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絕望中的不安
對每一位留在錫蘭鎮(zhèn)的鎮(zhèn)民們來說，今年的冬天都是一次壓上性命的豪賭。
他們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或被迫，或牽絆，或大義，都最終選擇留在了這片飽受魔龍侵害的廢土上，依靠著教會的救濟殘喘至今。而原本讓人失望的王國也算還有良心，派支騎士隊伍送來了一批救援物資，這讓大家有了繼續(xù)堅持下去的資本。
劫后余生的微笑終究只是表象，誰也說不準那些和藹友善的神官修女或救苦救難的騎士大人會在哪天突然向大家宣布城內完好的糧庫都已經見底。
不管如何祈禱，都不會再有人向這座破敗的廢墟伸出援手，何況冬天已經先一步帶著死神使者來到了門外，只要等到屋內所有人的笑容越發(fā)僵硬時，便會破開房門，將所有人綁去面見后者的主人。
凝望著窗外排隊接受救濟糧的人群，約克忍不住嘆了口氣，他心底里其實很清楚，就算有了騎士大人們送來的援助，教會內的余糧也不可能撐過這個冬天。
這點從教會分發(fā)物資的方式以及分發(fā)面包內的空洞大小就可以看出。每天的集中領取除了確認留下的人數外，也能很好掩蓋倉庫中余量的具體數額。而適當改變揉捏面團時的手法則能讓更多空氣殘留在面團內，保證成品體積不變的同時，又能把省下的麥粉用來制作更多的面包。
加上，教會昨天和今天都有組織大家去河岸上捕魚，足以說明教會內的剩余糧食能夠撐一段時間，但極有可能撐不過這個冬天。
想到這里，約克便忍不住又呼出一口氣，如今二十歲剛出頭的他原本是鎮(zhèn)上的一名木材商，由于錫蘭缺乏木材，他每個月都會從居住在河上游城內的朋友那里引進各種用途的木材，上游城里價格平平的木料運到錫蘭后價格基本能翻上將近一倍，折去運輸成本，店鋪運營，以及上繳稅收等一系列費用支出后，也能有一筆可觀收入。
事業(yè)有成后自然就會想到成家立業(yè)，就在兩個月前，約克終于鼓起勇氣，向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女孩求婚表白，那一刻，自己拳頭里捏一大把汗的感覺到現在都很清晰，而得到女孩回復的那一刻，約克堅信自己絕對是當時世上最幸福的男人。
哪怕到現在，他都能回想起那時的甜蜜，整個人都輕飄飄的，仿佛靈魂脫離了肉體，在小鎮(zhèn)上空一邊盤旋一邊將這個消息帶給自己認識的每一個人，驕傲的告訴他們“看！我們鎮(zhèn)上最漂亮的女孩馬上就要成為我妻子啦！”
簡直就像一場夢……沒錯，那時的歡喜真的就只是一場夢，夢醒之后是極其殘酷的現實。女孩作為鎮(zhèn)上為數不多的藥劑師，為了幫助來不及逃脫的鎮(zhèn)民，被卷入了冒險者與魔龍的戰(zhàn)斗，最后找到女孩被埋在瓦礫下的遺體時，約克那撕心裂肺的吼叫幾乎傳遍了大半個城鎮(zhèn)遺址。
幸福時的心情飛的有多高，絕望時摔的就有多慘，那一刻的約克心中充滿了仇恨，他詛咒那幫作為罪魁禍首的冒險者與魔龍！也詛咒絲毫不愿意睜眼的神明！更詛咒那毫不作為，致使事態(tài)直接擴大到最嚴重，卻又第一個逃跑的王國領主！
哪怕此時冷靜下來，也無法完全掩藏那已經無法熄滅的怒火，相信留下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同樣的情緒。可即便是這樣，只要還活著，約克就依然得同大家一樣保持微笑。
因為最心愛女孩的家人還活著——一位年過半百，在此次魔龍事件中失去一條腿的老父親。以及女孩年僅十四歲的妹妹，也就是老父親的另外一個女兒。
“約克哥哥！我把面包帶回來了！還有剛出鍋的熱湯！修女姐姐在湯里多幫我盛了不少玉米粒，快和爸爸一起趁熱喝吧！”
