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星亮的邀請下,朱牛牛每天都到他家吃早餐。
早餐一如既往的豐盛美味,朱牛牛胃口好,只見她左手一塊糕點右手一口佐餐湯,吃什么都那么歡暢,再沒有食欲的人看她這種吃法,都會產(chǎn)生吃喝的動力。
托朱牛牛的福,這些日子,秦星亮活得還算好。
又是送耕牛又是請早餐,朱牛牛不免會錯意,但她不想私下猜測,便直接問他,“阿秦,你不會是想娶我,讓我給你生胖娃娃吧?”
秦星亮及時、準確地表明態(tài)度,“牛牛,我們做朋友可以,談婚論嫁不行?!?p> 兩句話就說清楚了,他們一個缺吃,一個缺陪,很快就成了互補型的朋友。
朱牛牛心寬體胖,歡快隨和,仿佛這世上就沒有讓她不開心的事,一旦認定一個人,就會掏心掏肺地對對方好,和這樣的女孩做朋友,沒有顧忌,輕松極了。
秦星亮樣貌英俊,樂于助人,看客棧生意冷清,就會到門外幫忙招攬生意,還真有不少小娘子被他帶進來喝茶閑坐。他不是閑的,之所以這么上趕著,是真心把朱牛牛當成朋友。
蒙雨突然不辭而別,讓他深深地意識到,自己被困在一座煙雨的城中。
無窮無盡的煙雨,沒有盡頭的寂寥。
倘若沒有喜歡的人,沒有可以寄托的情感,活著便與行尸走肉無異。
沒有藍玉的暮城,他之前還有蒙雨和冰清,眼下便只有朱牛牛。
朱牛牛耐心地聽完他的絮絮叨叨,下了個結論,“原來,你喜歡雨兒?!?p> 他囑咐她,“這事你可得替我保密,尤其不能讓藍玉和冰清知道?!?p> 藍玉和冰清知道,也不會拿他怎樣,依著他們的性子,該怎么相處還怎么相處,只是他會難以自處。
他喜歡一個人,發(fā)乎情,止乎禮,但最好的朋友的心上人被他惦記上了……就好尷尬。
藍玉結親后,外出公干回來,第一時間邀他一起到隴端山去看她。
......
隴端山秦星亮之前去過多次,并不知山上住了這樣一個姑娘,不曾遇見,或者擦肩而過并未留意。
那是他第一次見她。
她坐在空蕩蕩的院子里發(fā)呆。
她的人,她的院子,看起來都很孤獨。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感覺不到有人靠近。在看到他們之前,她神情寡淡,神色寂寂。
直到藍玉試探地輕輕地喊了一聲“雨兒姑娘”,她才回過神來,幾乎是在一瞬間,臉上笑意有了,歡喜也有了,就像沉寂已久的花苞突然綻開一樣。
她從無色,變成有色。
秦星亮意識到,原來他,他就喜歡這種類型的,止不住的情深意動。
但他沒有機會了。他這輩子,在愛情這件事情上,擁有的大概只是一個人的轟轟烈烈。
他不明所以。眼前第二次見面的兩個人,怎么會親近成這樣,不是肢體上的親近,而是感情上的親近。
從抬頭的那一刻起,她的目光就一直落在藍玉身上,直到藍玉介紹他們認識,她才意識到旁邊站了一個人,她肯定不是裝的。
她看到他,心里想的大概是,他是藍玉的朋友,所以她接納他。至于他是阿秦還是阿貓阿狗,無關緊要。
既如此,他也不把她放在眼里,她跟他搶藍玉,他不喜歡她,他是因為藍玉才勉為其難地遷就她。
藍玉很忙。他也不閑。
但他抓住了所有與她相處的機會。
他能明顯地感覺到,她在感情關系中的焦慮和緊張,她的不安,像她的歡喜那樣盛大。
他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討人厭。他喋喋不休,她嫌他煩時,會叫他“閉嘴”。
他希望她可以在他面前任性,徹底放松下來。他想默默地成為她的避風港。
她這次西行,沒有帶上他,大概也是嫌他啰嗦。
……
知道自己被悄無聲息地丟下以后,秦星亮心里始終堵著一口氣。
那西地他不是非去不可,但通過這件事,他知道自己在她心目中的位置,竟是這般無足輕重。
什么叫暮城不能沒有他,什么叫他對暮城來說很重要?他不就是開著一些鋪子,印著幾本書,做些不痛不癢的小生意嗎?這借口也太拙劣了。
他不是藍玉最好的朋友嗎?
他現(xiàn)在還真不是了,因為突然冒出荊風大哥。
就算不是,藍玉卻是他最好的朋友……就這樣被拋下,但凡是個人,都會想不通。
她不在家,他決定上山去幫她打掃。
她家的門對他來說形同虛設。她在家時,門便總是開著,他直接走進去,她不在家,他有事,便翻墻。
翻墻有一種隱秘的快感。
一個微雨的天氣,他走到她家門外,照例翻墻而入,雙腳落地時只覺撞到了什么,聽聞墻根傳來一聲“哎喲”,垂垂老矣的范寶寶隨即倒地。
他站穩(wěn)后,趕緊彎腰扶人,“范老先生,你怎么會在這里?”
