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夢
那天離開客棧以后，我往北一直走。路上風(fēng)沙很大，夜里很冷。我遇上一個落單的馬賊，襲殺了他，然后拿走了他的馬和刀。
在進(jìn)沙漠前，我去找過很多人，他們都說，我的病是治不好的。后來有一個人對我說，既然是寒疾，說不定去炎熱一點(diǎn)的地方會有轉(zhuǎn)機(jī)。
于是我來了塞北的沙漠。
可是在晚上，這兒比南方更冷。
有一陣子我只在白天休息，夜晚趕路。因?yàn)槲覔?dān)心一旦在晚上睡著，可能就再也醒不來了。
第十四天的夜里我趕路的時候遇見了一個女子。
她躲在一塊巖石后面，在我經(jīng)過的時候襲擊了我，因?yàn)樗詾槲沂且幻R賊。
我看她很驚慌的樣子。她好像真的很害怕的樣子。不知道為什么她這樣的一個看起來柔弱的女子會出現(xiàn)在這種地方。
我與她同行了一段時間。她有一匹看起來很好的馬，但她卻看起來并不怎么會馬術(shù)的樣子。她說她的丈夫死了，死在這一帶馬賊的手里，這匹馬是他唯一留下來的。
我很好奇為什么她的丈夫死了，她卻能從馬賊手下活下來，還帶走了一匹馬。
她說，她叫白漪，來自筠州。
她的手臂上有一塊被刺上去的黑色字跡。我知道這是犯人的標(biāo)記。
等到了夜里的時候我們彼此倚著各自的馬睡覺。我在沙漠的夜里總是睡得很淺，因?yàn)樯眢w冷，呼吸都變得很艱難。
我猜，那個叫白漪的女人也是這樣。
按常理來說，一個近期死了丈夫，行為舉止也許或多或少的會表現(xiàn)的哀傷一點(diǎn)，可是我沒有在她的身上看到。所以我想，她和丈夫或許并不和睦。
和她一起走的第三天，沙漠里刮起了塵暴。褐色的沙被風(fēng)卷起來有好幾米高，我們只來得及找到一塊巖石背后躲避。馬受驚，在沙暴徹底來之前就跑丟了。
我們在那塊巖石后面趴了足足三個時辰，身上只披著一塊氈布。那塊氈子很大，足夠遮得下兩個人，又厚重，原來一直是披在馬身上的。
我們誰也沒有說話，就這樣在塵暴里度過了許多個時辰。她的身子靠我很近，總是讓我想起我的妻子，紅鳶。
如果一個人有心事，又或者在想著一些什么，那么旁人是很容易從他的神情里注意到的。尤其還是兩個人彼此靠得很近的時候。
白漪說，那天在我的臉上看到了一些很難讓人琢磨的東西?？赡苁俏夷菚r情緒太復(fù)雜了。
塵暴過后已經(jīng)是晚上了。白漪身上的地圖還在，認(rèn)出在這附近不遠(yuǎn)的地方就有個小城。
白漪的腿，在之前躲避沙暴的時候扭到了，這時候開始整個腫起來。我背著她往前走。她一點(diǎn)也不重。她把頭靠在我肩膀上，那么一瞬間，我會以為靠在我肩膀上的，是我的妻子。
她問我，為什么要對她那么好，她不過是一個剛死了丈夫的女人，與我也不過第一次見面。我很想告訴她，那是因?yàn)槲矣X得她好像我妻子。
但是最后我沒有說，因?yàn)榕滤龝柶饋砦业钠拮印?p> 或許是我的沉默讓她誤會了什么，那以后一直到小城前她都沒有再跟我講過話。
在走到一半的時候白漪的馬突然又跑回來了。所以后半程的路我們走的快了許多。在分別以前，她把一塊玉佩留給了我，說，是她丈夫以前留給她的信物，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什么用了，就拿來給我當(dāng)作我一路上照顧她的謝禮。
她很快的就走了，就好像她當(dāng)初出現(xiàn)那么突然。
不知道在以后我會不會后悔當(dāng)時沒有留她。
