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351年,元氏王朝的統(tǒng)治搖搖欲墜,紅巾軍如燎原之火,席卷天下。
淅淅瀝瀝的雨已經(jīng)纏綿了二十幾天,溫潤潮濕的空氣里裹挾著不安的氣息。
綿軟的雨絲自顧自的織就著羅網(wǎng),羅網(wǎng)下的黃河,濁浪翻天,宛如銀河倒泄,萬里黃河彎彎曲曲夾帶著泥沙以一往無前之勢沖破了堤壩。
黃河決堤了。
雖然前幾個月,朝廷派了官員來治理黃河,還征召了數(shù)萬名勞役,可最終黃河終究還是無力回天。
元氏王朝鈳石丞相的努力,并沒有戰(zhàn)勝天災(zāi),無數(shù)災(zāi)民流離失所,四散逃離家鄉(xiāng),以求生路。
韓家村的村民們只是無數(shù)逃難災(zāi)民中毫不起眼的一波。
韓家亂糟糟的,韓二嫂什么都想帶上,卻被韓大嫂教訓(xùn),她收拾了整整五大包的東西,被韓大嫂隨意抖落,就只剩下薄薄兩個小包袱。
韓二嫂抱著行李想哭,手中卻被婆婆塞過來一個小孩,是韓家最小的兒子韓山。
韓二嫂本來不高興的,這會兒自己的小兒子到了懷里,什么都不說了,一手吃力的挽著行李,一手把兒子摟緊。
韓悅乖乖的貼著韓二嫂的大腿站著,看自家大哥幫奶奶整理行李,將最沉重的幾樣挑到了自己的包袱里。
“大哥兒人呢?”
韓大嫂僵了一下,“嗨,這不是去找村長了嘛,這前頭總要有個照應(yīng)的……”
迎著婆婆了然的目光,韓大嫂的瞎話說不下去了。
“平日里喜歡到處跑,那是小子天性,自己出去混飽了肚皮,也算是他的本事?,F(xiàn)在是什么時候,趕緊把那小子叫回來,否則大家便不等了。”
怎么能不等了呢,韓昆可是家里的長房長子,韓大嫂急的滿頭大汗,下意識將目光放到了韓二嫂身上。
“大嫂,我去找昆兒,你幫我看著山兒。”韓二嫂輕柔不失利落地把小兒子送進(jìn)大嫂懷里,隨及一陣風(fēng)的飄走了。
韓大嫂感激的接過韓山,將五歲的小豆丁妥帖放在身邊。
韓悅離了母親,很是乖覺的靠著大哥站了,大哥什么都沒說,只是行動上照顧著自己的妹妹。
韓悅來到這個世界已經(jīng)五年了,她這輩子的身份是韓家村一個普通人家的小女兒。
祖父在村里輩分高,連村長都要叫一聲十六叔。
韓家雖然不太富裕,但日子還過得去。
古代普通人家日子不好過,韓家好歹有幾畝薄田,若是趕上太平日子,混飽肚子還是沒有什么問題的。
韓悅是胎穿,雖然前兩年幾乎沒有太大的活動空間,但也感覺到,這個世道要亂了。
各種巧立名目的賦稅,還有沉重的勞役,差點(diǎn)壓垮了這個本不富裕的家庭。
尤其是今年,祖父和父親被征召勞役,去挖黃河水道了。
奶奶仿佛是敏銳的意識到了什么,或許是祖父走之前說了什么,她悄悄打包了所有能吃的東西,隨時準(zhǔn)備逃難。
果然,黃河決堤了,家里甚至都沒有時間去關(guān)心一下祖父和父親的死活,帶著一家子打算去投奔在應(yīng)州府昆山縣當(dāng)小吏的大伯。
現(xiàn)在正是爭分奪秒的時候,誰也不知道啥時候黃河水就到這邊了,奶奶著急也是應(yīng)該的。
韓家村的村民們都很迅速,韓昆踩著點(diǎn)被找了回來,滿臉的不高興,卻在對上奶奶鐵青的臉時,乖乖縮到了他娘韓大嫂身后。
災(zāi)民一路往南去,以期渡過將要來臨的寒冷冬天。
韓家村的隊伍很是輕易的融入了這遷徙的大洪流。
災(zāi)民們在某一處停下腳步,稍作休息。有的能再次出發(fā),有的人卻永遠(yuǎn)都留在了原地。
閉眼的人永遠(yuǎn)都看不見曾經(jīng)期盼的太平世道,現(xiàn)在還茍延殘喘的不知道還有沒有那個機(jī)會。
蜿蜒的人流某處爆發(fā)了騷動,災(zāi)民們一圈圈將某處包圍。
“這是我的餅,把我的餅還給我——”
韓昆是真沒想到,不過是半塊面餅,怎么就招了這些人的眼,一副要?dú)⑺麏Z餅的架勢。
這面餅往日放在家中,都是他家大黃的口糧,他看都不帶看一眼的。
家里日子越過越艱難,卻不會少了他的吃食,母親總是偏心他的。
此時的韓昆生氣不是因?yàn)槊骘炇浅漯囍?,而是因?yàn)檫@些難民不講道理。
年輕的少年根本不知道,在災(zāi)禍面前,半塊面餅有可能招致殺生之禍。
“他身上還有吃的,趕緊搶啊——”
“我看到了,他的懷里都是面餅?。?!”
