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人在天涯。
在天涯的未必都是斷腸的人。
江郎無論怎么看也不像一個斷腸人,雖然兩鬢過早地吹上雪色,但始終有著懶散卻溫暖的笑容,有著沛若春水的眼神,有著猶如暖陽的神情。
江郎喜歡的愜意很容易得到,所以他似乎隨時隨地都能做到很快慰很開心。
閑敲棋子落燈花,江郎正和師兄慕容公子在燈下對弈。
此時將到黎明,卻未到黎明。
“江郎在京師做了好大的事,據(jù)說已經(jīng)上達天聽?!蹦饺莨訄?zhí)白,隨意按下了白子。
“師兄在江南做的事情更大,據(jù)說也驚動了天下?!苯蓤?zhí)黑,悠閑地落下了黑子。
“江郎這次回來,沒有趕回江左,卻到了金陵,慕容心領了。”慕容公子瞧著棋局。
“此間的事情,師兄即將做成,江郎不過是來瞧瞧熱鬧,散散心,順便找?guī)熜窒孪缕辶T了?!苯梢睬浦寰?。
“楊霸天最后還是死了,江郎怎么看?”慕容公子抬眼注視著江郎。
“楊霸天到云來客棧,本是來求不死的,卻還是死了。因為有人不想讓他不死,不僅是追殺他的人,還有他原本以為是救星的人?!苯纱怪^,他似乎看出了棋局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用手拂了拂。
“江郎可看出他本以為是救星的人是誰?”慕容公子問道。
江郎輕輕一笑,長袖一揮,房間的門打開了,他笑道:“那人就在門外,已經(jīng)等著我們招呼等了好一會兒。”
客棧老板居然在門外,居然帶著很生硬的笑容。
慕容公子問道:“老板莫非有什么事情要對我們說,是么?”
江郎身形一飄,就飄到了老板身邊,一只手掌突然劈出,老板微微躲了躲,一只手迎了出去,雙掌無聲地抵住。
原本陰沉的臉色陡然泛起了潮紅,原本生硬的笑容慢慢變得凝固。老板終于撤回了雙掌,緩緩地倒退了三步。
“老板居然是個內(nèi)功深厚的高手,而且修煉的還是大乾坤神功,這是一門天罡硬功,據(jù)說只有對自己夠狠的人才能練得?!苯珊v回到桌前,漫不經(jīng)心地瞧了瞧還未下完的棋局。
大乾坤神功本是出自塞外,很久很久以前,一個游牧族人在冰天雪地的藏龍雪山上偶遇四頭人熊,秉著過人的體魄和膽識跟蹤人熊到了玄天九陽洞,尋到了大乾坤神功秘籍,經(jīng)過十數(shù)年苦練,終于練成。不過,修煉大乾坤神功須得童子之身,而且終身不能婚娶。
慕容公子問道:“閣下到底是什么人?”
客棧老板慢慢進了房間,隨手關(guān)緊了房門,道:“在下是個生意人,始終是個生意人。”
慕容公子道:“慕容相信閣下的的確確是個生意人,不過閣下的生意與眾不同?!?p> 江郎隨手拈起一粒白子,輕輕一彈,竟然深嵌進了棋盤里,慕容公子瞧過去,那局棋已然成了死棋。
客棧老板勉強想笑,臉卻已經(jīng)僵住,道:“在下所做的生意的確與眾不同,而且不那么容易做不,過天底下還是有人會去做的。因為世道不是很公平,有些人做了壞事卻沒有人去懲罰,有些人受了委屈卻沒有人去替他們伸張,在下所做的生意就是為了替老天行些公義,替人解些麻煩。只要有銀子,在下就能找一些人,殺了別人殺不了的人,救下老天不會救的人?!?p> 慕容公子問道:“閣下是秦皇殿的人?”
