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
引子
“丙戌(五月廿一日)吐谷渾主率眾保覆袁川,帝分命內(nèi)史元壽南屯金山;兵部尚書段文振北屯雪山;太仆卿楊義臣東屯琵琶峽;將軍張壽西屯泥嶺,四面圍之。渾主伏允以數(shù)十騎遁出,遣其名王詐稱伏允保車我真山。
壬辰(五月廿七日)詔右屯衛(wèi)大將軍張定和往捕之。定和挺身挑戰(zhàn),為賊所殺。亞將柳武建擊破之,斬首數(shù)百級。
甲午(五月廿九日)其仙頭王被圍蹴,率男女十余萬口來降……
-------《隋書-煬帝紀(jì)》”
-----------------------------------------------------------------------------
第一章:老友相逢
大業(yè)五年,五月廿九。
河西走廊,張掖郡城,城內(nèi),戌正。
康樂大街并不是張掖郡城的主干道,但卻是城內(nèi)最奢華的地方之一,因為這里聚集著大量胡商,各個腰纏萬貫,揮金如土。也正因有眾多胡商聚集于此,才讓這座位于河西的邊陲小城,成為了隋朝最負(fù)盛名的城市之一。
古往今來,去往西域的路,自敦煌始有三條,第一條是“南道”,又稱于闐道,東起陽關(guān),經(jīng)鄯善、于闐、莎車等至蔥嶺。第二條是“中道”,自玉門關(guān),經(jīng)樓蘭、車師、高昌、尉犁、龜茲、姑墨、疏勒至大宛。第三條是“北道”,自瓜州,經(jīng)伊吾、庭州、伊犁,直至碎葉。但不論哪一條,都要經(jīng)過漫無邊際的沙漠和無人區(qū),所以,敦煌是商賈們離開華夏時的主要聚集地。
而去往長安進入中原的路,自張掖始也有三條,但北道要翻越陡峭的烏鞘嶺,路途極其艱險,所以人們更愿意走中道和南道。
然,中原連續(xù)三百多年的戰(zhàn)亂,讓無利不往的西域胡商都對中原望而卻步,直至隋朝統(tǒng)一中原后,吐谷渾依舊不斷地侵?jǐn)_著去往長安的必經(jīng)之路,讓往來商賈死傷無數(shù),損失巨大,故胡商們便把張掖作為他們的首選交易地點,和來自中原的商賈以及朝廷官員們進行貿(mào)易,免去他們只身前往中原的風(fēng)險,長此以往,張掖便成為了隋朝極其重要的商埠。
今天是甲午日,初伏第一天,但天氣并不算炎熱,隨著夕陽漸漸西沉,康樂大街開始變得熱鬧起來。
遠(yuǎn)道而來的胡商,希望找一個舒適的客棧,一舉洗去旅途的疲憊;定居于此的商客,正三五成群的組起飯局,期望談下更大的生意;就連那些前來河西采風(fēng)的士子才人都耐不住寂寞,悄悄遛進了胡風(fēng)十足的風(fēng)月場中……若不是有遠(yuǎn)處那片猩紅色雪山的提醒,誰又能想到,這里竟是荒涼的河西之地。
就在康樂大街的中段,坐落著一座不怎么起眼的三進小院,小院的裝飾極其普通,但里面的閣樓卻鱗次櫛比,氣派非凡。
這座小院,有一個特別雅致的名字:綠曼羅紗。
夜幕還未降臨,按理說,此時并不是綠曼羅紗生意最好的時候,但它的門前卻早已被人圍的水泄不通。
“哎呦呦……”
隨著眾人一聲驚呼,一名男子被人從院中硬生生的扔了出來,由于慣性太大,這名男子在地上翻滾出了足有一丈多遠(yuǎn)。
只見這名男子渾身散發(fā)著一股濃烈的酒味,在地上掙扎了好大一會兒才算勉強坐起,待眾人看清他的樣貌后,都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這是一張看上去極其恐怖的臉,一條深深的刀疤劃過他的左臉,皮肉外翻,只是刀傷時間久遠(yuǎn),早已和他的臉龐一樣,被太陽曬得黝黑發(fā)亮。他那高高的鼻梁下,一雙眸子如退了色的藍(lán)寶石一般,雖然黯淡無光,但依舊引人注目,再配上那一臉整潔無暇的短髯,這是典型的異族人特征,但他現(xiàn)在,卻穿著一件栗色漢服短袍,儼然一副中原客商的打扮。