外出領取糧食歸來的女孩興沖沖的推門而入，接著回到餐廳的她便開始分配今天的晚餐，而約克也終于將目光從窗外收回，轉身走向一旁的床鋪，輕聲呼喚起躺在床上的老人。
“爸，快起來吧，艾米把晚餐帶回來了?！?p> 不同于附近的“新鄰居”，約克這套房子是他的私有財產，由于臨近教會，避開了主戰(zhàn)場，破損程度依靠堆積在家里的那點木材完全可以修復，正好可以讓無家可歸的父女倆有個安穩(wěn)落腳，平穩(wěn)度過這一個冬天。
前提是有足夠支撐到來年春天的食物。
“咳咳咳！別喊我‘爸’！我女兒還沒和你結婚呢！咳咳！扶我一下。”
面對老人的有意冷落，約克倒也沒計較，而是耐心的讓老人單臂勾住自己的肩膀，以助老人維持身體平衡，待穩(wěn)定后，配合老人單腳跳的節(jié)奏，緩緩步入客廳。
“爸爸！約克哥哥！快過來！我還準備了一樣禮物！是我今天和騎士大人們一起在廢墟里找可用物品時，悄悄帶回來的！”
搖曳的蠟燭照耀著桌上三盤新鮮的玉米熱湯以及顏色還算不錯的空心面包。待約克幫老人坐下后，女孩便又急匆匆地從裙子腰帶里取出一塊已經打磨平整的半柱型木塊，長久做木料生意的約克一眼就看出這塊木料源自自己的店鋪，在魔龍來襲前，因為臨近冬天，這種給壁爐添料的木材可是賣出去不少。
“艾米，不是和你說過不要跟在那些騎士身后去挖廢墟嗎？要是不小心碰到魔龍之血的話，可是很危險的！”
三分責怪，七分寵溺，約克剛把木塊翻了個面，就一下子愣住了，上面竟然還刻著自己和未婚妻的名字，兩道名字中間比了個愛心，看這歪歪扭扭的筆畫，明顯出自眼前這位名叫“艾米”女孩的手筆。
眼睛忽然有點酸，在被另一邊的老人發(fā)現前，約克趕緊將其扣回桌面，以免讓原本還算可以的氣氛又變得壓抑。
“約克啊，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但我們畢竟不是一家人，等過了這個冬天，我和艾米就會搬離錫蘭，你也別留在這了，以你的本事，肯定可以做得比過去更好?！?p> 疏遠的言辭卻處處透露著長輩的關懷，約克很清楚，對方是故意這么說的，自己在上游城內有朋友，只要吃點苦，東山再起并不是什么難事，可如果拖著父女兩個情況就不一樣了。
更何況，本該圓滿組合在一起的兩個家庭繼續(xù)住在同一屋檐下，反而更容易讓人想起缺失的那一角，徒增傷感對大家都不好，還不如各奔東西，讓時間來撫平心中的傷口。
“不行！爸……伯父你現在都成這樣了，我怎么可能放心的讓你跟艾米離開！？就算您能吃的了苦，但您有想過艾米的將來嗎？”
“我的女兒用不著你來操心！我年輕時好歹也是這座城鎮(zhèn)的衛(wèi)兵長！那個兔崽子領主被人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的模樣我都見過！要是魔龍敢早來個十年，哪還輪得到那幫連劍都端不穩(wěn)的娘娘腔上場?。靠瓤瓤瓤瓤取?p> 很明顯，老人這一次才是真動了火氣，把逃跑的領主，該死的魔龍，冒險者等挨個兒踩遍后，便是一串猛烈咳嗽，使得約克好生無奈，只能輕輕地幫老人拍拍背，順順氣。
約克沒有反對老人的話，因為老人年輕時確實有不少本事。在約克小時候，同為商人的父母帶著他來到錫蘭鎮(zhèn)經商，途中遇到了野獸襲擊，父母為了保護他遭遇不幸，還是聞訊趕來的老人救下了他，這也促成了他與未婚妻的相遇。
因此，不管老人再怎么有意冷落，約克也不會對父女兩個放手，在他看來，雙方早就已經是一家人。
“對了！約克哥哥！我聽修女姐姐說，和騎士團一起過來的還有新任的領主哦！這次過來的領主大人好像和先前的不太一樣……”
或許是看氣氛實在有些尷尬，名為艾米的小女孩便非常懂事的岔開話題，將其引到自己白天的見聞上。
只是可惜，頑固老爹還沒等女兒說完就氣不打一處。
“喲！還有臉來個新的！？十有八九是被王宮踢過來收拾爛攤，或惹惱了哪位帝國大人物后被發(fā)配過來，這幫撒泡尿都照不著自己臉的狗屁領主就沒一個好東西！十有八九現在早跑沒影了！”