范寶寶看到是他,親切地喊了一聲“亮亮”,之后在他的攙扶下,坐到院中的凳子上,語氣難掩攀談的興奮。
“亮亮,我跟你說啊,我每天都上山來打掃,剛剛正蹲墻角理青苔呢,咱們暮城的煙雨,養(yǎng)苔和養(yǎng)蒲是最好的,我準備在這扇青苔前栽兩盆菖蒲,師傅回來看了肯定高興。”
看來,打掃這一塊沒他什么事了,范老先生還順帶包攬了院中園藝。
秦星亮拜別范老先生,看了看墻頭,最終還是打開院門走了。
她們離開暮城五十二天了,一點音訊都沒有。
期間,他發(fā)行了一本名叫《思念》的半月刊,向書局的讀者征稿,暮城一時間寫詩成風……這半月刊都出到第三期了,她們還沒回來。
這一路會不會有危險?找到人沒有?難不成要在西地住下不回來了?他要不要想辦法去一趟?
這些念頭快要把他逼瘋了。
......
又一個清晨,在朱牛牛好胃口的助力下,秦星亮好不容易吃完一盤表面炸得焦黃酥脆、內(nèi)里依然翠意如滴的薺菜餃子。
有人冒雨走進他家院子,在管事的帶領下直奔飯廳。
來人穿著黑紅相間的工裝,戴著造型和圖案都很奇怪的帽子,他一看就知道是晴雨司的。
“秦公子,我們剛剛接到信鴉傳書,大儺她們在回來的路上,離暮城大約還有三天的騎程?!?p> 他忙問,“信呢?”
來人答:“信是寫給晴雨司的,傳達給公子的只有口信。”
“信上還說了什么?”
“別的沒說,大儺的意思是,讓公子知道這事就行了?!?p> 還要走三天?唉,人沒事就好。
傳口信是什么意思?讓他有個心理準備?還是想讓他去接人?
他才不會去呢!
他心里這般想著,腳卻不聽使喚,旋即起身回屋。
他很快就換了一身銀灰色的騎裝出來,背上一只早就準備好的包裹,對飯桌前的女孩說,“牛牛,你慢慢吃,我去接人,三天后回來。”
朱牛牛放下碗筷,跟他一起往外走,看他一邊走一邊抖開便于騎行的大雨篷披上,叮囑道,“阿秦,你別著急,路上慢點騎啊?!?p> 看他騎上快馬,一頭扎進電閃雷鳴的暴雨中,很快消失不見,朱牛牛從門后拿了一把大黑傘,走進雨幕之中。
掌柜的要回來了!
最近每天下午都有客人上門喝茶,手頭沒那么拮據(jù)了,朱牛牛決定順道買些薰香回去,給掌柜的薰一薰閑置了將近倆月的被褥、衣物。
她要文火慢薰,這樣薰好后的衣被才會又香又軟。
她看到早市有人賣半開的藍紫色睡蓮,明早去買一把插到陶罐中,這樣掌柜的回到客棧,那蓮花便開得正好。
紅皮雞蛋也要準備一籃。
她就說嘛,掌柜的那么清奇的面相,怎么會是沒有故事的人呢?
她可聽說了,之前在客棧里打雜的俊哥哥不簡單,不簡單的人竟然被掌柜的呼來喝去,掌柜的才是個狠角色。
而今掌柜的成了晴雨司掌事,有了公職和薪金,她只需替掌柜的守好客棧,掙些額外的零花錢,改善兩人的伙食就好,再也不用擔心挨餓受凍了。
這以后啊,包括紅皮雞蛋在內(nèi)的各種吃食,她和掌柜的想吃就吃......
朱牛牛盤算著,暢想著,只覺未來都是好日子。
......
而此時,策馬狂奔的秦星亮想的卻是,蒙雨是不是嫌他穿得太花哨了?畢竟她前世深交的,不是將軍就是太子,衣品肯定比他高。
藍玉穿過花衣裳嗎?沒有!
不是亮藍就是明黃,不是珠白就是幽灰,交領上有繡花,用的也是相近顏色的絲線,人美成那樣,還那么低調(diào)。
荊風大哥穿過花衣服嗎?沒有!
他在暮城時穿的都是藍玉的新衣,這一世的衣品還沒看出來。但,隨便他穿什么吧,反正他穿什么都好看。
秦星亮下定決心,他再也不要做一只隨時都像要開屏求偶的花孔雀了。
以后他穿的衣服,都以有真絲光澤的銀色為主打,要么銀灰,要么銀白,銀藍也行。
既要告別花哨,也要閃閃發(fā)亮。他就是這樣一個簡單質(zhì)樸,又有著美好追求的年輕男子。
他這不是已經(jīng)扮上了嗎?
