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聞弦歌而知雅意。
江湖上精通音律的絕頂高手究竟有多少?據說有好事者排了一個風云榜,這個榜上不多不少正合天罡地煞之數,一共一百單八個。江南慕容和江北南宮機緣巧合地是同在榜上,這一時瑜亮的榮光亦或者尷尬仿佛宿命。
就在風塵四怪搖搖晃晃爬起來的時候,那蒼勁的歌聲漸次低啞,仿佛是高山上傾瀉下來的怒水被重重疊疊的巨石割成徘徊不定的溪水。歌以詠志,心若動,歌聲自然會變,這與天下武功并無二致。慕容公子的心也有些動,所以他又出手了。不過這次不是傷人,而是救人。
出手如電,轉瞬之間,他的手掌便逐一從風塵四怪的后背拂過。如同一縷清水潤澤荒寒的土地,如同一段低歌撫慰寂寞的空谷,如同一痕清影撥弄曠遠的月光,風塵四怪終于穩(wěn)穩(wěn)地站住,有了抬腿走人的氣力。
在他們離去之前,七只眼睛似乎是讓人暗暗心驚的詛咒,從流云居士的臉上跳過。
“敢問公子是誰?”
“江南慕容?!?p> 回答他們的不是慕容公子,而是不知什么時候湊過來的那兩個花兒乞丐。
一個花兒乞丐一臉肅然地接著說道:“現今江湖,除了人稱三絕無雙的慕容公子,還有什么人能一招之內便擊倒風塵四怪?”
慕容有三絕,最絕是琴劍。
所有知道慕容公子的人都艷羨他驚才絕艷的詩畫、天下無雙的琴錚和無與爭鋒的神劍。許多年前,人稱伯牙在世的俞商略就扼腕嘆息過慕容公子的琴藝,號稱琴劍雙絕的公孫大娘就拍案稱頌過慕容公子“曲有誤慕容顧”的佳話。
此間無琴,身畔無劍。赴約離開慕容山莊這幾天,慕容公子似乎已經淡忘了自己家傳累世的琴錚,甚至還有那柄師尊所贈的滄海月明劍。
那柄劍師尊從前一直佩戴在身邊,經過大大小小三百七十七場戰(zhàn)役的供奉,已然是當今世上屈指可數的神劍之一。
仿佛江湖上用劍的人都很寂寞,師尊一生便是在劍光縱橫中輝煌如驕陽,又是寂寞如驕陽。大師兄雨廬山人曾經對他和小師弟講過師門的宿命,只有兩個字,那就是寂寞。
酒樓下的那個老者似乎也很寂寞,從他的歌聲中就能體味到綿綿不絕無日可歇的寂寞。
慕容公子從酒樓上下來,就看到了坐在酒樓對面同樣寂寞的老樹下的老者。今日這個老者身上沒有了傲岸的孤高之氣,也沒有呼來大大小小的孩子嬉戲游鬧。他只是沉聲唱著一支這一生已經不知唱過多少遍的歌。
突然,醉玲瓏的酒香如一縷春風融化了老者歌聲的蒼涼,歌聲戛然而絕,一杯醉玲瓏被一雙修長的手奉到老者的面前。
流云居士風雅而且溫文的臉也投入了老者的眼睛里,透過老者的眼睛,能夠看到流云居士真摯的笑容。
慕容公子聽到了流云居士走出酒樓的腳步聲,卻未想到他會情真意切地給這個老者奉上一杯醉玲瓏。
自古紅粉贈佳人,從來美酒敬英雄。醉玲瓏在前,就是大羅神仙也會心旌狂動。
這個老者不是大羅神仙,大羅神仙會做的,他偏偏不會做。
佳人雖美,終會遲暮,美酒雖香,也會蒙塵。面對著醉玲瓏,老者猶如一座冰山。任心志虔誠的流云居士連連說道:“前輩,薄酒一杯,還請笑納?!崩险呓K究不為所動,不肯賞下薄面。
長街上起風了,這風好像是突然之間就從長街下漫起來一樣。這還不是江南多風多雨的時節(jié),尤其是這風透著古怪和渺茫。
風吹過長街,吹過流云居士的手,那雙手雖然靜如泰岳,卻落了一些浮塵。浮塵不僅落到那雙手上,也飄進了酒杯里。
蒙塵的美酒就如同遲暮的佳人,如果南宮不忌也在這里一定會把心疼碎。
