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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鳴五溪

第二十章 密談(下)

鳳鳴五溪 艮仁 3095 2020-12-10 15:34:57

  宋青萍皺了皺眉頭,拿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盯著王芳道:“真的想聽?”

  王芳莫名覺得有點緊張,遲疑道:“莫非讓師父想起什么難過的經(jīng)歷?師父,你就揀些威風(fēng)的往事說說就行?!?p>  宋青萍苦笑一聲:“威風(fēng)?也罷,你是為師的衣缽弟子,都說給你聽,也是應(yīng)該的,只要你聽得下去?!?p>  她似乎下定了決心,不容王芳反悔,已經(jīng)開口道:“為師祖籍許州(河南許昌),唐懿宗咸通十一年(870年)生人,書香門第。八歲那年,跟母親赴中岳嵩山進香,不想,進了太乙觀,似有前世夙緣,竟覺親切無比,于是耍起小性子,撒潑打滾,生死不肯再回家,非要在此修道。

  母親不得已,終于同意,但和住持道長約定,每年來探視一次。這道長乃慈悲之人,徒子徒孫無數(shù),又得了銀子,此等小事,自是滿口答應(yīng)。

  此后,為師便開始修行,且進境極快,到十歲時,師父已無力教導(dǎo),于是允我外出參學(xué)。我四處參學(xué),奇遇也頗多,修為突飛猛進,進入化神期,回到師門時,可謂名聲大震。

  但是,為師出生之時,正逢唐末亂世,等我進入道門,鹽梟黃巢已走在殺向長安的路上。我十一歲時,黃巢在長安稱帝,建立大齊。大唐四十八個藩鎮(zhèn),居然有二十一個向他投降。

  那時候,人心浮動,道德蕩然無存,慘劇無時不在上演。我不想嚇你,可你知道嗎?當(dāng)沙陀人李克用趕走黃巢,黃巢僅僅敗退到陳州時,殺了多少人做成肉糜當(dāng)軍糧嗎?最少都有三十萬人!

  而后黃巢終于在泰山被殺,但軍閥們逐鹿中原才剛剛開始,為師終生不忘之恨也是從此開始。只和你說兩個人,你就明白了。

  第一個,梁太祖朱溫。這朱溫本是黃巢的大將,在被王重榮擊敗后投降大唐?;实鄞笙玻n名朱全忠。他忠嗎?他攻打舊主黃巢,暗中坐大。黃巢被殺后,大部分部下被朱溫所用,成了他的底牌。

  第二個人,蔡州刺史秦宗權(quán)。這賊子和我一樣,也是許州人,本不過是一名牙將,趁亂帶兵驅(qū)逐了蔡州刺史,自己坐上去了。而后想攻打黃巢立功,不料卻被打敗了,于是也不知廉恥地投降。當(dāng)黃巢被殺后,此人干脆在蔡州稱帝。

  這也罷了,可惡的是此人喪心病狂,比黃巢還殘暴。

  他縱兵在各地劫掠,導(dǎo)致的慘狀,史載‘西至關(guān)內(nèi)、東極青齊、南出江淮、北至衛(wèi)滑,魚爛鳥散,人煙斷絕,荊榛蔽野’,到了這個程度!

  當(dāng)為師聞訊趕回家中的時候。。。。。。好孩子,別怕,怕也要聽為師說完,不然你無法了解為師的噩夢。

  當(dāng)為師趕回家中的時候,家中早已人去樓空。人去哪了?為師一路打聽,原來就在為師十六歲那年,秦賊攻陷了許州,殺了節(jié)度使,大肆劫掠而去。為師尾隨追趕,最后,竟然發(fā)現(xiàn)軍中軍糧全是用鹽腌制過的人肉,秦宗權(quán)的部下在任意烹食。。。。。。”

  宋青萍說到此處,雙拳緊握,嘎吱作響。

  王芳不想一代宗師竟還有這樣悲慘的往事,不由潸然淚下,一把抱住她,喊道:“他在哪?徒兒定要去殺了他!”

  宋青萍緩緩搖頭,拍拍王芳的肩膀:“為師也想殺了他,可惜軍中豈能沒有高手?秦賊手下有一個道士,名叫皇甫沖,和為師的功力在伯仲之間。

  于是,為師只能一直躲在暗處,等待機會。不過,兩年后,他們窩里斗,秦賊被部下所擒,送往長安,當(dāng)眾梟首。

  為師當(dāng)時就在現(xiàn)場,你知道這賊子臨死前說了什么嗎?他對監(jiān)斬官說,‘尚書大人,你看我秦宗權(quán)像造反的人嗎?我一片忠心啊,只是沒有地方報效罷了?!?dāng)時全場爆笑,世上居然還有這等無恥之尤的人?!?p>  王芳拍手道:“狗咬狗,一嘴毛,那師父的仇不是得報了嗎?”

  宋青萍卻搖了搖頭:“命令是秦賊所下,但誰知是哪個部下所為?是誰人腌制?誰人所食?這些人難道不是我的仇人嗎?不看到其結(jié)局,我豈能安心修煉?”

  王芳追問道:“那你找到了嗎?這秦賊既然已經(jīng)梟首,其部下也應(yīng)該被人吞并了吧?”

