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不速之客
唐一鳴懷里的小女孩忽然動了動,抬起頭,可憐巴巴地看著他。
“爸爸,你和哥哥說完事情了嗎?”唐妍小聲地問。
“妍妍怎么了?”唐一鳴蹲下來,把她放在地上,扯著疲憊的嘴角泛起一個微笑。
唐妍低垂著小腦袋,看著自己被灰塵弄臟的小皮鞋,怯生生地說:“我……我有點餓。”
她從小就被爸爸帶在身邊照顧著,經(jīng)常跟著唐一鳴去到各種會議和談判的場合,每次她都會安靜地坐在旁邊自己玩。
這次她原本也不想打擾爸爸和哥哥說話的,但她現(xiàn)在真的好餓呀。
唐一鳴沉默了,他把女兒輕輕攬進(jìn)懷里,不讓她看到自己的表情。
這個鬢角已經(jīng)斑白的男人在短短的幾天里經(jīng)歷了太多事情,破產(chǎn)沒有擊垮他,被逐出城中區(qū)也沒有讓他絕望,面對臭名昭著的殺人魔他還能有勇氣拿著刀準(zhǔn)備反擊。
但聽到女兒輕輕柔柔的一句話,他心中有什么東西決堤了。
他想起了已故的妻子,想起這幾天他無論如何努力也于事無補(bǔ),想起剛才滿心都是女兒即將被擄走卻無能為力的悲愴。原來他是一個這么沒用的男人,連自己的家人都照顧不好。
“妍妍乖……”唐一鳴深呼吸,努力控制自己發(fā)顫的聲調(diào),“等一下就會有吃的了?!?p> 盡管這么說,他現(xiàn)在連一個可以去的地方都沒有。
唐妍乖巧地回抱著他,她毫不懷疑唐一鳴的話,有爸爸在就一切都不用擔(dān)心啦,她只要乖乖聽話就好了。
喬夜靜靜看著,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如果此刻在那里的不是一枚芯片,而是一顆鮮活的,跳動的心臟,他此刻的情緒波動是否會更加強(qiáng)烈一些?
或者……如果他也擁有‘家人’的話?
他看著唐一鳴的情緒逐漸穩(wěn)定下來,想了想:“她今年幾歲?”
唐一鳴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問這個問題:“五歲半……”
喬夜其實在問之前就知道答案了。他可以通過最細(xì)微的表情推測人類的心理活動,也能通過各種情報分析出對方的骨齡,問這個問題只是想讓自己的話聽上去不那么生硬。
“我工作的店老板也有一個女兒,14.9歲?!眴桃拐f,“他或許會收留你們,但你需要工作。”
唐一鳴怔住了,接著仿佛看到了天降甘霖,現(xiàn)在有什么比一份工作對他們來說更珍貴?這何止是雪中送炭,簡直是絕渡逢舟!
他深吸了一口氣,加上之前的事,用‘恩重如山’已經(jīng)不足以形容喬夜對他做的一切了。
這一次他沒有說謝謝,只是默默地記在了心里。
“我能不能問問是什么樣的……店?”冷靜下來之后,唐一鳴還是稍微有些憂慮。
天知道這個滿身謎團(tuán)的青年做的是什么工作?如果是什么賞金獵人組織,他進(jìn)去能干什么?做財務(wù)報表商業(yè)企劃之類的他倒是很有信心……
“一個小餐館。”喬夜指著巷子深處,“我之前說過,就在3426米外……”
居然是這么普通的店?唐一鳴放心了,同時又覺得有些荒誕,喬夜足以勝任「守夜人」了吧?一個戰(zhàn)斗力如此之高的啟示者,竟然就在外城區(qū)的店里當(dāng)搬運工之類的勞力?