白漪走了以后不久，我當(dāng)?shù)袅四菈K玉佩，用換來的錢在一家小客棧里喝酒，然后睡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我起來的時候，我好像已經(jīng)忘記了之前在沙漠里發(fā)生過的事。
那天是一個陰天。在我打算離開的時候，忽然看到客棧門口拴著一匹馬，高大健壯，很像白漪的那匹，但是馬的背上有一道很深的傷口，是刀傷，剛敷過藥，傷口還沒有完全愈合。
客棧的伙計告訴我，這匹馬是一個年輕男人留在門口的。那個人才剛走沒有多久。
伙計還說，那個男人已經(jīng)在這兒住了兩天。每天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會出門一會兒。
于是我開始坐在門口等。
大約一個時辰左右，有許多人從客棧門口走過，但他們?nèi)妓悴簧夏贻p。不知道為什么，這小城里我很少有見到過年輕的人。
最后，我看到一個大概只有不到二十歲的人走過來。他的右手上纏著紗布，皮膚曬得很黑。因?yàn)殚L期騎馬的緣故，他的腿略微有些內(nèi)翻。通常我在沙漠里遇到的這樣的人，很多都是馬賊。
他看到我走向他的時候，忽然轉(zhuǎn)過身往遠(yuǎn)處跑。
可是他的身手沒我好。我很輕松就追上去擒住了他。
我其實(shí)后來才發(fā)覺，本來應(yīng)該在當(dāng)時就發(fā)現(xiàn)了很多的破綻，可是我卻沒有。我疑心自己是否真的在掛念她。
我的妻子以前對我說過，愛一個人是很苦的一件事?？嗟淖罡镜脑?，就是你會時時刻刻去掛念他，如果分開了，也會情不自禁去想對方分別以后的樣子。
當(dāng)我看到白漪的馬的時候，我不知道那種異樣的感覺究，竟是不是來源自牽掛。我當(dāng)時卻只想著要去抓住那個跑走的男人。
那個人告訴我，他是馬賊。那匹馬，是團(tuán)伙里的一個頭目交給他的。在剛給他的時候馬身上還在不停地滲著血。那個馬賊頭目要他帶馬去附近的城里找人醫(yī)治。
他應(yīng)該沒有騙我，因?yàn)樗f話時候的眼神。而且他流了很多汗。
我讓他帶我去找那批馬賊。他不愿意，他說他雖然和馬賊們在一起，但是也不愿意眼睜睜看人去送死。
可是就在剛剛他還對我說，他是馬賊。他和我一路上遇到的馬賊，很不一樣。
他讓我走。
我告訴他，那匹馬的主人對我很重要。如果他還是不肯帶我去，我只好殺了他，然后一個人進(jìn)沙漠找。
他帶我往沙漠的北邊走。在路上我問他，為什么要去當(dāng)馬賊。他告訴我，因?yàn)橹挥挟?dāng)馬賊才能活下來。他還說，在他出生的村子，全村人都是馬賊。
在趕路的時候，風(fēng)沙又開始吹。我看到他把手上的紗布解下來，纏在臉上。我抱著刀，跟在他的后面。
大約一個時辰，那個年輕的馬賊告訴我，到了。
我看見一個建在沙丘背后的許多木房。我讓他和馬在沙丘前面的一株白樺樹旁等我。
我很奇怪，因?yàn)樵趤淼囊宦飞线B一個馬賊都沒見到。
提著刀走過去的時候，我聞到淡淡的腥味，飄浮在空氣里。我才知道我們來遲了。
那些馬賊的尸體，全都堆在一個糧倉里。每一個人身上，都有很多的刀傷。血還沒有凝固，從他們的身上留下來，滲進(jìn)地上的沙子里。所有的糧食，錢還有馬都沒有了。
在沙漠的馬賊部落里這樣的情景很常見，有時候是別的馬賊干的，有時候是附近被搶過的地方，大戶人家出錢找人干的。也有時候是自相殘殺。
我在那些尸體里找了好久，我不確定我是不是找到了她。所有女人和小孩的臉都被人用刀劃過。那天我找了很久，那些尸體身上的血，滲進(jìn)我的衣服里，凝固，很冷。那是我第一次在白天的沙漠里感覺到冷。
最后，我在一具尸體的手里，看到了一塊和白漪送我的一模一樣的玉。我沒想過白漪送我的玉原來是一對的。
