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經(jīng)過大半夜的鬧騰,東方的天幕上已掛起了閃爍的啟明星,新的一天又要開始。
蘇小九又累又乏,只怕扔過來一個枕頭她就能倒在大路邊上睡著。可是一想到魂魄游離體外的李延,她就不敢停下腳步。
沿著啟夏門大街一路向北,經(jīng)過崇仁、永興、永昌、光宅四坊,她拐上丹鳳門街的時候已是氣喘吁吁。
天還沒放亮,街道上依舊暗沉沉的,只能看見前面十幾步的地方有一大團黑漆漆的影子在聳動著前進。
——五更二點放鼓契之前全城禁夜,不等解除宵禁的曉鼓打響就出門夜行,給執(zhí)金吾捉住免不得一頓好打。尋常人等有幾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
接二連三的突發(fā)事件讓蘇小九變成了驚弓之鳥,她甚至能聽見自己身體內(nèi)脆弱的神經(jīng)“哧啦”一聲全部繃緊,瞬間以不可思議的反應(yīng)速度屏息攝神貼身靠墻。
“啊呵——”前面那人打出一個拖得長長的哈欠。
原來是一匹瘦得能數(shù)出肋條的老馬,背馱一個同它一般干瘦的老頭兒,“嘚兒、嘚兒”搖搖晃晃邁步走在臨近街溝的土坎邊,只消一步踏錯便要連馬帶人一起翻進臭水溝里。
此時尚未入夏,日頭升起來之前空曠的長街上還是冷颼颼的。
像是吃不消這黎明時的料峭春寒,那干巴巴的老頭只恨自己不是生來帶殼兒的,幾乎整個都縮到寬大的朝服里去了。
朝服套在老頭身上本來就空空蕩蕩,現(xiàn)在人又緊緊縮成一團,便活像個罩子迎風(fēng)招展,差點連人也帶得飛上天去。
蘇小九懸著的心終于放松下來。瘦成這般模樣,她隨便撿根干柴也能把他打得七零八落。
蘇小九讀書不少,論起歷代才人騷客可謂了若指掌,再仔細一看,這人她卻是識得的——正是那個吟出“洛陽城里見秋風(fēng)”的張籍。
張籍在元和元年調(diào)補到太常寺,一呆就是十年??上K履耸浅隽嗣那逅瞄T,長安城物價又高,張籍只得困于蝸居清貧過活。后來患上目疾幾乎要鬧到失明的地步,給朋友孟郊取笑為“窮瞎張?zhí)!薄?p> 直到前幾年皇帝終于體察到張籍的苦衷,將他轉(zhuǎn)置國子監(jiān)助教,目疾才稍微緩和了一點。
在官場混了十幾年依然沒能飛黃騰達,張籍倒也了然,只平日里賦些詩詞與元、白等人酬唱應(yīng)和。
雖說國子監(jiān)助教論起品階來上不得大臺面,但也是實打?qū)嵉某⒚伲娯覆贿^是追賜錦袍的門神,自然是不敢冒犯貴人前來聒噪的。
蘇小九眼珠兒一轉(zhuǎn)便理清楚了當(dāng)中的利害關(guān)系,打定主意來個“狐假官威”,緊隨在張籍后頭入宮。
唐世官員上朝辦公的時間很早,日出前雞還沒叫的時候就要趕到大明宮前建福門外的待漏院等著開門。
對于張籍這般體瘦羸弱的窮酸小吏而言,清晨的昏昏上朝之路也算是一段頗耗體力的畏途了。
“哈哈,小狐貍,昨晚上你有什么通天的本事在鬼市攪得烏煙瘴氣???莫以為婆婆睜眼瞎,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盤!”一陣怪風(fēng)裹著紫氣從背后卷來,直擊蘇小九背心。
這聲怪叫傳入耳朵,蘇小九暗叫大事不妙,果然藥殺鬼追上來了。
蘇小九小巧靈活,那一陣強風(fēng)給她側(cè)身閃開,直向前激射,竟然狠狠拍上了張籍胯下老馬的后臀。
張籍聽見背后藥殺鬼的叫喊,正在回頭張望,坐騎卻突然發(fā)狂,爆發(fā)出平時不曾有的力氣,奮蹄狂奔。
“啊啊啊啊啊啊——”可憐張籍身上的朝服兜風(fēng),便被拽在馬背上像只紙片兒風(fēng)箏似的凌空拖著。
老馬受驚之后不受管束,沒命價瘋跑。
眼看張籍嚇得一顆心都要從張著的嘴里跳出來,它終于迎頭撞上一根立在路旁的拴馬樁,噗地翻倒在地。張籍也磕在地上,“啊嗚”一聲昏死過去。
蘇小九知道藥殺鬼的手段,無論如何不能讓她把藥丸奪了去。進退維谷之際靈機一動,奔到昏死的張籍身邊揭開烏紗帽,將藥丸藏進他頂心的發(fā)髻里。
藥殺鬼眼尖,立即覺察到了蘇小九的小動作,攢起鐵鉤般的五指直抓她后腦:“這一回婆婆再饒你,可就當(dāng)真說不過去了!”
“妖婆子好大膽!”
遠遠一聲雷吼,好似一記鐵拳猛地打來。
話音未落,李淳風(fēng)就像一只憤怒的豪豬,髭須倒沖,足不點地,一路揚塵而來。
李淳風(fēng)思量來去,終究放心不下,于是半路里折回來,正碰到藥殺鬼行兇。
他雙臂如大鷹翅膀一展,將躍向蘇小九的藥殺鬼逼退。
“嘿,你這酒肉呆貨,倒跟這狐貍勾搭上了!”
“說的甚么屁話!”李淳風(fēng)睚眥欲裂,拉開馬步,與藥殺鬼放對。他拳法走的威猛剛硬一路,藥殺鬼雙爪難敵,再戰(zhàn)下去只有吃虧。
眼看大勢已去,藥殺鬼唾出一口紫氣迷住道士兩眼,引身朝東敗去。
“道士!”蘇小九喜出望外。她還掛心著阿彌陀丹,急匆匆地要把它拿回來。
“什么動靜?”但聽得建福門那邊一隊巡查禁軍聞聲驚動,叫嚷著趕過來,兵甲碰撞之聲不絕于耳。
禁軍的腳步越來越近,李淳風(fēng)看看伏在地上的張籍依舊不省人事,而蘇小九還在一心找藥丸,禁不住又大罵一聲,搶過去將她扛在肩頭就跑。
在禁軍眼里,顯然是李道士當(dāng)街行兇打暈了朝廷命官——他們才不會問事情的來龍去脈,真要被捉進大理寺問罪,那是不死也要脫三層皮。
三十六計,走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