“我在店里負(fù)責(zé)做甜點?!眴桃姑鏌o表情地說完了后面的話。
唐一鳴傻了。
“有什么問題么?”喬夜有些困惑,“你不知道甜點?就是曾經(jīng)很流行的餐后甜品,例如奶油蛋糕和馬卡龍……”
唐一鳴心說我當(dāng)然知道,就是因為知道我才覺得離譜。
誰能想象一個足可以徒手拆墻的啟示者安安靜靜地站在廚房里,滿手沾著奶油揉搓面粉的場景?這劇烈的反差不亞于一個滿身橫肉的大漢在花叢里笑得天真爛漫。
喬夜不再去看他奇怪的眼神,淡淡地說:“我們需要早點離開,最多還有一分鐘,執(zhí)法者們就會趕到?!?p> 唐一鳴反應(yīng)過來,牽著女兒跟上他的腳步。
這條狹窄的巷子比唐一鳴想象中還要長很多,走出幾百米后,唐一鳴隱約聽到了嘈雜的人聲,他們經(jīng)過了一個轉(zhuǎn)角,赫然出現(xiàn)的場景讓他不由得愣住了。
眼前竟然是一個相當(dāng)寬敞的街道,兩側(cè)樓體上掛滿的霓虹燈牌和全息投影把這里照得亮如白晝,人們在塵霧彌漫的路面上匆匆穿行,路邊某家燈光昏暗的店門里播放著幾個世紀(jì)前的流行歌。
如果說之前唐一鳴暫歇的那條流民街死氣沉沉得像個墳?zāi)梗敲创丝陶麄€世界仿佛一瞬間活了過來。
唐一鳴跟著喬夜走過了那家正在用音響外放歌曲的店面,聽著那首已經(jīng)成為歷史的‘Love Me Again’,忽然有了些自己還活著的實感。
他掩住唐妍的眼睛,不讓女兒看到路過的那幾名濃妝艷抹的女郎。她們面容姣好但毫無表情,體態(tài)端正得像是模特,身上的布料少得加在一起都不夠做唐一鳴身上的一件大衣。
沒走出幾步,幾個醉醺醺的男人圍了上來,他們一邊摟著女郎們的腰離開,一邊肆無忌憚地在某些部位抓捏。女郎們竟然毫無反應(yīng),就這樣任由男人們帶走了。
唐一鳴知道她們是仿生人,而且是專門用來為人類解決生理需求的那類。類似的場景他也在城中區(qū)里見得多了,但現(xiàn)在想起仿生人這三個字,他不由自主地又瞟了喬夜一眼。
他走在唐一鳴前方,兩人明明與人群逆行卻暢通無阻,仿佛流水中的礁石。
每個人看清了喬夜的臉之后都會自發(fā)地低頭避開,唐一鳴看不見那些人的表情,店主們的吆喝和震耳欲聾的音樂也讓他聽不清旁人的低語。
所以他一時有些分不清,街上的人到底是對喬夜本人避之不及,還是因為他手上拖著的東西……
喬夜竟然就這樣光明正大地拖著艾弗森的遺體走在街道的中間,臉色淡然得就像在說‘我拖著尸體走路是很正常的事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他始終直視著前方,沒有看兩側(cè)躲避他的人群一眼。
但走在他旁邊的唐一鳴卻淡定不下來,只覺得以自己在商海里打拼多年練就的沉穩(wěn)功夫,現(xiàn)在都有些端不住了。
“老板是什么樣的人?”唐一鳴下意識地開口,人在尷尬或者手足無措的時候總會想要做點別的事情轉(zhuǎn)移注意力。
“這樣?!眴桃拐f。
唐一鳴這才注意到喬夜的腳步不知什么時候停下了。兩人正對著街邊一家餐館,看起來酷似幾百年前某個叫做‘上?!某鞘欣锉榈囟际堑睦献痔?。霓虹燈牌上寫著‘陳記餐廳’,旁邊是一條張牙舞爪的金龍,威風(fēng)凜凜。
一個男人逆著光站在破舊不堪的門窗前,身形頎長,嘴上叼著根電子煙,唐一鳴依稀能看清他溫文爾雅的面相。如果把那一身破舊花西裝換成長袍,活脫脫便是古代書屋中走出的教書先生。
經(jīng)營著這家小餐館的竟然是這樣一個男人?唐一鳴一時有些愣。
一只拖鞋忽然飛了過來,直直砸在喬夜臉上。
“又他媽的遲到!整天吵著要二十四小時工作,上班還給老子遲到!”那個站在店門口的男人用粗獷的聲音破口大罵,“老子強(qiáng)調(diào)了一萬遍,別把死人帶到我這里來!”