這名男子的衣著雖然普通,但看上去卻還算整潔,只是胸前那一片酒漬,在剛剛的翻滾中沾染了不少泥土,顯得格外醒目。
男子看了一眼胸前,表情顯得很是心疼,似乎這件漢服短袍,是他的唯一家當(dāng)一般,一邊小心翼翼的拍打著身上的塵土,一邊搖搖晃晃的正欲起身,想和對方理論。
突然,一名矮胖的黑衣仆人迅速迎上來,沖著他的小腹就是一腳,只聽那名男子悶哼一聲,癱坐在地,一口污物隨即噴將出來,盡數(shù)噴灑在了那名黑衣仆人的身上,空氣中立刻彌漫起了一股濃烈的酒臭,惹得圍觀路人紛紛掩鼻后退。
“你個爛孫!竟敢跑到綠曼羅紗來吃霸王餐,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煩了,咋的,還不服???“矮胖的黑衣仆人立時惱羞成怒,顧不上處理衣服上的污物,便開始對那名男子拳打腳踢起來,其余幾名仆人也不愿再做看客,一起加入了這場圍毆之中。
那名男子被打的毫無還手之力,亦或是他根本不想還手,只顧趴在地上抱頭躲避,但卻不曾發(fā)出一丁點的求饒之聲,這反而激起了那幾名黑衣仆人的斗志,力道不由得又重了幾分……
“呔!住手!”一個高亢的聲音突然從人群中傳出。
那幾人聞言,紛紛住手,轉(zhuǎn)頭來到了聲音發(fā)出的地方,同時厲聲喝道:“哪個不怕死的?給我滾出來!”
人群不約而同的向后退去,空地上只留下一名牽馬的年輕人,這名年輕人一身青灰色便裝,頭頂斗笠,背負(fù)包裹,再加上那匹栗色高頭大馬,一看便知,此人將要遠(yuǎn)行,只是現(xiàn)在城門將閉,他還要出來多管閑事,顯然不是明智之舉。
“幾位大哥,大家都是窮苦人,何故要這般刁難?”年輕人雙手抱拳,顯得很是客氣。
“我勸你小子還是少管閑事!這種白吃白喝之人,就得好好教訓(xùn)!”矮胖的黑衣仆人見眼前的年輕人態(tài)度還算客氣,便也就沒有立即動手。
“他欠你們多少錢?”年輕人撇了一眼依舊癱坐在地上的男子,冷冷問道。
“呦!你和他非親非故……”矮胖的黑衣仆人本想譏諷幾句,但看見一枚金幣已在近前,眼中還是放起了亮光,“好說,好說,三百五銖,還有我這身衣服……”
“不用找了!”年輕人把金幣往矮胖仆人的懷里一丟,便就不再搭理,徑直向癱坐在地上的那名男子走了過去。
那名黑衣仆人把金幣放在嘴里咬了一下,這才心滿意足的揣進懷中,帶著其他幾人返回了綠曼羅紗。
“兄弟,多謝了!改日一定加倍奉還!錢袋若不是被人偷了,我曹瓊絕不……”
“我知道,曹都尉不是這樣的人!”年輕人輕聲打斷了曹瓊。
“你是……”
曹瓊一臉狐疑的盯著面前的年輕人,任由他把自己從地上攙扶起來,待年輕人取下頭頂?shù)亩敷?,曹瓊這才直呼出了對方的名字:“符三!?”
“正是屬下!”符三雙手一叉,向曹瓊行了一個官禮。
“哎,我早已不是什么關(guān)都尉了,咱們都是兄弟……”曹瓊本想給符三還禮,不曾想自己醉酒,腳下虛浮,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好在符三眼疾手快,又把曹瓊穩(wěn)穩(wěn)的扶住了。
“一年多不見,曹都尉何苦要如此作踐自己?”符三看著醉意濃濃的曹瓊,無不痛惜的搖了搖頭。
曹瓊卻權(quán)當(dāng)沒有聽見,一把抓住符三的右腕就往前拽:“走,到哥哥家吃酒去!家里條件雖比不上這綠曼羅紗,但我那,不缺酒!”
