直帶著這把刀，好來驗證我的想法。”

　　“那么，什么樣人的刀，最快？”

　　他答我：“沒有牽掛之人。”

　　“一個人，如果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可以去擾亂他內(nèi)心的人，那他的刀必然會變的越來越快，快到就算是一塊竹片，一節(jié)木頭，都可以拿來殺人。”

　　我看向他很久。

　　然后我站起來大聲的對他說，這樣的人只會是瘋子，瘋子的就算刀再快，也沒有人會去認(rèn)可。

　　那天，我們爭了有一個時辰，誰也說服不了誰。

　　臨近雞鳴前的那個時辰他站起來，用把柄很鈍的刀指向我，然后對我說，既然誰也說服不了誰，那不若就比試一番。

　　我老老實實的告訴他，我不會刀。

　　“好，那我便給你時間練刀，五年之內(nèi)，我必要回來與你爭出個對錯來?！?p>　　然后他就起身回了房間。

　　等到我第二天醒過來的時候，那個刀客已經(jīng)走掉了。他還欠我二十五文的房錢與酒錢沒有付，所以他把他的刀留給了我。

　　那把刀，它的刀身整個的插進(jìn)了我門口的拴馬石上，在另一邊還被刻上了幾個字，

　　“千萬孤獨”

　　晚上，郭瘸子從集市回來了。這一次他來回花了大約四天，比以往要晚。不然，說不定瘸子也可以見到那個刀客的。

　　瘸子回來以后，對著那截拴馬石皺了好久的眉。那把樸刀，就算是瘸子也沒有把握能再把它完好無損的拔出來。

　　瘸子在他還沒有成為瘸子之前，是我所聽說過的最好的刀客。

　　二.瘸子

　　瘸子并不天生一直是瘸子。

　　傳聞在幾十年前，江湖上有個豪俠，嫉惡如仇，且英俊風(fēng)流，武功蓋世。因為總喜歡著一身赤色的衣服，用雙劍，久而久之便贏得了一個“赤公子”的美譽(yù)。

　　那時適逢邪教“白蓮教“盛行，荼毒天下。那白蓮教對外雖自稱是正派，但其實卻在暗地里信奉著獻(xiàn)祭活人一類的行為，宣稱普通人加入后即可祛病消災(zāi)，延年益壽。多有引誘無知愚民參與其中。久而久之，最后甚至出現(xiàn)了一個村的村民在白蓮教教眾蠱惑下，乘夜血洗另一個對立村子，獻(xiàn)祭婦女孩童的事，仗著人多勢眾，最后竟都不了了之。

　　江湖上自詡的那些名門正派，無一不想將其除之而后快，但奈何白蓮教此時早已在民間發(fā)展成氣候，那些正派沒有一個敢輕舉妄動的，反倒是“赤公子“這個散人，一心決定著憑自己一己之力，想去鏟除掉這個毒瘤。

　　他去找七個門派，告訴那些門派，他想除掉白蓮教，希望他們可以幫他。聽說，那個赤公子花了一年的時間，一個個門派的去拜訪。

　　最后，有三個愿意幫助他。而到了一年后真正來的，一個也沒有。

　　據(jù)說，那日是七月初七，赤公子按約定，在白蓮教的山口布下殺陣。

　　后來那位赤公子的結(jié)局怎么樣，我并不清楚，我所聽說到的所有，都是瘸子告訴我的，在那之前，我甚至沒有聽說過有這樣一位“公子”。

　　我在集市里遇到瘸子的時候，他衣衫襤褸的混跡在一群乞丐里，他的一只手完全被折斷了，垂在一旁。

　　我在市上待了三天，瘸子一直呆在那個墻角沒變過。第三天我走過他的身邊，發(fā)現(xiàn)他居然在用手指甲在一塊青石上面刻字。

　　我問他愿不愿意跟我走，他沒有理我。

　　第二日我又過去問他，愿不愿意跟我走，瘸子還是沒理我。

　　就這樣我一連去問了他五天。第五天他站起身離開，我才發(fā)現(xiàn)他還是一個瘸子。

　　我看到瘸子在青石上被刻滿了叉的符號。。

　　我知道他一定會跟我離開的，因為我需要這樣的一個人。而瘸子，也不是真的要做一個乞丐。那塊青石就是最好的證據(jù)，讓我看出他心里有不甘。

　　除了那個故事外，這就是我所知道關(guān)于瘸子的全部。

　　瘸子和我一起來到客棧。他的左手經(jīng)脈已經(jīng)全斷了，就算后來接好了，也只能是一個擺飾。但就算只剩下左手，瘸子依然是我所見過最好的劍客。

　　我仔細(xì)看過那些被瘸子殺掉的人，尸體上的傷痕從來只有一道。

　　三.生意

　　我不止經(jīng)營客棧，同時也經(jīng)營另一種的行當(dāng)。

　　瘸子每隔半年會代我去附近的鎮(zhèn)市里一趟，回來的時候，除了會待會一些生活品，還會帶來一份名單。名單上的人會在接下來幾天來到客棧，瘸子會把他們一個個全都?xì)⒌?，等到什么時候名單空了，就再出去一趟，帶新的名單回來。