不知道為什么，我不想看到白漪和這些馬賊一起留在這兒。我背著她往外面走。這已經(jīng)是我第二次背著一個已經(jīng)死去的人。
我背著她回到那株白樺樹前，那匹馬和那個年輕的馬賊還留在那兒。
不知道為什么，看到白漪尸體的時候，那個年輕的馬賊卻看起來很悲傷。我看著他伏在白漪的尸體上痛苦。
我不知道為什么會讓他如此悲傷。我還以為所有的馬賊都是看慣了生死的。等到他哭過了以后，他才告訴我，白漪，其實(shí)是他的姐姐。
那個年輕馬賊告訴我，他叫白山。而他們的父親，其實(shí)就是這兒的馬賊頭目。
他告訴我，他的姐姐喜歡上了一個人，卻不知道對方心里到底有沒有自己。于是她讓她的弟弟，帶著馬去城里找那個人，她想看看那個人究竟會不會愿意來救她。如果那個人愿意的話，她說她也愿意就此一輩子跟著那個人。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不肯直接去問那個人。我用刀挖坑，她埋在了那棵白樺樹下。
白山?jīng)]有辦法把他們一個個都好好安葬，最后只好一把火燒了那兒。
我問白山接下來他要怎么辦。他說，不知道，也許只能去跟另一批馬賊。
他說他除了當(dāng)馬賊，其他什么都不會。但他不想繼續(xù)這樣。
他說，他想活下去。
臨走前，他問我要走了那塊玉。他說，這塊玉對于他們家是很寶貴之物。
我知道其實(shí)他是不想我留著他姐姐的遺物。他其實(shí)恨我，因?yàn)槲以诳蜅＠锏⒄`了足足兩天。
我與他分別以后，他一直往南邊走，恰好是與我來時相反的方向。我還記得在那兒有一家開在沙漠里的客棧，那個掌柜釀的酒，真的很好喝。
二.鬼
再往北走，有很多很多的沙丘。我的馬丟在塵暴里。白山騎走了另一匹。重新買一匹馬的價格很貴，我付不起。我問了小城里許多家的人，他們都不肯借我一匹馬，因?yàn)樗麄兟犝f我還要進(jìn)沙漠，都不相信我可以活著走出來。
最后，有一戶人家告訴我，他們愿意送我一匹馬。但是，要我?guī)退麄冏揭粋€“鬼”。
他們說，最近城里來了一個無影無形的“鬼”，大戶人家總是在半夜的時候，莫名其妙丟失財物。即使守備在森嚴(yán)，一陣鬼風(fēng)刮過，財寶就已經(jīng)消失不見。
我覺得很好笑，因?yàn)樗麄兿胝堃粋€普普通通的人，去捉一只虛無縹緲的“鬼”。
可是我沒有辦法。
在我接下這份差事的第三天夜里。我坐在已經(jīng)搬空的倉庫里，忽然聽見很細(xì)碎的腳步聲半夜時候響在我的頭頂上。就好像是一只老鼠剛從瓦片上蹭過去。當(dāng)我站起來仔細(xì)去聽的時候，卻又什么也沒有。
我走到封閉了的窗口的時候，聽到風(fēng)聲在我的耳邊劃過。
桌上的蠟燭忽然熄滅了。
我拔刀轉(zhuǎn)身。那個鬼影已經(jīng)消失不見。
屋頂上被人悄悄的揭開了一個小洞，我看到有月光照進(jìn)來。我跟著追出去以后，才看到有一個黑色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遠(yuǎn)處。
我猜到那家主人為什么會讓我來。原來他們早就知道，那“鬼”，就是一個輕功很好的高手。
那天晚上我追了好久?？墒鞘裁匆矝]追到。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一個輕功那么好的人。而且，那個人還是一個瘸子。
那個影子，在屋頂上行走的時候，身子是歪的。他有一條腿受過傷，是半瘸的。所以他才會在屋頂上留下那一點(diǎn)動靜被我聽到。
回去以后我在那戶人家的倉庫里坐了整整一夜。那個鬼一般的人一直沒有再回來過。
第二天，我在小城里走動了好久，去找瘸著腿的人。
那一整天我找到了五個瘸了腿的人。