“曹都尉,下次吧,屬下還有急務(wù)纏身,就不叨擾了!”符三輕輕一拉,便把正欲前行的曹瓊給拽了回來。
曹瓊經(jīng)此提醒,這才仔細(xì)打量起了符三,符三一身輕裝便服,顯然是要遠(yuǎn)行辦差,待觀察片刻后,曹瓊毫無顧忌的打了個酒隔,輕拍符三的肩膀道:“不妨事,我家在城外,等吃完酒,再上路不遲,公家事,不用這么上心!”
“曹都尉,在下確有急務(wù),況且屬下已經(jīng)不在公家辦差了!”符三掰開曹瓊的手,一臉焦急的抱拳致歉道。
“呦!你小子出息了,看來沒白疼你啊!年紀(jì)輕輕確實該出去闖一闖!但不管給誰辦事,晚飯總得吃吧,走,一起吃酒去!”曹瓊不顧符三的反抗,拉著他就向前走去,符三剛開始還不停推脫,但轉(zhuǎn)念一想,反正自己也要出城,與其在這里和曹瓊浪費口舌,還不如就順著他,等出了城,再做打算。
主意一定,符三便就順勢攙扶著曹瓊,邊和他敘舊,邊往城外走去。
----------------------------------------------------------------------
第二章:綠曼羅紗
“嗚……嗚……嗚……”
二人還沒走出百步,城南突然傳來了三聲長長的號角,所有人都明白,城門將在半刻后關(guān)閉,但曹瓊二人距離城門最快也要一刻,只要城門一閉,除非他們拿著甘州府衙頒發(fā)的特別文書,否則誰也休想出去。
曹瓊無奈的看著遠(yuǎn)處,砸吧了一下嘴巴道:“完了,回不去了!今天是有啥大事嗎,這咋還提前關(guān)門了!”
符三顯得一臉焦急,但城中禁止騎馬,現(xiàn)在的馬匹不但幫不了他,反而還成了他的累贅,但很快,他又釋然了,淡淡的沖曹瓊說道:“也罷,上天既然安排我和曹都尉重聚,那今晚我們就不醉不歸!”
曹瓊欣喜的看著符三,但轉(zhuǎn)即又耷拉下腦袋,一臉愧疚的說道:“可惜了,若不是錢袋被人偷了,我定請兄弟去綠曼羅紗消遣一番!”
“好!那就綠曼羅紗,我請!”
“不!今天算我的,和剛才的一起,哥哥改日一定加倍奉還!”
“曹都尉見外了……”
“不說這些,先去喝酒!”
“好!不醉不歸!”
“哈哈哈……”
隨著一陣爽朗的笑聲,二人在路人異樣的目光中,緩緩向綠曼羅紗走去。
“你們……你們……想……想干嘛!”
門童看到曹瓊和符三再次折回,一時間弄不明白對方所謂若何,莫不是二人對剛才的事情反悔,特意回來找他們麻煩?不由得一陣緊張。
符三冷冷一笑,把馬韁繩往門童胸口一拍,朗聲說道:“上等客房一間,好酒好菜速速備上!”
門童也不去接馬韁繩,只是直愣愣的看著二人,不知所措,符三極不耐煩的摸出一只錢袋,在門童面前晃晃道:“怕我付不起錢嗎?”
“不……不是……二位爺……里邊請,我這就給爺栓馬去,給它喂最好的草料!”
門童原本擔(dān)心二人前來鬧事,所以不敢輕易接茬,萬一自己說錯或做錯什么,讓二人抓到由頭,把事情鬧大,那可就得不償失了,現(xiàn)在確認(rèn)二人確實是要住店,這才變得熱情起來。
“你個爛孫,狗眼看人低!”曹瓊順勢要去踢那門童的屁股,不料腳下虛浮,失了重心,要不是符三眼疾手快,估計曹瓊得摔個大屁墩。
曹瓊站穩(wěn)后,不好意思的拍拍符三的肩膀,苦笑一聲道:“要在一年前,我一個能打他們?nèi)畟€!”
