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第一節(jié)沒課,給郭淮他們留出了充足的空間和時間發(fā)泄著內(nèi)心的憤怒。
隔壁班的老師正在激情澎湃的講著《建筑力學(xué)》,渾厚的聲音透過薄薄的墻壁傳到了這間教室:“力是世間最美妙的發(fā)現(xiàn),是所有關(guān)系的開始,也是所有情感的維系,它更是我們專業(yè)上講的使物體改變運(yùn)動狀態(tài)或形變的根本原因?!?p> 情緒飽滿激昂,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已經(jīng)預(yù)見了隔壁的這場拳擊比賽,正在傾情講說。
過了好一會兒,兩個人消耗了多余的力氣后,氣喘吁吁地倒在地上。
王威抹了一把鼻子,手掌一片殷紅,罵道:“你還是人?跟兄弟打架下死手?!鼻梁都快讓你給打斷了?!?p> 郭淮揉著胸口,咳了兩聲,說:“你是人?死命朝我胸口踹?嫌我命長?”
他去年生過一場重病,肺落下了病根兒,時不時地就會咳嗽兩聲,如今被王威踹了一腳,只覺得胸口發(fā)悶,呼吸不暢。
王威到底體格比他強(qiáng),三兩下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伸手又將他一把拉起,問他:“之后你打算怎么辦?”
郭淮撿起衣服,拍掉上面掛的灰:“什么怎么辦?”
“宓鸞啊,你真就放棄了?”
郭淮瞥了他一眼:“你覺得可能么?”
“……”
得,他就知道這孫子不會輕易放棄!
他又問:“那蔣方一那邊怎么辦?”
郭淮擦了擦抽痛的嘴角,表情陰鶩道:“怎么辦?我讓她怎么打的怎么給我還回來!”
“……”
得,他就知道這孫子不可能就這么算了。
虧,他可以吃,可啞巴虧他什么時候吃過?
不過要論起來這件事,確實也跟宓鸞多少有點關(guān)系,因為他知道蔣方一腳踩兩只船的那天,正好是他跟宓鸞相遇的那天,也就是他打架被郭峰借機(jī)踹出家門的那天。
那天,蔣方一“踩”的另一條船張澤楷來挑釁他。
起初他并沒有在意,畢竟大家都是一個圈兒里的,抬頭不見低頭見,為了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撕破臉確實難看。
可人家另一條“船”可不這么想,那條“船”一口咬定是郭淮始亂終棄、朝三暮四,拉著他就到角落里理論。
郭淮拉著一張拽酷的臉,對于對方的挑釁視而不見,任憑對方在自己耳邊滔滔不絕,他依舊一副嘲諷的模樣。
可此時宓鸞已經(jīng)躲在角落里喝大了,盛著金色液體的酒瓶抵在她的唇邊,聽到兩人的談話她“咯咯咯”笑出了聲兒。
張澤楷本就被郭淮這無所謂的態(tài)度激了一肚子火兒,正沒處發(fā)泄呢,沒想到旁邊兒這小丫頭正撞“槍口”上了,他氣不打一處來,直接指著她質(zhì)問:“你笑什么呢你?!”
宓鸞一雙媚眼半開半合著,嘴角掛著嘲諷,說:“你真可憐。”
“……什么意思?”
她輕輕抬眼,顴骨上的那粒小痣襯得她臉頰嬌媚水潤,一張沾著酒液的紅唇如雨后玫瑰嬌艷欲滴。
她嘿嘿一笑,指著郭淮說:“你沒見他都不理你嗎?他是瞧不起你呢。”
說完,眼睛又迷迷糊糊地閉上了。
嚯!心思多清明?誰敢說她是真醉了?
聽到她的話,郭淮也挑了挑眉,目光略帶驚訝。
張澤楷被人踩了痛腳,惱羞成怒,拎起胳膊就想上前。
但郭淮卻伸出胳膊,將他一把攔下:“說話就說話,跟女人動手有什么勁呢?”
可此時張澤楷已經(jīng)怒發(fā)沖冠,哪里還有什么男人女人、尊老愛幼一說?他一把打掉郭淮的胳膊,伸手便要上前。
可還沒邁出半步,郭淮便直接堵到了他面前,一把拎起他的衣領(lǐng),將他推到在地!
宴會地板鋪著紅毯,吸音效果驚人,兩個成年男人重重地摔在地上,竟然只是一聲悶哼,聲音小的像雨天天邊偷偷傳來的幾聲悶雷。
近處的宓鸞被這聲響吵醒,迷迷糊糊睜開眼,看到兩個西裝筆挺的男人扭打在一起。
好在聚會很吵,管弦樂聲音明快,推杯換盞之間酒杯與酒杯的碰撞聲蓋過了遙遠(yuǎn)角落里的扭打聲,其他人并沒有注意到這邊的情況。
兩人還在沉默著扭打在一起,仿佛都卯這勁兒,你揮一拳、我砸一掌的,就在這沉默地較勁中,旁邊突然竄出來一個迷迷糊糊又帶點兒大舌頭的聲音:“打他眼睛!眼睛!”