每找到一個我就走到他面前，作勢抽刀。前四個只顧慌忙躲閃我。但是第五個，他雖然在躲閃我，眼睛卻不像前四個一般一直盯著我的臉。他的雙眼緊緊看著我握刀的手。
我看到那個老瘸子的手慢慢伸進(jìn)懷里。
我突然有點(diǎn)想笑。他看起來年紀(jì)要比我大很多，穿很普通的灰色舊袍子。因?yàn)槿沉艘粭l腿所以身子很難站直，手上有磨的很厚的繭?？雌饋砀褚粋€在客棧里喂馬掃地打雜的老仆，而不應(yīng)該是一個好像鬼影一般的輕功高手。
我收了刀，告訴他，我受人所托，在找一個昨天夜里曾經(jīng)在屋頂上出現(xiàn)過的鬼影。
瘸子把手從懷里取了出來。他說，他什么也不知道。
我告訴那個瘸子，那么，希望我在今天的夜里還能在屋頂上見到那個人。
其實(shí)那個人來不來無所謂，我對他說，因?yàn)槲覀兛傔€會再見到的，我只是想這個時間可以快點(diǎn)到。
三.瘸子（2）
到了晚上的時候，那個瘸子果然來了。我沒有想到他是直接敲門進(jìn)來的，我以為他還是像前一天晚上那樣在屋頂出現(xiàn)。
他的身上有酒香。
我對他說，如果以后他都不會再出現(xiàn)的話，我可以假裝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過。我可以告訴委托我的那個人，那個“鬼”已經(jīng)消失了，而且不會再來。
可是瘸子搖搖頭，他對我說，除非見到了鬼影的尸體，否則他們是不會相信的。而且他也不可能就此消失，因?yàn)槟鞘撬ㄒ荒茉谶@里生活下去的方法。
他說他以前是一個殺手。但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厭倦了不停地殺人。
他說他已經(jīng)當(dāng)了太久的殺手，如果不想再繼續(xù)殺人，他就只能去當(dāng)一個賊。
我不知道該怎么樣反駁他。我只能拔刀。
他突然問我，是不是有家眷。我告訴他，曾經(jīng)有妻子，但是，幾年前已經(jīng)死了。
他聽后一笑，卻只瞬間就收斂起來，驟然從懷里掏出一件東西擲向我。
我大吃一驚，只好揮刀劈向他的胸前抵抗。
可是沒有兵器相撞的聲音，我的刀，毫無阻攔的劈在了他的胸口?；匮廴タ茨羌蝗匙訑S出來的，卻只不過是一只裂開了的塤而已。
其實(shí)他應(yīng)該清楚，如果真的要打，我可能不輸給他，但是他如果要跑，以他的輕功，我肯定追不上的。他是來送死的。
一般像他一樣的人，就算是再落魄，在困頓，也很少會有愿意去做一個飛賊的。要么是有不得以的苦衷，要么就是偶爾為之。我原以為他來找我，會提條件，或者是有什么要求。但是我沒有想到他會故意要我殺了他。
他很快倒地不再動彈。他的身上沾滿了他自己的血，看上去就好像是穿著一襲紅衣。
今天晚上月亮是滿月。這是來到沙漠以后，我第一次見到那么圓的月亮。自從紅鳶死后我已經(jīng)有好久都沒有看過月亮了。
因?yàn)榧t鳶的生辰就是在中秋，所以她總是對這個節(jié)日看得很重。
她在去世的前幾天，還在籌劃著想和我在中秋節(jié)那幾天賞月?？墒悄菚r候我忙著和人比武，一直都沒有答應(yīng)他，還嫌她多事。
我把他的尸體平放在地上，然后等天亮。
那個瘸子的左手手掌攥得很緊，就好像在拼死想要握住一些什么。我注意到他的右手手指也缺了兩根，是大拇指和食指。這意味著他根本用不了刀劍，這樣的手最多也只能握得住匕首。
對于一個會武功的人，失去了手指一定讓他很痛苦。那種痛苦，我想不會遜色于我。
我看著瘸子的臉，他的五官其實(shí)很端正，只是看起來不那么容易讓人印象深刻。他的嘴唇還在微微起伏，我才發(fā)現(xiàn)其實(shí)他還沒有死。
四.紅鳶
