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玉隔著窗子冷眼瞧了幾天,心里雖知阿木之前并非故意要人性命,也知她心思單純,毫不作偽,更是一點都不藏私地教大力和小五,心里早已對阿木解了疙瘩,只是拉不下臉主動說話。
他年紀不大,平日里也是好玩好動的主,瞧著小六短胳膊短腿地搗著拳,別提多羨慕,更不要說大力已經能耍起了招式了!
還別說,大力雖腦子轉的比別人慢一些,這練功夫的天分上竟還不低!老天還真公平啊!
一旁的鄭七也在隔窗觀望,衙門里,只他二人在屋里看熱鬧。
“你怎的不去外頭?”鄭七不得不承認,阿木這人坦蕩,一點兒不藏私。
“七哥,想學嗎?”朱玉瞟了鄭七一眼,“你要想學,阿木定然也會教你。”
“呸!老子就看不上她這得瑟的樣兒!”說完,不待朱玉答話,轉身躺到了床上去了。
到了第五天,馬大力和小五又在院中練拳,朱玉總算出來了,踢踢跶跶地踱到院中,抄著手也不上前。
倒是小五眼尖,一嗓子喊了起來,“朱哥,你總算來了,快!快!”
說完,就拉著朱玉到了阿木跟前。
阿木見朱玉來了,心里雖氣朱玉冤枉她,但見他抻了幾天總算來找她了,歪頭瞧了一眼,便故意問道,“朱哥,你也學么?”
朱玉本不好意思,被阿木這么一瞧一問,便什么臉面也不顧了,頭一揚,“學啊,現成的師傅怎地不學?”
說完,還回頭吆喝一聲,“還有誰想學的,都來吧!”
他這一聲,周圍看熱鬧的差役們,立刻都涌了過來,差點沒把他給撞趴下。
朱玉一邊拔自己掉下來的鞋子,一邊罵,“哎!哎!老子不說你們都端著,老子一喊,你們就把老子扔過墻去,個兔崽子!”
眾人對他的罵也不理,忙著恭維阿木。
阿木倒不在意,跟他們一個一個過招,結果發(fā)現這些人一個不如一個,只憑著臉上的狠勁和嘴里的吼聲來震懾對手,最后便讓他們都從馬步練起,仔細的糾正他們歪七扭八的下蹲。
自此以后更是日日教導,不曾一日綴落。
張魯與師爺坐在堂中,看著院中鬧哄哄,不知想到什么,臉上漸漸浮起笑,“師爺,您還別說,這阿木說不得還真能帶著咱們去剿匪去。”
師爺瞧著他,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道,“但愿吧,隨他們去?!?p> 師爺停頓一下,才接著道,“這孩子,你好好看著?!?p> 張魯鄭重地點頭,心里想著,就沖著她能教眾人拳腳的份上,他也得把她看緊了,掰正了。
這天臨下衙,師爺終于叫住了阿木,帶著她到了二堂自己的書房。
阿木懸了幾天的心終于落了地,可緊接著又提起了起來。
“阿木,你可想明白了?”師爺開門見山。
“師爺,您指什么?”阿木裝傻。
她被眾人晾了好幾天,又日日困在院子中,早急的抓耳撓腮,可師爺和張頭不松口,她只得繼續(xù)困著。
她下山雖短,可這幾天的日子卻過的比前十幾年都稀奇。周圍這么多人,每天熱熱鬧鬧,日子比山上快多了。
雖說離了此處她信自己也能找到瘦猴,拿回玉環(huán),可到底她現在身上可掛著捕快的牌子,想到這,阿木決定沖著這牌子,待會兒師爺就是罵得再狠她也不能走人。
再說,她也不想背個禍害的名聲,就是走,那也得洗了身上的“冤屈”再說。
師爺見她一臉肅穆,也不著急,從身后的架子上端來一碟炒黃豆,見她盯著瞧,便往她的方向推了推,自己也撈起一把,慢條斯理地嚼起來。
“如果你是張典史,可希望有不聽指揮,擅作主張的屬下嗎?你讓他往東,他偏往西,你讓他倒水,他偏要端飯?!?p> 阿木低著看手中豆子,不說話。
“你定是不愿的,沒有人會愿意。上至手握重兵的將軍,下至街后茶鋪的老板,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若是這點都想不明白,那你確實不該呆在這兒?!?p> 這次阿木倒沒猶豫,“師爺,我明白了,我以后乖乖聽話?!?p> “上位者,最忌下屬自作主張。張魯為人忠厚,待人以誠,與城中庶務管防素有心得,大人依賴他良多。你若有了想法,可與他商量一二,他若覺得可用,必會采納,他若覺得不妥,我信他也會直言相告。既如此,你展了抱負,他得了良才,豈不兩相宜?”
“是,阿木知錯!”阿木這回是真聽進去了,真心實意地道。
師爺當然看的出來,也放了心。
這阿木要是只惹事不聽勸,怕是真不能留,幸好。
師爺伸手又放進幾個豆到嘴里,嘎嘣嘎嘣嚼的脆響。
“師爺,我有一事不明,你不想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嗎?”
“想啊,怎么不想,誰人不想?!睅煚斈抗饴涞皆褐械睦蠘渖稀?p> “小老兒當年家逢不幸,是胡縣令的父親,胡老爺給了二十兩銀子,解了小老兒的困,又收容了小老兒,不然世上可就沒有柳師爺這號人了。所以,咱也有恩報恩,跟著胡縣令這么些年,小老兒也不自謙,這個恩,我柳如海報的對得起天地良心!”