　　我價錢定的很便宜，一個人頭只收十兩銀子。有時候名單上的人來不了，瘸子也可以在鎮(zhèn)上做事，只不過這樣處理起尸體來比客棧里要麻煩一些，所以價格就會貴上許多。

　　每一個人頭瘸子可以分到一半，但對于錢，瘸子從來都是無所謂，一拿到手就會在下次去換名單的時候花個精光。

　　我不知道這樣的生活我會過多久。瘸子經(jīng)常在清掃客房的時候皺著眉頭，我知道他其實不喜歡這樣的生活。

　　其實我也不怎么喜歡這樣的生活。

　　但還是這樣的生活比較適合我。

　　已經(jīng)過去了快要十年，我覺得我會這么生活，一直到我死。

　　四.馬賊

　　我給瘸子說起過關(guān)于那個奇怪劍客的事。不過我沒告訴他劍客要回來找我這件事。瘸子說，他年輕的時候聽說過那種怪病。他說在他們家鄉(xiāng)那兒有一種說法，一個人如果拋棄家中父母，親眷，甚至故意去傷害他們，那個人就會受到天罰，渾身血液漸漸變得冰涼，最后被活活凍死，除非他突然醒悟，痛改前非。

　　但那不過是一個虛無的說法而已。瘸子說，類似這種天罰的說法還有好多，但沒人會把這些當(dāng)真。

　　我信瘸子說的。這原本就是一場無稽之談。

　　晚上天快暗的時候，那批經(jīng)常過來喝酒的馬賊又來了。原來那個刀客殺掉的馬賊，并不是他們。我這兒常來的熟客不多，他們勉強(qiáng)算吧?？上?，他們的命不好，當(dāng)了馬賊朝不保夕，總有人想殺他們。

　　為首的那個裹著頭巾的，是他們的頭領(lǐng)，他缺了一只耳朵，是在和上一任馬賊頭領(lǐng)爭斗的時候被砍掉的。上一任首領(lǐng)在那匹阿拉伯馬的肚子里，只剩下一點殘渣。

　　我讓瘸子去拿那壇浸泡過烏草的酒。泡過烏草以后的酒人畜喝下去一點，就會神志不清，然后陷入假死的狀態(tài)。如果喝的量多，就再也不會醒過來，是最沒有痛苦的一種死法。

　　這壇酒，我本來是想留給自己的。

　　誰讓他們的命不好，總有人想要殺掉他們。

　　其實本來我可以不必用掉這壇酒的，他們只剩下七個人，還有兩個是負(fù)了傷的?？赡苁莿e的馬賊干的，也有可能是委托于我的人干的。就算他們不喝下那壇酒，在瘸子手下也挨不過多久，只是我同情他們，而瘸子也不想弄臟他打掃干凈的客棧。

　　開始我想錯了，那壇酒，因為太多人分著喝，結(jié)果只略微麻痹了部分人的手腳，他們的神智還是清醒的。

　　我站在客棧門口，聽見里面一陣陣的慘呼和刀劃破空氣的聲音，然后客棧的門被撞開，我看見那個經(jīng)常與我喝酒的馬賊首領(lǐng)跌跌撞撞的跑出來。我看到他的眼睛，原來馬賊的絕望是這樣的。

　　他跑過我身邊，他看起來想問我什么，我突然感到一點愧疚。

　　我把劍刺進(jìn)他的左胸口。我聽如果說在這個位置，一劍斃命，人會感受到的痛苦最少。

　　晚上，瘸子清洗干凈客棧又花了很久的時間，我沒有去幫他。

　　那天我很早就睡了。

　　半夜的時候我聽到瘸子一個人在客棧背后的沙丘上吹塤，他吹的曲子以前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瘸子有很多的事情都是我不知道的。

　　他以為我聽不到，但他錯了，今天夜里刮的是偏偏是南風(fēng)。那種刻意壓抑了的曲聲，很淡，藏在風(fēng)和沙土里吹進(jìn)來，我聽不出里面會有什么樣的情感，如果真的有，那瘸子一定把這種情緒藏得很深。

　　我有一種預(yù)感，瘸子總會有一天下定決心要離開這兒。

　　五.馬

　　我把那些馬賊留下來的馬全放了，只留下那一匹阿拉伯馬。我的馬在幾星期前丟了，是因為一個女人的緣故。

　　我喂了那匹馬三個星期，每一頓飼料都是我親自去喂食。但那匹馬愿意吃，也愿意喝，卻一直不肯讓我騎上它。我去拉它的轡頭，它卻不肯把頭低下來。

　　瘸子讓我把它餓上幾天，說興許這樣就可以讓它馴服。但是我并不是很想這么做，我對別人已經(jīng)是夠壞的了，我不想對一頭畜生還那么殘忍。

　　就這么又過了一個星期，我覺得自己再沒有去馴服它的可能性了。我把它從我建的馬廄里趕出來，然后看它慢慢在沙漠里跑遠(yuǎn)。

　　瘸子走過來，問我為什么愿意放掉那匹馬。其實我也說不清這到底是為什么，當(dāng)我開始仔細(xì)想這個問題的時候，結(jié)果已經(jīng)沒有什么變化的余地了。

　　我已經(jīng)沒有馬了，可能我也沒有辦法離開這個沙漠了。

　　在放那匹馬走后的第二天，沙漠里下了一場小雨，我忽然想到我來到這兒已有足足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