從我妻子死去之后，我就逐漸染上了一種怪病。一開始是在夜里睡覺的時候，感覺胸口發(fā)冷，沒有辦法入睡。到后來，這種冷慢慢擴(kuò)散到了全身，而且慢慢加重。
我找過很多醫(yī)生，可是沒有一個人能說得出我得了什么病。
一天夜里，我感覺到很冷，無法忍受。于是我一把火燒掉了紅鳶和我曾經(jīng)住的屋子，開始往北方走。
我以前幻想過有一天帶著紅鳶，往南方一路走。聽說在在那兒的江南，有一個地方叫筠州，那兒風(fēng)景很好，出產(chǎn)許多女人的香料，也有很多我喜歡的馬。但是紅鳶一直不肯，她說她已經(jīng)不想再奔波。
我在竹林外建了一間房。她不大喜歡我總是外出與別人比武，但我是武師，只有打敗更多的人，才有更大的名氣，才能賺到錢。而且，我喜歡和別人比武。
紅鳶懷孕六個月的時候，我收到一封邀請信，要我去赴一場比武大會。信里說，很多隱世的高手那時候都會到，地點(diǎn)在涼州。
紅鳶一直不肯我去，因?yàn)闆鲋蓦x這兒很遠(yuǎn)，來去要花上很久時間。
可是我那時候刀法其實(shí)已經(jīng)到了瓶頸，很久沒有長進(jìn)過。我有預(yù)感，這次如果我去，很有可能就可以有突破。
紅鳶的行動已經(jīng)漸漸不便，我沒有辦法帶她一起走。
我是在一個夜里走掉的，因?yàn)樵诎滋旒t鳶總是不肯讓我走。我那時候怨她，覺得她是要?dú)Я宋业臋C(jī)緣。
我連夜趕路了好幾天，終于在大會開始前一天趕到了涼州。我在那兒待了足足一個月。一直到大會結(jié)束，我的刀法，果然得到了突破。
回去的路上，我一路找人比武，一路研究刀法與大會上得到的刀譜，又足足過去了半個月才趕回家里。
我推開屋門，紅鳶正死死的盯著我。她的身體被屋梁上的繩子吊著，盯著屋門的眼睛已經(jīng)干癟。
她是在將要臨產(chǎn)前的兩個月自殺的。
從那天的晚上起我開始渾身發(fā)冷。
一年以后我來到了沙漠，從此不打算再回去。
我在沙漠邊緣遇到一個奇怪的客棧店家，他一個人在荒野里開了一間客棧，他看著已經(jīng)不算年輕，我猜他也是為情感所困才會一個人來到這兒。
我故意與他說了些話，他信了，與我爭辯不休。
后來我們約定幾年以后再見面，來分對錯。
但那時候他說他不會用劍的時候我有點(diǎn)失落，因?yàn)槲移鋵?shí)希望我最后會死在他手里。
這也是紅鳶與我和瘸子這些人的區(qū)別。
五.病
盡管知道沒什么用，但我還是給瘸子找了大夫。我請不起真正的大夫，只好帶了一個幫大夫打雜和學(xué)醫(yī)的生徒來。生徒剛出師的時候不收錢，但是也沒有救人的經(jīng)驗(yàn)和醫(yī)術(shù)。
我原以為瘸子必死無疑了，因?yàn)槟且坏段矣浀们迩宄桥谒呐K那一邊的。
可是瘸子沒有死。生徒給瘸子的傷口撒了一點(diǎn)止血散，包扎止血了以后，他的呼吸就開始漸漸平穩(wěn)起來。
那個生徒告訴我，他學(xué)醫(yī)的時候曾經(jīng)聽師傅談起過，有很少數(shù)的一部分人，他們身體里內(nèi)臟的位置，和正常人是恰好相反的。他說，這種人很罕見，連他師傅都只是曾經(jīng)在醫(yī)術(shù)上讀到過，瘸子興許就是這樣的人。那一刀，我以為劈中了要害，其實(shí)并沒有。
那個生徒告訴我，他師傅生前是這兒最有名的大夫?？墒且粋€月前被馬賊劫殺在了外出的路上，不然他也不會那么快就出師問診。
我問他，有沒有一種會讓人血液寒冷的病。如果有的話，要怎么樣才能治好。
生徒對我說，從來沒有在師傅的醫(yī)術(shù)上看到過在這種病。他說，但凡醫(yī)術(shù)上不曾有一點(diǎn)記載過的怪病，基本上都是心病。
他說，心病是無藥可治。
六.瘸子（3）