郭淮手先行于腦,按照“只是”,照著張澤楷的眼眶就先來了一拳!
宓鸞見此,捂著肚子咯咯直笑。
“對!出拳打他!”
“勾拳!勾拳!右勾拳!右!”
嘩啦——
躲在角落里的這場“拳擊比賽”終于赤裸裸地暴露在了眾人面前!
“哎呀!”簾子落下,宓鸞首先想到的是捂住自己的臉大叫:“好刺眼??!”
她此時已經(jīng)將自己喝成了半仙兒,哪里還記得自己正在“工作”?
郭淮還在跟身下這人較勁,但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他單方面毆打?qū)Ψ?。他抽空回頭看了她一眼,見她努力遮擋自己的臉,模樣滑稽又搞笑。
他嗤笑了一聲,吊兒郎當(dāng)?shù)溃骸霸趺粗?,怕現(xiàn)原形?。俊?p> 宓鸞佝僂著身體,拼命地往桌下躲,這“逃竄”的身影,頗有《西游記》里被孫悟空一棒子打翻的那些妖精鬼怪們的“英姿”。
就這樣狼狽逃竄,宓鸞還不忘往嘴里倒一口酒,回嗆:“你管好你自己吧!你分得清左右么你?”
“……”
最后,郭淮和張澤楷被眾人費(fèi)力地拉開了。
拉開后,張澤楷倒在一邊兒大口大口喘著氣,一臉驚恐地模樣仿佛剛從死亡線上爬出來。而宓鸞則被主管從桌下面挖了出來,拎著耳朵往后廚帶!
兩人分別時,宓鸞大叫:“都說讓你右勾拳!害人精!”
郭淮也委屈:“老子那是揮錯了!不信重來!”
那場“插曲”,諒誰都會認(rèn)為只不過是人生的一場意外罷了??烧l都沒想到,這其實是命運(yùn)齒輪“咯咯”啟動的聲音——命運(yùn)的鐘聲已經(jīng)敲響,告誡著人們這是誰都逃不開的宿命……
*
跟郭淮談完,宓鸞又回到教室。
她本以為早晨的事情不會過多的發(fā)酵,本來就是對方先打的人,她沒有糾纏已經(jīng)是大肚能容天下了。但她卻不曾想,此時一個更大的風(fēng)波正在慢慢地逼近她……
2000舞本一的班主任是著名的舞蹈家瓊英女士,專跳芭蕾舞,代表作有《紅燈記》、《白毛女》等經(jīng)典芭蕾劇目。
她此時正臉色陰沉地站在舞蹈室里,見她回來了,劈頭蓋臉質(zhì)問道:“你說!你有沒有出去跳過舞?!”
舞蹈教室氣氛壓抑至極,與隔壁班飄蕩著悠揚(yáng)高雅的鋼琴曲的氛圍不同,此時的一班氣氛壓抑到極點,像暴風(fēng)雨來臨前頭頂上那圈閃著火星子的烏云層,飛鳥避之不及,云層滾滾而動。
宓鸞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眼神無畏地直視著班主任。
“你看我干什么?我問你,你是不是去夜場跳舞了?!”班主任憤怒地看著她,眼神中滿是心痛。
宓鸞一愣,知道班主任這是聽說了自己在海悅的事兒了,可是她明明只去過一回,誰告的密?
她頓了頓,終于還是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
這是她今天第二次不情不愿的點頭,個中滋味也只有自己能夠體會。
班主任看到她的動作,往后倒退了半步,心痛的閉了閉眼。
班里其他同學(xué)則發(fā)出了驚呼,大家十分詫異,但這聲音中還夾雜著一兩聲幸災(zāi)樂禍的嘲笑聲,微不可聞,只有有心人能聽出。
班主任警告地看了一眼其他學(xué)生,問她:“為什么?”
她輕輕垂下眼眸,不敢跟班主任直視。
她眉眼精致,眉梢揚(yáng)起時美艷張揚(yáng),眉梢落下時又楚楚可憐,班主任見此嘆了口氣道:“你知不知你這么做會毀了你的藝術(shù)生命?你怎么就這么耐不住寂寞?!”
對于學(xué)習(xí)藝術(shù)的人而言,舞臺永遠(yuǎn)都是他們的追求。不是有那么一句話嘛“舞臺再大,你登不上,就永遠(yuǎn)只是個觀眾”。
像宓鸞這種剛進(jìn)學(xué)校就跑去跳舞的學(xué)生,班主任見過不少,而且奇怪的是,往往就是這種天賦型的學(xué)生能干出這種事。
這些孩子天生就擁有別的小孩難以企及的天賦,從出生到入行可能一路上都是伴隨著鮮花和掌聲,他們極度渴望舞臺,因此也就不甘于臺下默默耕耘成長的時期,所以一般這些小孩兒就喜歡偷偷去接一些演出活動,或者參加一些比賽來賭一把命運(yùn)。
班主任痛心疾首:“宓鸞你是我?guī)н^的所有孩子里天賦最高的,你不該被一時的名利誘惑啊,你還這么年輕,你的藝術(shù)生命還那么長,為什么就不能耐著性子好好地精煉舞技呢?外面的商演對我們這些學(xué)院藝術(shù)沖擊太大了,它們真的會毀了你的!”