符三表情復(fù)雜的看了一眼曹瓊,沒有說話,只顧攙扶著他往綠曼羅紗內(nèi)走去。
步入大門后,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塊巨大的青石照壁,這塊照壁看上去極其普通,上面只書有一個大大的“福”字,仿佛這里只是一座家常小院,但繞過照壁,里面卻是別有洞天。
綠曼羅紗共有三進大院,第一進是餐飲聚會之所,過了照壁,便可看到兩側(cè)敞開的雙層涼亭,涼亭的布置極具異域風(fēng)情,四周掛滿了葡萄藤蔓,藤蔓下已點起盞盞馬燈,只是現(xiàn)在還沒有徹底見黑,涼亭里的光線依舊昏暗,就在這昏暗的燈光里,人們?nèi)宄扇旱木墼谝蛔溃票瓝Q盞,談笑風(fēng)生,時不時還有陣陣淫聲浪笑傳來。
門童應(yīng)該把栓馬的事交于了別人,現(xiàn)火急火燎的跑來給曹瓊二人帶路,二人在門童的帶領(lǐng)下,很快穿過院子,來到了正對大門的一座三層閣樓前,這座閣樓高約三丈,氣派非凡,上書聚德二字,是綠曼羅紗的主宴賓樓。
門童沖二人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符三剛要入內(nèi),卻被曹瓊給拉住了,“這里人多,太吵,咱去后面吃酒!”
門童立時會意,轉(zhuǎn)身往旁邊一讓,曹瓊拽著符三,輕車熟路的繞過閣樓,從左側(cè)偏門來到了后面的二進大院。
綠曼羅紗的第二進,是住宿歇息之所,只是院落中幔紗飛舞,粉綠相映,讓人不自覺的便有了一種非分之想。
不知何時,門童已消失不見,領(lǐng)路之人換成了一位曼妙女子,女子體態(tài)豐腴,表情嫵媚,有意無意的便在符三身上摩挲一下,搞得符三心情很是煩躁,符三忍無可忍,一把推開女子道:“速速安排一個清凈房間,我與曹都尉只吃酒,不做他事!”
領(lǐng)路女子幽怨的看了曹瓊一眼,曹瓊拍拍手,呵呵一樂道:“不打緊,我兄弟還沒學(xué)會憐香惜玉,好酒好菜速速備上再說!”
領(lǐng)路女子輕輕應(yīng)了一聲,趕緊喚來一名仆人簡單交代幾句,便就帶著二人上了小院盡頭的三層閣樓,這座閣樓的結(jié)構(gòu)與前院相差無幾,只是裝飾依舊粉綠,因為現(xiàn)在并不是綠曼羅紗生意最好的時候,所以閣樓里并不熱鬧,但過道里卻充滿了濃烈的脂粉氣息,惹得符三連打好幾個噴嚏,領(lǐng)路女子沒有了多余動作,走起路來也就快了許多,不到半刻,二人便被帶到了三樓最西側(cè)的一間普通客房內(nèi)。
“這里原是我們東家的居所,后來專門留來會客,裝修雖然樸素了點,但卻是難得的清凈之地,不知二位可還滿意?”領(lǐng)路女子邊說邊在屋內(nèi)轉(zhuǎn)了一圈,最后在北側(cè)的窗前停下,指著窗外的閣樓繼續(xù)說道:“那邊是綠曼羅紗的第三進,那也才是真正的綠曼羅紗,因為西域媚蛇柳瓊花就住在那里,而這間客房,恰巧就對著柳瓊花的居室,如果運氣好,二位還可以一飽她的芳容?!?p> 符三對這些絲毫不感興趣,自顧自的打量著整個客房的布置,而曹瓊聞言,早已迫不及待的趴在窗前張望,然而,現(xiàn)在看到的卻也只有一盞微微閃動的燭光。
房間內(nèi)沒有了濃烈的脂粉氣息,這讓符三一陣輕松,只見他從身上摸出兩枚金幣,遞給領(lǐng)路女子道:“酒菜速速上來!”