風中驀然伸出一只手,一只肥肥大大的手,如同一只燉熟了的熊掌。那只手捏住了酒杯,隨之一個聲音響起,如同刺破陰云的月光。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好酒豈能糟蹋,我佛慈悲度化眾生,焉能無視此中罪過?還是老衲將這杯酒度化了吧。”
出家人不打誑語,就在流云居士看清這個仿佛驟然從長街底下冒出來的胖大和尚的時候,胖大和尚已經刻不容緩地將那杯酒度化了。酒肉穿腸過,佛在心頭坐,這個大和尚修心不修口,所謂度化,便是將酒送進包羅天地法門萬千的肚子里。
慕容公子居然也沒有看清這個胖大和尚從哪里過來的,以他的武功修為,即便是一流高手隱身百步之外他也能夠發(fā)覺得到,然而這個大和尚已經近到眼前,他方察覺,不由得暗暗稱嘆。
大和尚小心翼翼地把酒杯有塞到流云居士空著的手里,漫不經心地瞧了瞧,道:“檀越若是還有美酒,且不要給這個老檀越,還是發(fā)發(fā)慈悲留給老和尚吧。”
一山還比一山高,自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這老和尚驟然現身于此,不僅讓流云居士大為吃驚,也在心底暗暗生寒。據他所知,江南一帶,武功出神入化的出家僧人并非很多,而這些人他幾乎都有所知。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這個大和尚竟然如那些已經成為殘跡的古剎般神秘幽深,如江南如夢似幻的煙雨般飄渺迷離,讓見聞廣博閱人無數的流云居士渾然不知。
飄渺孤鴻影,自在天地間。
這老和尚莫非正是如此?
流云居士不知道這個大和尚的底細,慕容公子自然也難知其端倪。
世間有太多的難解之謎,人間也有太多的人神秘莫測。讓人充滿疑竇的,就在此間便非獨這個大和尚一人,流云居士何嘗不是如此,那老者何嘗不是如此,即便是江湖聞名的江南慕容和江北南宮,也有很多謎語將待后來猜度破解。
謎一樣的世間,謎一樣的江湖人,甚至謎一樣的蕓蕓眾生。
同樣讓人難解端倪的老者突然發(fā)出匪夷所思的大笑,起身扯住大和尚,道:“你這百無禁忌的癡和尚,老夫已經等你三個月了。你若是再不來,老夫已打算到西天極樂之境去告你一狀了?!?p> 大和尚的確一如老者所言,似乎有些癡癡傻傻,拍著肥肥大大的雙掌,道:“岑夫子,你要告老和尚什么?”
“老夫向佛祖告你是個花和尚,不僅喝酒吃肉,而且還會拐帶良家女子?!?p> “岑夫子莫非是指那個女魔頭么?若不是老和尚將她送回北海,卻不知有多少生靈要請老和尚念往生咒了?!?p> 聲音漸遠漸無窮,就在流云居士沉吟之間,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一僧一老已經裊如黃鶴,謎一樣的消失了。
“慕容公子如何認得的那個老者?”在離開鳳凰集的路上,流云居士這樣詢問慕容公子。
流云居士居然沒有與南宮不忌同乘馬車,而是與慕容公子安步當車。那匹玉兔馬隨在他們身后,得得地敲碎了行走中的枯寂。
慕容公子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問了流云居士另外一個問題:“不知道居士怎么招惹了風塵四怪?”
與他一樣,流云居士也未給出答案。似乎他們都有難言之隱。
天地間,每個人都有難言之隱。這就是最真實的回答,只不過這樣的回答很難讓人信服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