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里的書無力地落在門檻上,被門檻一砸,翻了個身落在地上。
是從前侍奉十二娘的那個丫頭。
她伸出手中的信札,“這是小姐留給公子的信?!?p> 他冷冷地掃了那信札一眼,認出了上面是十二娘的字跡。
“與君相決絕,思慮已久,雖無夫妻之名,卻早有夫妻之情,怎奈二心不同,難歸一意,各有人命。此愿君離妾后,如魚得水,不為羈鳥,任天地逍遙,夫妻之禮,乃宿世情緣,然離福薄,望安解脫。伏愿向安千秋萬歲,錦繡前程?!?p> 他念到最后一句,眼前一片云霧,心臟刺痛。
丫頭連忙跑走了。
公羊濃自嘲一笑,他出了門,到了街頭,此時是早市開始的時候,人潮涌動,沒有一個人在意他魂不守舍。
他忽然忘記了自己為何要選擇來常州,這里于他而言,不過是離家鄉(xiāng)千萬里遠的一個陌生小城。
背叛帶來的痛苦攜著獨孤沖入他身體中,他哭不出,喊不出,只覺得這些年像是個傻子。
他以為,時間可以改變十二娘,十二娘終究會像他愛她一樣。
他受不了這種折磨了,想到了父親。
他是他在這個世上最親的人了。
他去了翡翠樓,見父親已經(jīng)吩咐人打點好了一切。
父親問他,“你怎么沒有把十二娘帶來?”
他一句話也不說,不惑之年的他早就不該像是個孩子一樣了,但他撲進父親的懷里,嚎啕大哭。
那些委屈和不甘,憤恨和困惑捆扎成一團被人塞入他腦子中,他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四個月后,父親才帶著他回到了北丘。
公羊濃的身子似乎是垮了,臉頰凹陷,像是個小老頭。
父親就那樣看著他。
他相信他的孩子會挺過來。
公羊濃的脾氣太像他母親,用情至深,所以忍受不了任何背叛。
他對這個孩子有太多說不出的愧疚,有關于他母親,同時也有他必須強加給他的那些責任和地位。
他一回來,公羊府中的人就都圍了過來,沒有人去問他這些年的去向,連他那個弟弟都老實得嚇人,從前他最喜歡口出狂言。
他無數(shù)次去讓人打聽都護府的情況,問彭大人是不是帶回來一個女子。
傳來的消息一直都是彭大人回了良渚面圣,要明年才可回來。
她不在離耳常州,也不在北丘雨鑒。
她去了什么地方,他不知道,仿佛這個人從來沒有出現(xiàn)在他身邊。
公羊家冬獵的時候快到了,父親想帶他去散心,家族里的男子和善于騎射的女子也都去了。
他如今回來,家里多了好多不認識的后輩。
都還是十幾歲的小孩子,和他在常州學堂里教的學生差不多大年歲。
狩獵一開始,人群就躁動起來,分為了五列人馬開始行動。
他混在人群里,無精打采。
正低頭看獵場上的荒草,瞥見了父親憂心忡忡,公羊濃道,“我無礙,只是許久沒有騎馬,生疏了,正在想怎么能今日打獵打到頭籌呢。”
父親打馬到了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會很快好起來,相信為父?!?p> 公羊濃點了點頭。
他想把十二娘置之腦后,不去想她已經(jīng)和另外一個男子跑去了良渚,但是他做不到,他沒有辦法把這些年送出的愛一下子全都收回,他開始恨她了。
恨她為何當初要同他走。
要是她不能做到一直愛他,為什么要答應他和他一起去離耳。
打獵結束,公羊濃和父親說道,他要去一趟良渚。
父親猜到了他要去良渚的原因,他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但是他看出了公羊濃心灰意冷,也擔心如果繼續(xù)這樣他會更加萎靡不振。
父親終于答應了他,但是他讓公羊濃發(fā)誓,一定要在明年春末回來,因為那時候他會將郡公之位徹底交給他。
輾轉數(shù)月從北丘來到良渚,他在客棧換了身干凈衣服,就急著去彭都護暫住在良渚的驛站。
一個時辰之后,他遠遠看到了兩匹頸間掛著紅綢的馬,緩緩向他駛來。
應該是她沒錯了,從前她還是那個一擲千金的梨落院十二娘之時,她就喜歡將她的馬系上紅綢,旁人看了,都知道那是十二娘的馬車。
十二娘下了馬車,有侍女搬來了凳子讓她踩著。
待她落地,公羊濃才算是真正看見了她的臉,那張帶著溫和而又充滿善良的笑臉。
她離開了他整整三百九十個日夜。
她經(jīng)過他身邊,身旁的侍女小心伺候著這位身懷六甲的夫人。
十二娘經(jīng)過他身邊,雖然未曾抬頭,可臉色已然慘白,她覺得渾身的鮮血都凝固了。
走過他身邊幾步之后,十二娘唇角抽動,木偶戲里面的假人一樣,她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他沒有說一句話,她也沒有說一句話。
兩人朝著不同的方向走了。
他很想給她些苦頭吃,可看見她懷了旁人的孩子,天知道他心里猶如百蟻啃食,他的尊嚴被十二娘徹底踐踏。
他原本期待見到一個因為離開他而面容消瘦,悶悶不樂的女子,但是她過得很好,就快要做母親。
他被另外一個人徹徹底底替代了。
原本他可以做她孩子的父親,但如今,此后,都沒有這種可能。
他相信了最壞的揣測里所有的真實。
十二娘真的背叛了他。
她應該為她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
公羊濃裝得若無其事,對這一場重逢無動于衷。
然而,他已經(jīng)在心中籌劃報復,他要讓她嘗到他所遭受的痛苦。
男子要恨起一個女子來,手段絲毫不比一個毒婦的手段差。
他用最快的速度回了北丘,順利接下了北丘郡公的寶座。
同時,他也得到了十二娘的賤籍,掌控了姜家老小的生死。
與她同床共枕多年,他覺得就算是沒有對十二娘掌握八分,也已經(jīng)有了五六分。
她越是恨她父親,越是恨母族,就代表她越在意姜家。
一個人的弱點,不是愛,就是恨。
十二娘這個人,不配以愛作為弱點。
“不知郡公大人遠道而來,小人惶恐?!苯膽]在他面前卑躬屈膝。
像是緊張得透不過氣,他嚇得渾身發(fā)抖,“十二娘的事……和我們姜家……絕無關系……她和她母親那個賤人早就被逐出姜家……求大人開恩,放過姜家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