領(lǐng)路女子扭動著腰肢,緩緩走向符三,媚笑著接過金幣后,突然伸手就要去解符三背上的包裹:“在這溫柔鄉(xiāng)里,客官真的只想喝酒……”
“咣當(dāng)……”
領(lǐng)路女子突然向后飛去,重重的摔在了地板上。
就在領(lǐng)路女子的手剛要接觸到符三包裹的瞬間,符三像觸了電一般,左手用力推開女子,右手則緊緊抓住了自己的包裹,表情顯得極度緊張。
曹瓊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立即趕來攙扶癱坐在地上的女子,曹瓊見她并無大礙,這才用責(zé)怪的眼神看著符三道:“你神經(jīng)病啊,人家姑娘招你惹你了!”
符三也是一臉尷尬,但手卻始終沒有松開自己的包裹,看著曹瓊責(zé)備的眼神,符三支支吾吾的回應(yīng)道:“職業(yè)反應(yīng)……我還以為……她要……”
“取你性命?。课铱茨闶钱?dāng)差當(dāng)傻了吧,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怎么可能取你性命?”曹瓊一邊念叨,一邊攙扶起領(lǐng)路女子,然后沖符三一伸手道:“借一個金幣!”
符三自覺理虧,趕緊從身上摸出一枚金幣遞給曹瓊,他知道,曹瓊是想給領(lǐng)路女子賠個不是,但曹瓊接過金幣后并沒有交給她,而是當(dāng)眾脫起了衣服,這讓房間的氣氛一度極其尷尬,就連閱人無數(shù)的領(lǐng)路女子都是一愣,但這份尷尬并沒有持續(xù)太久,曹瓊脫去外衫后,便將衣服和金幣一起遞給了領(lǐng)路女子:“金幣算是賠罪,但這件外衫,明早之前請給我洗凈熨平,不得有絲毫損壞?!?p> 領(lǐng)路女子先是一愣,轉(zhuǎn)即又迅速接過金幣和外衫,嫵媚一笑道:“客官放心,區(qū)區(qū)小事,保證讓你滿意!”
待領(lǐng)路女子一瘸一拐的離開房間后,符三這才解下包裹,小心翼翼的將其放到床頭,待一切收拾停當(dāng),符三將曹瓊讓到屋內(nèi)的一張方桌前坐下,順手遞過一杯清茶道:“曹都尉如若不棄,弟弟這就去街上給您置辦一身新衣?!?p> 曹瓊一邊飲茶,一邊擺擺手道:“不必不必,那件常服是彩兒親手縫制的,我穿著很是合身,換了新衣怕是穿不慣??!”
符三聞言,表情突然一陣悲傷,眼中竟擠出了兩滴淚水:“嫂子死的實在太冤了……”
曹瓊聞言也是一陣沉默,捏著茶杯的手竟微微顫抖起來,突然,曹瓊雙手一攥,茶杯已在掌中化為齏粉。
----------------------------------------------------------------------
第三章:悲傷往事
曹瓊本是粟特人,來自康國,因其父母早亡,自幼便是孤兒,剛過十歲,便就踏上了這條連接?xùn)|西方貿(mào)易的商路,開始了自己的跑商生涯。
二十二年前,也就是開皇六年,曹瓊所屬的商隊在去往長安的路上,遭遇了吐谷渾游匪的襲擊,就在他們即將全軍覆沒時,沿途巡邏的隋軍趕了過來,但終究于事無補,整個商隊只活下了曹瓊一人。
在遙遠(yuǎn)的異國他鄉(xiāng),曹瓊瞬時變得孤獨無助,所以他只得選擇參軍,自此,曹瓊便成為了一名普通的隋朝士兵,跟隨隋軍并西梁、平南陳、戰(zhàn)嶺南、伐突厥,十多年來戰(zhàn)功赫赫,竟一步步干到了都尉之職。
在隋朝強大的軍事和經(jīng)濟震懾下,周邊小國紛紛向隋朝納貢稱臣,整個中原一片盛世景象,而隋朝龐大的軍隊也就沒有了用武之地,在楊堅的府兵制和戎邊政策的雙重影響下,曹瓊被戎邊到了河西之地,在張掖郡城做了一名關(guān)都尉,主要負(fù)責(zé)張掖郡城的治安和城防工作。