  宋青萍還是搖頭:“為師說了,這個時代的人心早已變了,哪有那么簡單啊。當(dāng)時秦賊稱帝后,激怒了唐王朝,唐僖宗下旨平叛,其中主力就是朱溫。

  而朱溫為了找到繼續(xù)擴軍坐大的理由,硬是留著秦賊的余部不滅,此所謂養(yǎng)寇自重之策。如果賊人被蕩盡,那還要他們軍人做什么?他們又怎么繼續(xù)升官發(fā)財?那個時候的節(jié)度使們,最擅長的就是這一套。

  這也罷了,那是他們軍閥的事。問題是,秦賊稱帝后頻遭慘敗,于是開始尋找后路。他們派出了一支精銳,其弟弟秦宗衡為主帥、悍將孫儒為副帥、智囊張佶為行軍司馬、悍將劉建鋒與馬殷為先鋒,就在我十七歲那一年,正式開始攻打富庶的淮南?!?p>  王芳開始還沒有注意,后來猛然一驚:“什么?馬殷?”

  宋青萍欣慰地看了她一眼,點頭道:“沒錯,馬殷,就是創(chuàng)建現(xiàn)在南楚政權(quán)的馬殷,他當(dāng)了楚王之后還謚秦宗權(quán)為齊桓帝?!?p>  王芳瞠目結(jié)舌:“這,這又是怎么回事?馬殷如果是秦賊的兵,就算他們當(dāng)時開始攻打淮南,那距離南楚也還有十萬八千里吧?”

  宋青萍長嘆一聲:“無非是輾轉(zhuǎn)千里而戰(zhàn),最后從淮南到了湖南罷了,你若想聽,為師以后再細細說給你聽。因為為師就一直在他們旁邊看著,想看著秦賊最后一點力量徹底消失。

  數(shù)十年間,我也出手數(shù)次,殺了不少蔡州軍團的兵將。可問題是,我對這馬殷一直沒有下手。沒想到,偏偏就是他,一個木匠出身的小人物,活到了最后,還成了南楚國王。以至于我到了現(xiàn)在這年紀(jì),馬殷都死了,我都還不能說大仇得報,真是天意弄人?!?p>  宋青萍發(fā)出一聲壓抑的悲鳴,讓王芳聳然動容,她想了想,問道:“師父那些年為什么一直沒對馬殷出手呢?”

  宋青萍緩緩道:“那我問你,五溪蠻殺了你的家人,你要報仇,但是難道五溪蠻族都是壞人?你要殺盡他們所有人嗎?”

  王芳道:“這么說,馬殷是好人了?可是他一個將軍,必然殺戮無數(shù),怎么可能是好人呢?”

  宋青萍嘆息道:“亂世之中難得的好人,為師觀察了幾十年難道不還清楚嗎?比如說,我就很少看到他濫殺無辜,至于兩軍對戰(zhàn)互為敵人,那你不能說他殺了人就是壞人,對吧?

  其實啊,我隨便說幾件事,你就清楚了。比如說女人,這黃巢進長安,就抓了不少皇室與勛貴女子玩樂,所謂天街踏盡公卿骨,后來受到唐僖宗親自判斬的姬妾就有二三十人。那秦賊也差不多,但馬殷呢?馬殷四十多歲打到了長沙,還沒有一個女人。

  又比如他當(dāng)國王這事。其實當(dāng)時他在邵陽作戰(zhàn),不一定輪到他當(dāng)。像最狡猾的那個行軍司馬張佶,就動了心,想成為頭領(lǐng)。但最后呢,張佶愣是親自跑去請馬殷來當(dāng)。

  至于在他手上,這楚國從原本長沙、岳陽和醴陵附近一小塊,擴大到了廣東、廣西和貴州等地。經(jīng)濟更是富庶,光是賣茶葉的錢,除了上供中原之外,還剩萬萬貫之多。南楚可以說是這亂世中少有的一塊安穩(wěn)地,你說,我該不該殺他?”

  王芳沉默半晌,而后緩緩道:“徒兒只能說,師父是個好人。”

  宋青萍詫異道:“你莫非另有看法?”

  眼見宋青萍深陷糾結(jié)之中,王芳不得不硬著頭皮加以勸解道:“老子說,美丑高下,皆是相對而生。如此說來,楚國地域擴大了,就意味著別人的地盤縮小了,或者說受到了楚國的侵略。推而廣之,人族壯大了,狼蟲虎豹就要減少;反過來也是,妖獸猖獗,則人族危矣。如此種種,何談好壞?只關(guān)乎生存而已?!?p>  宋青萍目瞪口呆,伸出一根指頭,對著王芳道:“我怎么收了你這樣一個奇葩的徒弟,你這是狡辯你知道嗎?如此,人和禽獸還有何分別?或者,你教教師父,我該不該殺了馬家?”

  王芳斷然道:“若是從前,想殺就殺,何須多慮?,F(xiàn)在嘛,既有顧慮,不想殺,那就不再掛念。”

  宋青萍若有所思。

  王芳眼見有效,繼續(xù)道:“還是那話,人間道,一切都是相對,真理也是相對,所謂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因此,我們才要修行,獲得絕對真理,能夠超越時空的真理。

  佛陀曾說,英雄、美人,等等,一切都是戲論。我們既已出家,便當(dāng)遠離戲論。滾滾紅塵,太多恩怨情仇,英雄淚、家國恨、愛別離。。。。?!?p>  宋青萍看著王芳小嘴吧嘚吧嘚,忽地展顏一笑:“雖然你說的顛三倒四、亂七八糟,卻也讓為師心有所觸,瓶頸都似乎松動起來?!?p>  王芳抹了一把汗,露出一排歪七劣八的牙齒,笑道:“師父你開心就好,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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