阿木點點頭,她聽說過,師爺跟著胡縣令,鞍前馬后近二十年,在這烏縣更是一待就是數十年。
衙門內外都知道是師爺撐著這個衙門,胡縣令就是個掛牌的。
師爺雖不說話,“至于仇嘛?!睅煚數皖^看向自己手中的豆子,卻不說話了。
師爺雖不說,阿木卻明白,師爺定是有仇了,且還是不小的仇。
“師爺你說,你的仇家是誰?我?guī)湍銏蟪穑 ?p> 阿木向師爺那邊探了過去,幾上的盤子被擠到邊上,虧的師爺一手托住,才沒掉地上,可盤子里的黃豆卻一個個蹦的歡實,轉眼便落了滿地。
“我說,你不想吃就說,可糟蹋了小老兒晚上的下酒菜。”
師爺彎下腰,低頭在地上一個個撿起豆子來。
“我來我來,您老歇著去,別閃了腰。”
阿木也連忙蹲了下去,撿起了豆子,正欲找個簸箕,卻見師爺一邊撿一邊吃,一時不知道是撿起來吃,還是該扔掉。
“愣著干什么!快點撿,虧的小老兒好心,給你點豆子,你個敗家的,全給小老兒撒地上?!?p> “師爺,都臟了。”
“臟什么臟,吹一吹不就沒了嗎,你當這豆這糧都是天上掉下來的?。 ?p> 師爺抬起頭來瞪了阿木一眼,繼續(xù)撿。
“給,放這里,都給小老兒放好,一個都不準偷吃,罰你個敗家子一個月吃不著小老兒的炒豆子!”
師爺從袖子里掏出一個小布袋,甩給了阿木。
“不吃就不吃,當我稀罕!”阿木嘟囔。
兩人不說話,都低著頭撿豆。
“阿木啊,百姓不容易,無權無勢的百姓更不容易。有恩報恩還好說,盡自己所有去報便是。有仇報仇,呵,這對平頭百姓來說就是句虛話。世上權,勢,錢,三者中任一便能將你所有的仇,所有的恨化為了虛無,任你恨意滔天又如何,螻蟻就是螻蟻,憾不了大樹?!?p> “小老兒歲數大了,也不想著報仇不報仇的,平平安安終了一生已是幸事。”
阿木想說話,師爺低頭擺了擺手。
“別人為你報仇,那是借別人的勢,不是你自己的勢,沒得托累了旁人。即使報了仇又如何,還不如讓老天去收?!?p> “師爺師爺,我不怕,你也不要怕,阿木別的沒有,就身手瞧著還行?!?p> 阿木真心實意地勸道,她運道好,下山沒幾天就遇上有人有恩仇,豈能錯過。
師爺心里一暖,那么些年,本以為早已忘卻放棄的恨,悔,痛,此時此刻,卻盡數翻涌了出來。
半晌,待得這一切慢慢消退,他才啞著聲道,“師爺沒怕,師爺是覺得不值得。”
阿木還想再勸,可瞧著地上的淚漬,便也低了頭,不再說話,繼續(xù)撿起地上的豆子。
地上的豆子越來越少,師爺將衣兜的豆子盡數倒進了袋子里,起身撣撣衣服下擺,又揉了揉腰,這才在椅子上坐下。
阿木將地上最后幾個豆子撿了起來,又四下看了看,見都沒有了,方才拉緊了袋口,將袋子遞給了師爺。
師爺摩挲著洗的發(fā)白的布袋子,也不看阿木,開口道,“阿木可懂的圣人之道?”
“婉姨說,圣人的話聽聽就罷了,別當真,都是些酸儒賣弄自己的酸話,好將自己賣個好價錢?!?p> 師爺一掃剛才的悲傷,這廝,口出狂言,目下無塵,他緩了緩自己的心緒。
“好,咱們不說圣人之言,我且問你,若如你所言,那婦人動了刀槍,出了人命官司,會如何?”
阿木低著頭,不吭聲。
師爺也不等她回答,接著道,“且不管這二人誰死誰傷,活著的那個也必也得不了好,我朝明律,凡殺人者,當以絞刑,傷人致殘者,杖一百,不管絞刑也好,杖一百也罷,這二人的命都算丟了?!?p> “那張嬸家,上有一重病老母,下有一弱身稚兒,平日里全靠那張嬸照顧,她若丟命,這一老一少該如何?”
“再說那牛嫂,她男人耳根子軟,人也蠢笨,她人雖性辣皮懶,可卻是家里的主心骨,里外全是她一人拿主意,她若是不在了,誰人能護的住她那三幼兒?”
“快意恩仇是暢快,可暢快過后還要過日子,一口氣和一條命,甚至幾條命比起來,那口氣也就沒你想象的那么重要了?!?p> “再說,要是人人心中有氣,便動手傷人,那這個世道將會如何?人人都要提防別人哪天因著一些口角生成的氣,便要來找自己尋仇,丈夫提防著妻子,兄弟提防著姐妹,你要提防著朱玉小五,我們要提防著你,你可愿這樣?”
阿木搖搖頭,“不,我不想這樣?!?p> 師爺正要松口氣,又聽她接著說,“可有了仇不報,那豈不憋屈?”
“活著哪有容易,誰不憋屈?還不都是這樣過來了?我不憋屈?胡大人不憋屈?就是皇帝也有憋屈的地方,端看你怎么看,怎么想。”
“還是一句話,為著這口氣,你愿意付出多大的代價,值不值得?!?p> 阿木不再說話,自己捏著手中的豆子轉來轉去。
她從沒想過憋屈,在山上只有不能下山這一條規(guī)矩,其他皆隨心所欲,可這山下,處處規(guī)矩,她才是真是憋屈!
“明兒,讓朱玉帶你四處轉轉,多看看,多聽聽?!?p> 師爺說完,也不管她,拎著豆袋子,托著碟兒就往外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