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媽馮麗平要走的時候,柳月急匆匆的趕來了,我停止了哭泣,我的臉上還掛著淚珠,但心已然笑了,我知道今天我又可以不去幼兒園睡覺了。我討厭一個人孤零零的睡在幼兒園。
我跑過去鉆到柳月的懷里,她牽了我的手,一幅嫻靜的樣子。她一手拉著我的稚嫩的肉乎乎的小手,另一手伸去床邊撕衛(wèi)生紙。一邊和馮麗平說著話,一邊幫我擦拭臉上的眼淚和鼻涕:“剛走到路口,碰到個熟人,說了幾句話,等急了吧!”
“不急,我一說走,小家伙就急,這不正在哭呢,他怕我又把他送去幼兒園。”
柳月和馮麗平說著話,又把臉轉向我:“來,擦擦眼淚,這么大了,還哭鼻子,羞、羞?!蔽冶凰眉堊屑毜脑谀樕鲜弥?。這時候的我很溫順,任她把我在她的懷里拉來轉去。我喜歡這樣被她撥弄的感覺,比馮麗平強多了,動不動就大呼小叫:“哭,哭,就知道哭?!彼秸f我便哭的更厲害,我就是要哭給她看。你叫我哭,那我就哭,肆無忌憚的哭,直哭的叫你一點辦法也沒有。我便可以勝利的在心里笑了。柳月就不一樣,我又不是她的孩子,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有那么多的耐心。而這挺管用,只要她來我便不哭了。連馮麗平就是我媽媽都覺得奇怪。世上奇怪的事多著哩,這算什么。我在心里說。
馮麗平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向柳月交代。其實,她用不著交代,柳月來這里看我已不是第一次了,她什么都知道。晚上餓了我吃什么,夜里幾點叫我起來尿尿,還有早上幾點起床,又幾點送我去幼兒園。馮麗平畢竟只是個普通的女人,她不厭其煩的絮叨著,連我都覺得膩煩。臨出門,又聽她叮囑:“那我走了,浩浩,要聽阿姨的話,乖乖的啊?!蔽覜]有回答媽媽,我才不會像柳月那樣,我只用眼睛看了看她,很沒有情緒的說:“媽媽再見!”噢,忘了介紹,浩浩是我的小名,我的官名叫張浩,在幼兒園,老師小朋友都這樣叫我。而家里人卻叫我浩浩,柳月當然也叫我浩浩。
馮麗平終于提著包極不放心的出了家門,其實她是不必不放心的。她去上夜班,我和柳月是很快活的。那時候,我四歲,柳月二十一,我叫她柳阿姨,孩子們管爸爸媽媽的同事不管是多大年齡都叫叔叔阿姨。
柳月生的很好看,彎彎的眉毛鑲嵌在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上面,臉上永遠掛著微笑,是那種能醉人的微笑,微微啟開的唇像一只熟透了的櫻桃,不由人想上去咬一口。她很溫柔,總是細聲膩氣的。不像馮麗平,尤其是我犯了什么錯的時候,簡直就像個母老虎,這話我只敢在心里說,不敢說在媽媽的當面。媽媽心情好的時候也頗和藹可親,自打爸爸去了工地,媽媽的心情好的時候就越來越少了。柳月可不一樣,她從來都是溫柔的,笑起來很美很甜,總叫人想起甜甜的詞來。
爸爸張伯成年后又去了工地,通常他一去就是半年甚至一年。其實,張伯成去的地方不是很遠,擱了現(xiàn)在,也就是幾個小時的路程,而那時交通極不便利,只走一趟就得整整一天,那地方通往長安的火車只有一趟。
張伯成是建筑工地的監(jiān)理,整個樓房的修蓋過程,他是最主要的人物之一,他是不能擅自離開工作崗位的。因此他經(jīng)常住在工地,而且一住就是一年,至少也要半年。這一年,可就苦了我媽媽馮麗平。
馮麗平那時候是在工廠工作,那是工人階級當家作主的年代,工廠里自然要輪夜班。馮麗平所在的廠是長安最大的國營化工廠,多少人羨慕的工作單位。她經(jīng)常上夜班,為了這個,弟弟一生下來就被送到了外婆家。因為我是她的第一個孩子,從生下來就一直長在她的身邊,她已經(jīng)離不開我。媽媽對我很親,她舍不得把我送去外婆家,只好讓弟弟做了替罪羊。按理,應該是送大點的孩子去奶奶家或者外婆家的。而許多的家里也和我家一樣,都是把小的送了出去。這事在當時還挺流行。