這就是胡說了,這一路逃難,哪怕是韓昆,也不會分到多少面餅。
韓大嫂瘋了一般沖過去,想要將圍在中間被毆打的兒子救出來,可聽到有吃的沖過來的人更多,韓大嫂根本擠都擠不進(jìn)去。
他們已經(jīng)離開家鄉(xiāng)很遠(yuǎn)了,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吃的東西,如果沒有足夠的武力,食物就是死亡的號角。
眼看著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韓大嫂只覺得腦子嗡的一聲,天昏地暗。
“讓開啊,不要打我兒,你們不是要吃的嗎,我有,我都給你們——”
也許是‘吃的’這兩字有特殊的魅力,圍著的人漸漸分開,往韓大嫂的方向圍了過來,韓大嫂不管不顧的想要將兒子再一次攬在身后,但厚厚的人墻直接將這份希冀牢牢擋住。
因?yàn)轲嚸駛儗⒆⒁饬Ψ旁诹隧n大嫂身上,剛剛被拳腳相向的韓昆終于有了片刻喘息,瘦弱的少年身上滿是血污,右腿更是直接被打折了,少年下意識抱著腿抽泣。
聽見少年的呻吟,韓大嫂才活了一般,麻木的眼睛中浮現(xiàn)一絲活力。
四周的人墻滿是貪婪的目光,那可怕的一雙雙眼睛,讓韓大嫂有一種無法呼吸的錯覺。
韓大嫂艱難的咽了一口口水,她下意識想要舔一舔嘴唇,干澀開裂的觸覺讓韓大嫂更緊張了。
她不是韓昆,知道人一旦放下了當(dāng)人的皮囊,是多么可怕,都怪她平日里太過溺愛孩子。
“這是在干什么,欺負(fù)我們韓家村沒人嗎?”
韓家村的村長一行人剛從遠(yuǎn)處找水回來,就看見流民包圍著的韓大嫂,趕緊揮舞著手中的木棍,和村里的青壯年們過來救人。
一聲怒喝仿佛是一個信號,原本圍起來的人眼中的光亮消失了,一個個麻木的邁著步子,緩緩散開。
韓大嫂看到自己人來了,仿佛一下子充滿了力氣,只顧得給村長一個感激的眼神,便直接往孩子的方向撞了過去,想要去孩子身邊,為他撐起遮擋風(fēng)雨的屏障。
流民們雖然餓的極了,但在死亡的威脅下,都識時務(wù)的散開了。
韓大嫂沖過去把少年攔在懷里,無聲哭著,嗓子因?yàn)樘^干澀,居然一時發(fā)不出半點(diǎn)聲音。
韓家村的村長看了一眼少年被打斷的小腿,嘆了口氣,“生逢亂世,人命都不值錢了,人還活著就好。過去幫把手,畢竟是你十六叔家的孩子?!?p> 小昆平日里任性調(diào)皮不聽話也就罷了,可在逃難的檔口獨(dú)自跑出來,不用想就知道是嫌棄面餅不好吃。
前幾天韓昆因?yàn)檫@個,已經(jīng)鬧了好幾回,可惜沒有人繼續(xù)縱著他,哪怕韓大嫂也是有心無力。
現(xiàn)在韓昆偷偷跑出來,還被打斷了腿,怕是十六嬸會很不高興,還好不是他家攤上這個不懂事的。
如果不是因?yàn)槭?,如果不是還要顧及宗族的團(tuán)結(jié),韓村長實(shí)在不想管韓昆。
韓家村人多勢眾,選了個不錯的休息地方。
韓悅被大哥緊緊拽著,韓二嫂懷里緊緊抱著她同歲的弟弟,和其他韓家村逃難的族人湊在一起,等尋找水源的族人回來。
這時候,干凈的水比面餅更重要。
韓奶奶和族里幾個德高望重的婦人們一起挨家挨戶分配面餅,這是逃難前就準(zhǔn)備好的,每家每戶統(tǒng)一上交,然后均分給大家。
不得不說,在生存面前,哪怕是普通人,也下意識選擇了最正確的決定。
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這個世道,訓(xùn)練出了條件反射般的生存技能。
“趕緊吃吧,等村長回來,我們就要出發(fā)了?!?p> 韓奶奶將三個巴掌大的面餅塞到韓二嫂懷里,就準(zhǔn)備往下一家去。
“娘,大嫂去尋小昆,還沒有回來……”
娘給了三個面餅,兩個兒子一人一個,她和小妮吃一個,但大嫂和小昆應(yīng)該還有一個半啊。