他從清晨出來,在白天的雨幕里接連奔跑了五個時辰,日薄西山之時,他放慢速度,開始尋找客棧。
他獨自一人,不敢露宿荒野。
他不是藍玉,既不會武功,也不擅打獵,更聽不懂動物的言語。山野間隨意出沒的野獸,都極有可能吃了他。
他住進郊野的客棧,脫下衣擺盡染泥沙的銀灰騎裝,沐浴過后,換了一身更為清爽的銀白色常服,坐到大廳里用餐。
他好餓。
等他低頭大快朵頤,再次抬頭之時,發(fā)現(xiàn)客棧里本就不多的人,要么遮遮掩掩,要么明目張膽地盯著他看。
他很好看嗎?恐怕不是這個原因。
他們是要打劫嗎?有這個可能。
他意識到危險,抬腳回了房間,檢查好門窗,這才躺到床上休息。
......
秦星亮現(xiàn)在知道,蒙雨為什么不肯帶著他了。她在用自己的方式保護他,不讓他置身險境。
前路兇險,真要遇到強盜,關鍵時刻,笨手笨腳的他不僅幫不上忙,還極有可能拖后腿。比如因為他不會躲藏,冰清施展法術受限,輕騎放不開手腳拼殺。
他這樣普通的男子,只能在暮城安居樂業(yè),恣意生活。他的人生,基于盛世和太平。一旦離開暮城,少了庇護,他什么都做不了,也做不好。
人生地不熟的荊風大哥,在不會騎馬的情況下,獨自一人,背上書箱就敢去遠游,之后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藍玉帶著溫小云沖破暮城屏障,從此背井離鄉(xiāng),音訊全無。
蒙雨因一時起念,于次日與冰清率領二十輕騎,西尋藍玉。
這些擁有前世記憶的人,都這般橫沖直撞,無所顧忌嗎?
秦星亮在散漫的思緒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他起了個大早,門窗完好無損,他沒有被打劫。
他這才意識到,雖然身在郊野,但他還在暮城地界啊,暮城是安全的。
他下樓結賬,老板待他極為和善。
之前的窺視,大概真的是因為他的樣貌在這郊野之地難得一見,一枝獨秀。
朱牛牛之前也說過,他皮膚很白......
是個晴天,他騎行半日,便看到對向疾馳而來的暮城烏衣輕騎,一輛同等速度的馬車緊跟其后。
他停在原地,朝他們揮手。等馬車駛到近前,他已經(jīng)站著等了好一會。
門簾掀起,只下來一個冰清,徑直向他走來。他看見蒙雨的臉在簾隙間一現(xiàn),隔著眾人看了他一眼,那簾子便放下了。
“你上車,我騎馬?!?p> 沈冰清說著,從他手里攬過馬繩,動作極其流暢地旋身上馬。
......
秦星亮掀開簾子,一步跨進馬車,坐到蒙雨對面,看她垂在帛布包裹上的一雙手微微緊了緊,他懶得打招呼,直接說道,“緊張什么?我又沒怪你。”
“我沒緊張。”她咕噥著,將手里的包裹遞給他,“這些都給你?!?p> 好多信,他把最頂上寫給自己的那封扣下,順著念起其余信封上的字。
“阿爹,阿娘,阿姐,姐夫,孟叔叔……這些都不是給我的,還說沒緊張?”
笑意爬上她的嘴角,“我把它們交給你,是希望你替我去送信。”
他便順著她的話打趣,“出去這么久,還是忘不了你們的秦氏專屬跑腿,用起來挺順溜?!?p> “你若不愿意,我自己去送。說實話,西地這一趟來回,挺累人的……”
“打住打住,信我去送。”
之后,他吃車上的食物充饑,聽她說起西行的見聞。
“藍玉果然又殺人了,啊,說錯了,是又成為勇猛殺敵的大將軍了?!?p> 她糾正道,“現(xiàn)在還不是大將軍,不過也快了?!?p> 她說到可怕或者夸張的地方,忍不住替他辯解,比如,藍玉是職責所在,身不由己。
他覺得好笑,為了鼓勵她說下去,只能不斷地安撫,“我又沒說他這樣做不對。你繼續(xù)?。 ?p> 傍晚的時候,他們剛好抵達他昨夜入住的客棧。
老板一看是他,又看了看他身后站著的一群人,忍不住開口夸贊。
“公子果然人美心善,帶這么多人來照顧小店生意。瞧瞧,這身銀光閃閃的衣裳,把我這間小客棧照得亮堂堂的?!?p> 連客棧老板都看出來了,不知蒙雨留意到他的改變沒有。
他倒不指望贏得她半分愛慕,那樣只會增加她的煩惱。他只是想證明,某些時候,自己也是牽得出去的。比如送行,比如接人。
靜夜里,他坐在燈下讀藍玉的書稿。
原來,這大半年,藍玉是這樣過的……過著一種他完全不敢想象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