瘸子后來幾天燒的很厲害。有幾次他一動不動，讓我?guī)缀跻詾樗呀?jīng)死了。
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想要救他。我告訴那戶人家，我抓不到那個“鬼”，不過一段時間內(nèi)，恐怕那個“鬼”也不會再來了。我沒有想到他們后來還是借給我了一匹馬。
那個姓楚的生徒對我說，那間醫(yī)館，無論我想用多久都可以，因?yàn)樗芸炀鸵x開這兒了。
我問他，是不是要去更深處的沙漠。可是他說他更想離開沙漠去看一看。
他還對我說，前幾年他的師傅外出游歷的時候，沙漠的更深處已經(jīng)沒有人了。那兒原本的小城已經(jīng)被沙子蓋住。風(fēng)沙正在越來越大，遲早也要輪到這兒。
幾天以后他走了。從此后我再沒有見到過他。
在醫(yī)館里沒有住多久我就離開了。雖然楚生徒告訴我，再深處的沙漠里已經(jīng)沒有人了。但是我有馬，我想我還是應(yīng)該要去看看。醫(yī)館里楚生徒留下來的許多藥，我只帶走了一小包可以止痛的草藥，因?yàn)槲矣X得說不定會用得到。那些剩下的，全留給了瘸子。
瘸子剛醒來的時候，一直看著窗戶。我問他，在看什么，他又不肯對我說。他的傷只是看著可怕，其實(shí)并不重。至少在我離開時，看起來已性命無虞。
離開瘸子和醫(yī)館以后，我一路騎馬往北，我從來沒有想過以后還能遇到瘸子。
六.馬賊（2）
往北走了一天以后，我遇到了流沙。我看著那匹馬慢慢被大片的沙子吞沒。它掙扎的很厲害，可惜沒有用。以前有人對我說，沙漠是很危險的地方，我一直以為他們是在說馬賊，塵暴。原來他們說的比我想到的更多。
那匹馬，它本來是不會死的。但是它救了我一命，如果沒有它走在流沙上的本來應(yīng)該是我?？墒俏抑荒芸粗赖?。很久以前練武的時候，我總是覺得自己可以保護(hù)別人，但越來越多的事情讓我知道，我其實(shí)誰也保護(hù)不了。
我又繼續(xù)走了半天。傍晚的時候我遇到三個落單的馬賊。他們像對其他落難的客商一樣搶我，就算我看起來并沒有多少可以搶的東西。
他們?nèi)齻€的武功不高，但是看起來要比其他我遇到過的馬賊強(qiáng)上一些。我殺了其中的一個，剩下兩個從我手下跑了。一般馬賊都熟悉地形，所以我不敢去追他們。
那天晚上更晚一些的時候，我聽到一陣馬蹄聲，由遠(yuǎn)及近。有兩個人沖著停下來休息的地方過來。兩個人都沒有帶武器，我看到其中一個是之前跑掉的兩個馬賊之一。另外一個我沒有見到過。
我沒有想到過他居然還敢回來。他們看起來也認(rèn)出了我，然后另一個馬賊策馬向我過來。
到后來我才發(fā)覺，這其實(shí)是我所遇到所有的馬賊里，武功最好的一個。他沒有用武器，不是因?yàn)樽载?fù)，而是認(rèn)為刀劍一類已經(jīng)沒有辦法為他提供更大的幫助。這樣擅長拳法的人，是最少見，也是在這兒最難纏的對手。
那天晚上我們鏖戰(zhàn)了很久。他的功夫，一定是在沙漠的長期實(shí)戰(zhàn)里磨礪出來的。因?yàn)榈搅撕?，來那個馬賊甚至已經(jīng)不再防守，而是開始以命搏命，不計較自身同樣受創(chuàng)也要重創(chuàng)到我。他就好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一樣。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樣會瘋狂拼命的人。
快要破曉的時候，那個馬賊終于倒在了我的面前。我的刀，死死卡在他的左肩胛骨里，他沒有躲這一刀，而是選擇了扭斷我拿刀的右手。我沒有想到我真的打敗了他，他看起來永遠(yuǎn)也不會倒下去。