老人這一副半只腳踏進棺材就什么也不怕的口氣明顯讓兩個小的有點難堪，憋了半天，小女孩才憋出了一句。
“別這么說，爸爸，聽說隔壁領的約書亞大人對待領民還是很好的……”
“他真好的話，這半個月下來，怎么連個子兒都沒幫我們一下？就我來看，這幫帝國舔狗穿的都是同一條褲衩。艾米??！以后不管怎么樣，千萬別和這幫貴族老爺扯上關系！看看爸爸，為他們服務了二十多年，錯過了多少東西？結果換來了什么?。窟€好你們媽不嫌我老，這才有了你和……”
大概說到一半又想起了自己的另一個女兒，老人下意識的在桌角邊摸了摸，并沒有抓到習慣中的瓶子，只能砸咂舌，將碗里的玉米湯一口喝干，又把剩下的面包推到小女兒面前，隨后就扶著墻，朝著房門口跳去。
“我先回房間了，你們兩個也早點睡，夢里面有酒有肉，總比待外面挨凍好受些?！?p> 目送著老人跳回房間，約克知道這個時候不方便再去打攪，所以便又望向了艾米。
“你剛才說，新來的領主怎么了？”
約克簡單收拾了下桌子，換坐到靠近艾米的一邊，同時壓低聲音，繼續(xù)追問起剛才的話題。
“修女姐姐說，新來的領主是一個特別厲害的人，他用燒好的普通熱水就能煉制出非常厲害的圣水！還說要造一種更加厲害的東西，讓田地在冬天也能種出糧食！”
艾米同樣壓低了聲音回答道，說話時，她還盡可能地模仿起那位修女姐姐的口氣，以至于語調聽上去都有點怪怪的。
“能讓田地冬天也能種出糧食？”
在約克看來，圣水什么的都是其次，畢竟凈化土地之類的工作本來就不是他們這種普通人可以插手的，他更關心的還是糧食問題，這才是直接牽扯到他們生死的主要。
“你那個修女姐姐還有說其他的嗎？”
女孩搖了搖頭，但很快又接著開口道。
“但我從出鎮(zhèn)回來的騎士大人那里聽到了一些，好像領主大人真在田地上建造出了一種厲害到不得了的房子，除了從廢墟里挖出來的磚塊外，剩下都是用水晶搭建！騎士大人還說那些水晶都是領主大人從鐵匠鋪里一塊一塊變出來的！”
這下約克算是被整懵了，他不覺得艾米會對自己說謊，也不認為那些千里迢迢，給大家送糧又幫忙維護城鎮(zhèn)秩序的騎士大人們會欺騙大家，那就說是，新來的領主真用水晶蓋起了一座房子！
這實在是太浪費了！要知道，一個成品水晶工藝品在帝國那邊的市場上可是能賣到不匪的價格！用那些水晶換取金幣，然后再換成糧食和木炭，不是能更有效的幫助大家度過這個冬天嗎！難道都這個時候了，新來的領主還打算向他的領民炫耀自己的財富，然后眼睜睜的看著大家餓死嗎！
不能再讓這些貴族繼續(xù)肆意妄為了！無論是通過祭司長大人還是這支騎士團的領隊，我都有必要阻止這種毫無意義的浪費！如果都不行的話，也只能讓大家深刻意識到目前的處境，別再被表象所迷惑！
作為城鎮(zhèn)內屈指可數的木材商，加上平日里待人接物時的謙遜態(tài)度，約克在錫蘭鎮(zhèn)內還頗有人緣，至少留下來的人當中有不少都認識他，這也是他此刻能夠鼓起勇氣的基礎來源。
大家或許不會一下子相信自己，但肯定不會把自己的話當耳旁風，加上生存的壓力，或者進一步讓他們見識到領主的真面目，絕對可以讓那個新來的領主收斂一些！
“對了！約克哥哥！騎士大人還跟我說了一句，今天晚上領主大人會在教堂門口發(fā)表講話，還讓我將這件事告訴更多的人知曉，我在想要不要……”
這不是一個絕好機會嗎！大庭廣眾下撕開新任領主那虛偽的面具，逼迫他將水晶換購成糧食！只有這樣，伯父和艾米才有可能熬過這個冬天！
“艾米！你和爸一起待在屋子里千萬別出去！等會兒不管外面發(fā)生什么都別探頭，記得把大門鎖好，鑰匙就放在門口的陶罐里面！”
揉了揉女孩的腦袋，約克當即披上外套，沖出家門，朝著教會前的那片廣場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