韓奶奶直接碎了一口,“都什么時候了,盡添亂,既然有力氣跑,那就是不餓,今天的面餅也不用給他們了。”
韓家老大家的居然還去找,都是她給慣得。
倒是脾氣不小,以為他是哪家少爺。
韓二嫂心里有些不痛快,但不敢反駁,只得松了手。
這個家里,大事韓爺爺說了算,小事韓奶奶說了算。
但平日里韓大嫂對韓二嫂最是照顧,她卻連這份維護(hù)都做不到,韓二嫂心里很愧疚,畢竟韓大嫂好歹也是小吏之妻,卻一點(diǎn)也不嫌棄他們家只是個莊稼漢。
韓家有兩房,這在韓家村算是家口比較少的了,誰讓每年都有災(zāi)禍,原本韓爺爺有五子三女,最終活著長大的也就只有兩個兒子了。
韓老大家只有韓昆一個兒子,這和他常年在昆山縣當(dāng)差有關(guān),倒是韓老二家,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
小女兒就是韓悅。
“回來了,村長回來了,還帶回了韓大嫂和小昆?!?p> 韓二嫂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但想到今天沒有食物的大嫂和小昆,終究把歉意的目光對上了韓悅。
“小妮,一天不吃飯是餓不死的,但小昆畢竟是男孩子,更挨不得餓,咱們明天,明天再吃吧?!?p> 這是打算將韓悅和她的伙食分給韓大嫂和堂哥韓昆了。
平日里倒是沒什么,可在這時候,餓著肚子趕路的滋味可一點(diǎn)也不好受。
韓悅的大哥韓侖直接走到韓二嫂面前,伸出手,“面餅?zāi)脕怼!?p> 韓侖今年已經(jīng)十三歲了,哪怕常年饑餓,但也帶著幾分成年人的模樣,韓二嫂軟弱慣了,丈夫不在家,對著強(qiáng)硬的兒子,根本說不出半個字的反對。
看韓二嫂乖乖把面餅都交給了韓侖,韓悅心里松了口氣,還好,這下不用挨餓了。
哪怕半個面餅根本吃不飽,也總比沒有好。
也就堂哥才會嫌棄面餅不好吃,還氣哼哼的跑了出去,也不看這是什么世道。
韓侖將兩個面餅都掰開,先給了韓悅半個,又將半個給了韓二嫂懷里的韓山,韓山乖乖接過,沒說韓奶奶的意思是給他一個,就直接往口里送。
韓侖嘴里叼了半個,也給了韓二嫂半個,還讓她趕緊吃。
韓二嫂不敢反駁,狼吞虎咽的吃了,看來她也是很餓的,就是不知道怎么非得給韓大嫂留著。
最后一個面餅韓侖直接拿走了,什么都沒有說,所有人也默認(rèn)了這個分配方式。
韓悅?cè)陶吒蓾瓕雺K面餅吃完,對著大哥笑彎了眼睛。
大哥坐在韓悅身邊,摸了摸她發(fā)黃的頭發(fā)。
“老規(guī)矩,藏好?!?p> 韓侖將剛剛拿走的面餅塞到韓悅懷里,韓悅配合的藏好了,這套動作配合的天衣無縫,顯然不是第一次了。
不得不說,當(dāng)韓侖第一次提出要藏一點(diǎn)點(diǎn)食物時,韓悅是驚訝的。
韓家第三代中,公認(rèn)最機(jī)靈的是韓昆,也是韓家第三代的老大。韓昆可是韓家村的孩子王,村里的孩子都是跟在他后面的。
誰能想到,這次逃荒中,平日里老實(shí)本分的韓侖會有這樣的表現(xiàn)。
但無疑,這樣的韓侖讓韓悅更有安全感,在父親生死不明的時候,韓侖迅速成長起來,成了這個小家的保護(hù)者。
“小昆,這是怎么了,這腿——”韓二嫂急急迎了過去,手中緊緊攥著小兒子的胳膊,小山被母親拉著踉踉蹌蹌躥到了韓大嫂身邊。
韓昆身上被簡單收拾過,但受傷的小腿卻無法處理,只能草草包著。
韓昆疼的直喊‘爺爺’,在這個家里,祖父平日最疼的就是他。
想到去修河堤的祖父和父親,韓悅?cè)滩蛔√魍h(yuǎn)方,那是黃河的方向。
母親河滔滔蕩蕩奔流而去,里面數(shù)十個石人浮沉,一個服役的河工從黃河邊撿起奇怪的石人,發(fā)現(xiàn)居然只有一只眼睛。
他仿佛聽到了來自遠(yuǎn)方的吶喊,“石人一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