弟弟張淼被送去外婆家,家里就只剩下四歲的我了。小時候我長的非??蓯郏瑘A圓的臉肉肉的,據(jù)說很漂亮,是取了爸爸、媽媽的優(yōu)點的。我不但長的好,人又乖巧,很討人喜歡,走到那里都有人喜歡抱我。那時候我很聽話,并不介意別人的懷抱,不像有的孩子,別人一抱就哭,所以,院子里的人就都喜歡抱我。又說我性子好,靦腆得像個姑娘,摸樣又極清秀。其實我不是靦腆,我不過是不想和她們說罷了。她們很無聊的,說東道西,都是些無聊的話題。不像柳月,說的話很好聽,聲音也好聽,我一見她心情就特別的好。其實,到后來,我總是暗暗盼望著媽媽上夜班了,這話自然只在心里,我沒有告訴過別人。
爸爸走的時候,媽媽是決定把我送去幼兒園的。我上幼兒園很早,但那只是白天,這回要讓我晚上也待在哪里,我便不樂意了。雖然心上不悅,總不敢言語,我怕也會像弟弟一樣被送去外婆家。我是不愿意離開媽媽的,整個一陌生的環(huán)境,誰也不會愿意的。就這樣我便留了下來。
事情不像想象的那么順利,雖然鼓了很大的勇氣,在幼兒園的第一天晚上,我還是哭成了個淚人。白天一整天里,有那么多的小朋友,我自然好好的。待到小朋友們陸陸續(xù)續(xù)被各自的媽媽接了去,我就有些心空了,但我還能忍著不哭。到了晚上,事情的發(fā)展就不由我了,感覺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一下子失去了什么似的,滿心里只剩下眼淚,不停的要從我的眼里往外溢,我的呼吸越來越急,呼哧呼哧終于加快了頻率,我忍不住要哭了出來。我一個人躺在小小的床上,周圍鴉雀無聲,只隱隱約約聽見阿姨們低聲的私語。凄涼籠罩著偌大的房間,一點溫暖都沒有。我就想媽媽了,想著想著哭聲就從我的嗓眼漫漫的向空蕩蕩的房里蔓延。我聽到了自己嗚嗚咽咽的哭泣,生怕阿姨發(fā)現(xiàn)又要挨罵,我趕緊抓起被子蓋住了臉。
我鉆到被臥里哭呀哭呀,不知道哭了多長時間。記憶里那是我哭的時間最長的一次,而且是最傷心的一次。以前每次和媽媽鬧意見,我都是胡攪蠻纏的哭,哭的聲音很大很響,頗有震撼力,有好多次媽媽就被我嚇倒了,答應了我的要求。這次卻不同,我哭的聲音不大,也大不了,因為太過傷心,我只顧了哭泣,全沒有放開心思大聲哭喊的意思。更沒有想震撼什么的心思,因為媽媽離我是那樣的遠,她是聽不到我的哭叫的,我只好只哭給自己。哭著哭著,慢慢的我就睡著了,不知道哭了多長時間。
第二天下午媽媽來接我的時候,我的兩只眼睛腫的像熟透了的桃似的,看見媽媽,我如同森林里迷路的人遇到了獵人,一下子獲救了的感覺。我不顧一切的撲到了媽媽的懷中,仿佛離開了媽媽一個世紀。我放聲大哭起來,哭聲震天,我是要把昨天晚上沒有哭出的委屈全部的一股惱的和盤哭給她,我的媽媽馮麗平,誰叫你把我一個人孤零零的扔在幼兒園。媽媽蹲下來把我攬在她的胸前,我哭著,她陪我流著淚,淚水滴在我的臉上,仿佛一下子化解了我胸中的委屈,我止住了哭泣,只很委屈的依然呼哧呼哧。我知道我的哭聲又震撼了媽媽的脆弱的心。
那時候,我真幸慶自己是個孩子,要是大人就不能放聲大哭了,那該是何等的憋屈和難過呀。后來成年后我就遇到過這樣的委屈。所以,多少年后我還一直喜歡自己是個孩子。
第二次媽媽又上夜班的時候,我和媽媽討價還價,硬要跟著她去上班,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于是,我又使出了看家的本領,我哭的很傷心,我哭著,媽媽也哭了,她把我擁在懷里:“不哭,乖,浩浩不哭,咱不上幼兒園,不在幼兒園睡覺了??刹凰變簣@睡哪里呢?!眿寢屜肓撕镁?,沒有更好的辦法。無奈之下媽媽只好暫時叫來了她的好友柳月陪我。
2006-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