客棧老板沒有正面回答,突然俯身跪下,向著窗外三拜九叩,然后緩緩起身,道:“楊霸天是在下的一個熟客,這次他和在下做的生意是替他殺了要殺他的人,在下沒有十足十的做成,不過他也算死得瞑目了。”
慕容公子似乎沒有聽懂他的意思,問道:“熟客是什么意思,楊霸天死得瞑目是什么意思?”
客棧老板道:“熟客的意思就是他和在下做生意不是一次,而是幾次。死得瞑目就是他不想死在要殺他的人手下,卻一定要死?!?p> 江郎突然發(fā)問:“楊霸天為什么一定要死?莫非有什么事情逼著他必須死不成?是不是他的三個兒子?”
客棧老板怔住了,他委實沒有遇到過如此心有七竅的人,江郎已經(jīng)把他要說的話說了出來。
“他為了三個兒子唯有一死,他死了就不會有人找他三個兒子的麻煩?!笨蜅@习灞M量想把江郎替他說出來的話補充得更清楚更準確,能否做到,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無能為力了。
江郎向他投過來一瞥,有發(fā)驚人之問:“楊霸天拼死到云來客棧似乎還有一件事情,他是不是把什么東西交給了你,或者對你說了一個秘密,是不是?”
客棧老板的額頭上見了冷汗,竟然搓了搓手掌,手掌心也是密密的冷汗。
江郎似乎發(fā)出了一聲嘆息,嘆息聲似乎就在客棧老板的耳邊,江郎不可思議地已經(jīng)站在老板的身旁,一只手掌搭在他的后脖頸上。
江郎居然很貼心地用閑著的那只手替老板擦拭掉額頭上的冷汗,又替他整了整有些亂的衣服,笑了笑,道:“江郎師兄是個正人君子,不會用強,不過江郎本就是個浪跡天涯不思進取的浪子,對付有話不說的人很有些手段。”
不管是君子,還是浪子,都喜歡開誠布公的人。不過浪子更喜歡用自己的辦法去把不想開誠布公的人變成愿意開誠布公的人。
江郎搭在老板后脖頸的手掌突然鎖緊,似乎有一脈潺潺春水從老板的奇經(jīng)八脈游走,所過之處雖然溫暖,卻酸癢難挨。
慕容公子縱然是個正人君子,對自家?guī)煹艿氖侄我搽y以苛責,他能做的只有提醒修煉大乾坤神功的老板:“慕容的這個師弟從不殺人,卻很善于捉弄人,被他捉弄過的人據(jù)說都要武功盡廢,因為江師弟所用的是黯然銷魂十三手。”
黯然銷魂十三手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卻只有驕陽帝君的門人修煉過。這絕對不是秘密,對此江湖上人所共知。
不過也不是驕陽帝君所有的門人都習練過黯然銷魂十三手,慕容公子就因為這種武功的名字過于凄婉,而沒有練過。
江郎是個跳脫瀟灑的人,無論什么武功,無論武功名字如何,只要師尊傳授便來者不拒,傾囊接受。
客棧老板只覺得四肢百骸軟軟綿綿,如同在點點離愁別緒之中,知道若再不妥協(xié),自己的大乾坤神功就會化為恨水,開口道:“楊霸天給了在下一把鑰匙。”
“哪里的鑰匙?”江郎依舊面帶春風,含笑問道,只是那只手還緊緊地扣著老板的后脖頸,沒有松開一絲一毫。
“他說是他家的鑰匙?!?p> 江郎松開了手,眼前似乎又看到了他將雪發(fā)老人送走后所看到的一些情形。
楊霸天還倚在客棧老板的懷里,說出了第五句話,只是聲若蚊蚋,而且還向自己的胸口奮力瞧了一眼。
“老板不要怪罪,江郎只不過是想把自己瞧見的事情弄清楚罷了。而且你這個時候還會到慕容師兄的房門外,也是想做個生意而已。老板既然想和慕容師兄做生意,還是痛痛快快坦誠相對好一些。”
江郎從懷里摸出一張銀票,塞進了老板的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