成就高的藝術(shù)家不會隨便參加商演活動,就像教授不會專門跑到幼兒園給孩子們講解高數(shù)。雖然話不好聽,但事實就是如此:藝術(shù)是有門檻的,欣賞藝術(shù)也是。
班主任就是看透了這一點,所以才會對宓鸞這種隨意揮霍自己天賦的行為感到震驚和厭惡。
她又問:“你需要觀眾的關(guān)注么?難道你獲得的關(guān)注還不夠多么?宓鸞,人要學(xué)會知足,特別是對于一個打算從事舞蹈行業(yè)的學(xué)生而言,更要學(xué)會知足,學(xué)會吃苦!今天且不說你隨便在海悅跳舞,難道你真的認(rèn)為自己天賦異稟能夠不用再多學(xué)習(xí)就能登臺表演了嗎?”
芭蕾是一項吃苦的行當(dāng),腳尖上起舞,考驗的不光是學(xué)生天賦,還有努力和吃苦。
宓鸞終于輕聲解釋道:“我出去表演從沒跳過芭蕾……”
眾人哄堂大笑。
班主任恨鐵不成鋼:“我這是在跟你討論跳不跳芭蕾的事兒么?我是在提醒你宓鸞,你不能這樣下去,過度關(guān)注別人的目光是會害了你的,內(nèi)省和自律才是我們舞者最該關(guān)注的,也是我們想要獲得更好人生最該修煉的?!?p> 宓鸞只能低著頭靜靜地聽著班主任的教誨,但這些話……說實話,對于她這種生活窘迫的人而言沒有任何卵用。
這些發(fā)自肺腑的名言警句,于她這種每天費(fèi)力生存的人而言,不過就是鏡中花水中月。它能吃嗎?不能;它能讓自己以后沒有債務(wù)之憂嗎?也不能。
所以她為什么還要堅持?
如今的她之所以還在堅持來學(xué)校上課,不過就是為著高中老師和去世父母的那僅存的一點點念想罷了。
僅此而已。
如果能夠讓她自己選擇,她可能會立馬選擇輟學(xué)打工。
生活把她逼得好緊,將她推到兩處懸崖之間的獨木橋上,一邊是學(xué)業(yè),一邊是生存,而這兩個選擇里,沒有一個有關(guān)前途。
多可悲呀。
學(xué)習(xí)高雅藝術(shù)的人,沒有一個好的家境在背后支撐,她自己一個人該如何熬過這些寂寂無名的漫漫長夜?
吃什么?穿什么?拿什么還債?
站在教室里,宓鸞突然深切地感受到了身后那一雙雙掃射著自己的眼睛。
她們在看什么呢?
眼神里有什么內(nèi)容呢?
是不屑?是嘲笑?還是冷漠?
但應(yīng)該沒有關(guān)心吧,你一個落了難的人,誰來關(guān)心你呢?不落井下石已經(jīng)要驚呼感謝了。
此時的她突然變得敏感起來,往日冷漠高傲的偽裝漸漸撕下,她開始怯于面對身后的這些同學(xué)了。
轉(zhuǎn)變好像只是一瞬間的事,她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突然之間開始膽怯起來,甚至于她想要立刻逃離這里!
班主任見她低著頭,認(rèn)錯態(tài)度還算良好,嘆了口氣,說:“這樣吧,你寫一份檢討,要深刻地檢討自己的錯誤,并且保證以后不會再犯了?!?p> 宓鸞只能點點頭,算是混過了這難熬的時光。
她重新坐回地板上,身邊的同學(xué)卻好像避瘟疫一樣動作幅度特別大的將身體移走,跟她之間的距離仿佛巴不得隔出一個銀河系。
她余光察覺到了,抿了抿唇,垂下了眸。
自卑,自卑,童年那顆有關(guān)貧窮的自卑的種子,再次被翻了出來,只是她沒想到的是,那時的種子早已長成了參天巨樹,滿滿樹冠漸漸遮蔽住了心房……
耳邊還是班主任溫柔的講課聲,可她竟然隱約地聽到了身旁同學(xué)心底的那些聲音——
“窮小孩兒!”
“衣服還打著補(bǔ)丁!”
“鞋!快看她的鞋!”
“嘔,我昨天還看到她媽在路邊賣饅頭呢!她媽還問我‘小姑娘要不要買饅頭啊’,哈哈哈哈……”
“她爸不是工地臨時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