唐一鳴驚愕地看著在數(shù)秒內(nèi)團(tuán)滅了一整個飛車黨的喬夜平靜地?fù)炱鸬厣系耐闲?,走上前交還給那個男人。
男人抄起拖鞋,又朝著喬夜的腦袋狠狠地拍了下去:“把身上的灰清干凈!手里那倒霉鬼扔庫房去!放完給老子進(jìn)去招待客人!老子付錢是讓你看我干活的是吧?”
喬夜沒有任何反應(yīng),像是早就習(xí)慣了。他點點頭,乖乖接過男人不耐煩地甩出的鑰匙,消失在拐角。
男人猛地轉(zhuǎn)向唐一鳴,那張儒雅的臉此刻兇神惡煞,莫名地透著一股威勢,見多了黑勢力頭目的唐一鳴都忍不住牽著女兒往后退了一步。
男人的目光向下瞟見了唐妍,滿臉的怒氣立刻消失無蹤。
他對著唐一鳴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語氣平緩地開口:“你認(rèn)識喬夜?”
“剛剛認(rèn)識,他說您的店里或許缺人手,所以帶我來到這里?!碧埔圾Q說,“如果您需要的話……”
男人冷笑:“缺個屁的人手,他就是看準(zhǔn)了老……我看見拖家?guī)Э诘目隙〞能?,吃里扒外的東西?!?p> 他話語刻薄,眼中卻沒有什么冷意,唐一鳴一時有些捉摸不透:“那您……”
“他算對了?!蹦腥瞬荒蜔┑爻读顺额I(lǐng)子,“我不在乎你的死活,但不可能放著小姑娘不管。”
“進(jìn)來吧?!彼麄?cè)身打開了門,店內(nèi)溫暖的空氣匯成一股熱流,哄地拍打在唐一鳴父女身上。
男人說完就踩著拖鞋離開了。唐一鳴抱起女兒剛準(zhǔn)備踏入店門,喬夜也回來了。
“老板同意了?”喬夜問。
唐一鳴猶豫了,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拿捏不準(zhǔn)這個喜怒無常的老板的心思,這應(yīng)該算是同意了……吧?
“說了什么?”
“他……讓我進(jìn)去。”
“那就是同意了?!眴桃棺哌M(jìn)門,扭頭看他,“想讓你女兒再多受凍一會么?”
破舊的店門把寒冷渾濁的空氣隔絕在外,唐一鳴覺得身上的每個細(xì)胞都活了過來,他揉了揉唐妍通紅的小臉,和女兒對視微笑。
雖然他現(xiàn)在一窮二白,但他相信以自己的能力,只要最初有了立足之地,很快就能白手起家,賺夠錢帶著女兒返回城中區(qū)。
唐一鳴抬起頭,剛想好好打量一下他未來的工作地點,忽然發(fā)現(xiàn)喬夜不動了,側(cè)臉僵硬,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東西。
他順著喬夜的視線看過去,也呆住了。
小店里只有一位客人。少女坐在一個空置的桌子上,用小叉子一點點吃著白色的奶油蛋糕,銀白色的披肩長發(fā)仿佛流光組成的瀑布。
她邊吃邊哼著歌,眨著碧藍(lán)色的眼睛看著另一側(cè)的玻璃窗外,修長的雙腿晃啊晃,悠閑得像是在公園里蕩秋千。
喬夜和唐一鳴石化成了雕像,他們都認(rèn)得眼前的人。因為他們剛剛見過這個女孩……在艾弗森出示的那張通緝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