他流了很多血，染紅了沙坑，如果不是那么長時間的打斗那些傷口讓他留了太多血，倒下的其實(shí)應(yīng)該是我。
我身上沒有出多少血，因?yàn)槿^是打不出傷口來的。
但是那些內(nèi)傷遠(yuǎn)比外部的更致命。我不知道身體里究竟斷掉了多少根骨頭，就算是站立不動，也要忍受巨大的痛苦。
我想起還有一個馬賊。他們的馬已經(jīng)在剛才的打斗離受驚，不知道跑去了哪，但是如果他想逃，就算是走路我也不一定能追上他，我也不知道他還能再叫來多少個同伙。
可是如果他現(xiàn)在反抗，我甚至可能反而被他殺掉。
還好我看起來身上沒有留下多少傷口。
我想把刀從死了的馬賊的肩膀上拔下來，可是做不到?？ǖ锰o，而且我左手手上的經(jīng)脈，很有可能也已經(jīng)斷掉了。
剩下的那個馬賊看起來已經(jīng)嚇得坐在沙子上不敢動。我想我可能是高估了馬賊們的膽量。瘋狂的馬賊畢竟只是少數(shù)，大多數(shù)馬賊都沒有多少膽量，只敢集結(jié)起來行動。
我慢慢走到他面前。我沒有想到他的那幅神態(tài)全是裝的，其實(shí)早就在手心里藏好了生石灰的粉末。他其實(shí)在等我靠近，然后好把粉末撒進(jìn)我的眼睛里。
或許其實(shí)我總是低估別人。
眼睛強(qiáng)烈的刺痛以后，我感覺腹部一陣冰冷的刺痛。剩下的那個馬賊把一柄匕首，或者別的什么暗器，刺進(jìn)了那里。
剩下的那個馬賊很狡詐，可是他還是做錯了一點(diǎn)。那就是在我失明以后，他其實(shí)不應(yīng)該用匕首這種需要近身的武器的。
我抓到了握著匕首的那只手，把匕首慢慢拔出來，然后反手刺進(jìn)了那個馬賊的胸口。
這些以后，我就和他一起倒在了黃沙上。
倒下去的時候，我以為我不會再醒過來了。
七.黃沙（2）
以前有一段時間里，每天早上醒過來的時候，就是感覺到最最痛苦的時候。那段時間里我想來的時候，總是會忘記自己在哪，甚至自己是誰，明天早上都需要花費(fèi)很長的時間才能慢慢想起來。
所以我才決定離開那片竹林。因?yàn)槊刻煸缟峡粗葑永锏臇|西，然后慢慢把在這兒發(fā)生過的事情都重新記起來，會很痛苦。
在走之前，我可能有想過要弄瞎自己，可是我不大記得了。很多以前的事情我都不大記得了。在一個客棧里和人爭論的時候，我告訴那個人，是我親手殺掉了我的妻子，因?yàn)橛X得她會妨礙到我。我還告訴他，一個真正的刀客要做到無牽無掛?？墒钦f完這些以后，第二天早上醒來時我很難受，不知道為什么，心里一直很痛苦。
我在那家客棧門口的拴馬石上，刻下四個字，“千萬孤獨(dú)”，然后把用了好久的刀留在那里，沒有告別就走了。
八.失明
醒的時候我聽到有人在我身邊。他扶我坐起來，然后問我怎么樣。雖然看不見，但我還是聽出來了，是瘸子。
他救我，就好像在之前不久我救他一樣。
瘸子告訴我，他只在我身上找到了一包草藥，分散了敷在我身上大一點(diǎn)的傷處?？墒俏业难劬σ呀?jīng)沒有辦法了。本來，如果立刻有大量的油來沖洗眼睛的話，說不定還有有可能好?？墒沁@兒是沙漠，附近沒有人家，瘸子根本找不到那么多油。
他從衣服上撕下一條布包住我的眼睛，讓我上馬跟他走。
我問他要去哪，他說，在沙漠里已經(jīng)待得夠久了，他要離開沙漠。
他還問我，要去哪兒，說可以帶我去。
那天我在馬背上想了很久，才想到我要回去剛進(jìn)沙漠時落腳的那個客棧。
那個人說的其實(shí)沒有錯。也許那些感情，真的很重要，因?yàn)槲艺娴囊呀?jīng)變成了一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