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絕望的老頭
李茂很有禮貌地問了這老頭這么句話:“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瘋瘋癲癲的老頭面色一僵,死魚眼頃刻腫脹起來,深吸口氣把鼻腔中的瘙癢壓制下去。
空氣在鼻腔中擠壓,發(fā)出凄厲的嘶鳴——
“老夫,今年六十有二,十三年前因那陳王陷害,舉家蒙冤入獄,先皇仁慈免我滅門之罪,只是死罪難免活罪難逃,將我舉族發(fā)配至南粵邊陲?!?p> 先帝仁慈……李茂在心底嘆了口氣,就怕這種把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的人,面色卻什么變化,繼續(xù)聽孫老往下講。
“來到這南粵不久,交趾郡守士邦彥興兵舉大事,裹挾一郡之地叛入蠻夷,幾個能教蠻國雜交媾和成了這所謂的曇花大聯(lián)盟……”說到這里,孫老面露譏諷之色,“那陳王得國不正,懦弱無能,有失皇統(tǒng),竟能讓這蠻夷之地的小國欺負到頭上,失地十余年,居然不敢征討,便是窩欄里的豚犬也比他有血性……”
“當初便是因為他侵占土地,奸殺百姓,我參了他一本,便被他以莫須有的罪名構害,落得這般田地……”
“我華夏郡國陷落,這陳王卻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老頭一朝大仇得報,嘴里也沒了把門的,也不說自己的事,說話間把這片大陸上所有能數(shù)上個兒的國家都罵了個遍。
“還好我神州大地能人無數(shù),聽說北邊出了幾個能人,只靠手底下幾個府兵便把那烏桓殺的膽寒,首都都被屠殺做了京觀……”
老頭話語間,已是老淚縱橫:“只是我無能啊?。?!先是連累族人來這瘴蛇遍地的蠻荒之地受苦,又是眼睜睜看著家國淪陷無能為力,反賊就在南邊厄爾城中不過百里余地,我卻老烏龜一樣帶著家眷窩在這荒山野嶺茍延殘喘?!睂O風知雙腿一軟,跪在了篝火旁,哭天搶地間,已是頭破血流,兩只攥得死死的拳頭狠狠的砸著那已經(jīng)成了一灘泥醬的蛙腿。
“在那雒陽城里,我孫家鼎盛一時,叔祖官拜御史中承,秩千石,外督部刺史,內(nèi)領侍御史,受公卿奏章,糾察百僚,更是專席獨坐,顯赫一時。至于家父雖有衰落,亦舉孝廉,補任尚書郎,丁憂致士,補經(jīng)義,注《春秋》,皓首窮經(jīng)揚我孫家文采……”
李茂雖然很想問什么是“御史中丞”,但此時的空氣都凝結著哀痛,怕是不適合有此一問,但專席獨坐,糾察百官還是聽得懂的,從這兩個字眼里,一個衰落世家的哀痛也些微壓在了他的身上。
活著的孫家人此刻也都聚攏過來,也都是頷首低眉,默默抽泣,不敢打擾族長的回憶,他們都還年輕,或許還記得京城里父兄斜馬倚橫橋的快意瀟灑,但那時的他們最大不過七八歲,最渴望的可能也不過一根糖石榴罷了。雖說落差沒有曾經(jīng)鮮衣怒馬的族長那般大,但滅族之痛背在身上怕是也不需要什么反差。
“我孫家雖顯赫一時,但支庶不盛,人丁有限,在朝堂又從不結交朋黨,家父丁憂后,竟無一人引薦回朝,再難起復,而我雖萌蔭卻愧對先祖,若非圣人開恩,我孫家血脈怕是早已斷絕,至于今日……”孫家族長臉上悲痛之色盡去,只余下對自己的無盡譏諷……
“竟險些被一窩蛤蟆滅族?”說到這里,周圍的族人便再也壓抑不住紛紛哭嚎起來……
“娘……”
“渝平——”
“我的一雙兒女,還未滿月的女兒啊——”
孫風知浮腫的眸子略過一張張悲痛的臉,眼中淡淡流下兩行血淚。
“小兄弟,若無你解救,怕是我孫家將再無活口……”
“雖有推托之嫌,但我從未想到,這窩蛤蟆竟能兇猛至此?!?p> “你問我是不是不想活了,我也不知道啊,小兄弟”
“我死倒是容易,只是這孫家列祖列宗……我有何顏面目去死???”
李茂沉默了,他自以為承擔過許多悲痛,以前只覺得是磨練心智的修行,但在這種家仇國恨面前,卻也只是些瑣碎的難堪事情罷了,甚至兩相對比,自己的事只能稱得上是蜜糖里的些須調(diào)料。
被這悲痛的氣氛傳染,他的心里也壓抑的極不痛快,或許……死亡對于這個憔悴的老者來說,可能真的是一種解脫?
‘但是有什么比身死更難以背負呢?’念頭不通達,便要發(fā)問,只是氣息到了唇齒,只留一聲嘆息——
先輩辛辛苦苦創(chuàng)下的基業(yè),輕易能讓子子孫孫都做人上人,卻被自己毀于一旦。
被人誣陷是為家仇,裂國之賊是為國恨。
了卻家仇國恨,怕是這老人活著的最大支柱,卻連一窩蛤蟆都打不過……
看看周圍僅剩的這四根獨苗,能傳宗接代,保留孫家火種不斷就算不錯了。
一個不能傳宗接代的老頭活著還有什么用?
等等,有什么偉大的事業(yè)能夠戰(zhàn)勝死亡呢?李茂眼前一亮。
“孫老,你說你當初是因為土地兼并被構害的?”
“是?!?p> “那你可曾考慮過,神州大地土地問題的關鍵?”
“我大華朝將土地還于百姓,解決了井田制度農(nóng)民辛苦勞作而無土地的弊端,已是完美的制度?!?p> “完美的制度?那陳王憑什么能霸占農(nóng)民的土地?”
“那陳王仗勢欺人……”
“仗勢欺人,這個勢從哪來的?能被權貴壓迫而出現(xiàn)漏洞的制度便是完美的制度?”
“他是先皇一母同胞的親兄弟……”
“憑什么皇帝的兄弟便能仗勢欺人?”
“你竟敢對先皇不敬?”
“皇帝有什么值得尊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