府兵制度,最先起源于西魏,基本理念就是中央設(shè)置軍府,府中的士官從老百姓中挑選而來,他們平時在家耕種,戰(zhàn)時再重新召集到一起,這樣不僅節(jié)省了國家的軍費開支,還保障了經(jīng)濟農(nóng)業(yè)建設(shè)。
曹瓊在關(guān)都尉的位子上一干就是六年,因其極強的人格魅力,他在張掖郡城的威望極高,不論是與他共事的袍澤兄弟,還是張掖郡城的當(dāng)?shù)匕傩?,亦或是遠(yuǎn)道而來的胡商巨賈,全都對曹瓊恭敬有加,終于,在一名胡商的撮合下,曹瓊和一名來自康國的樂手喜結(jié)連理,結(jié)束了三十多年的漂泊生涯,有了屬于自己的溫馨小家。
這位康國樂手名叫米彩兒,幾年前,她和自己的孿生妹妹跟隨一支康國商隊前來中原謀生,很不幸,商隊在途中遭遇劫匪,米彩兒和自己的妹妹自此失散。
米彩兒幾經(jīng)周轉(zhuǎn),最終被康國巨賈石儒風(fēng)收留,憑借著其精湛的康國伎技藝,米彩兒很快便征服了石儒風(fēng),成為石儒風(fēng)府上的上等客卿,每有宴會,米彩兒必定壓軸登場,為石儒風(fēng)掙足了面子,漸漸的,石儒風(fēng)也就對米彩兒喜愛有加,視他為干女兒一般。
曹瓊與米彩兒相識于一場宴會之上,這場宴會是石儒風(fēng)為孫子舉辦的生日宴,曹瓊作為關(guān)都尉,亦被邀請在列。
在這場宴會上,米彩兒依舊壓軸登場,并博得滿堂喝彩,為石儒風(fēng)掙足了面子,石儒風(fēng)見米彩兒年紀(jì)已然不小,一直想為她尋找一個好的歸宿,故趁著這次賓朋滿座,酒興上頭,居然現(xiàn)場玩起了拋繡球招親。
宴會現(xiàn)場,不是富商巨賈,就是達官貴人,不論誰被選中,對米彩兒來說,都是一個不錯的歸宿,況且石儒風(fēng)將米彩兒視為已出,做妾根本不允,現(xiàn)場篩選一遍后,滿足條件的人已經(jīng)所剩無幾。
曹瓊本就是看個熱鬧,并不想?yún)⒓舆@場玩鬧,他覺得,通過這種方式來決定人的一生,實在是太過荒唐,但他卻被郡丞劉蹇之強行推了上去。
而米彩兒也早已注意到了曹瓊的推托,覺得他與那些垂涎自己美色之人格外不同,便就在拋繡球時故意偏袒曹瓊,曹瓊也因此輕而易舉的奪得了繡球,況且曹瓊有黃門侍郎裴矩做證婚人,這讓石儒風(fēng)更覺有面,所以毫不猶豫的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
曹瓊和米彩兒同是康國人,而且命運相仿,兩人一經(jīng)接觸,頓覺相見恨晚,世間事就是這樣,緣分到時,千里亦如面前,兩人自此墜入愛河,雙宿雙棲。
二人完婚后不久,石儒風(fēng)卻突然暴斃,他的兒子石凱立即撤走河西的所有生意,舉家遷回了康國,從此再無音訊。
石儒風(fēng)和米彩兒雖無父女之實,卻有父女之情,石儒風(fēng)的死,對米彩兒打擊很大,所以她產(chǎn)生了隱退之意,想要遠(yuǎn)離這些市井繁華,不再為他人獻伎,曹瓊也非常支持米彩兒的想法,便就賣掉城中宅院,在郡城西南方向的一座彩色丘陵旁購置了一套農(nóng)家小院,用作二人的隱居之所。
然而,天并不遂人愿,就在米彩兒準(zhǔn)備做完最后一場表演,自此隱居小院,和曹瓊過屬于自己的小日子時,一場不幸不期而至……
那是大業(yè)三年初秋的一個傍晚,米彩兒應(yīng)邀前去康子恒府邸進行表演,康子恒是康國巨賈康老和的次子,他占著康老和的勢力,在河西四郡飛揚跋扈,橫行鄉(xiāng)里,但曹瓊與康老和一直關(guān)系不錯,這在曹瓊看來,米彩兒不過是一次普通的出演,用康國伎一解康子恒的思鄉(xiāng)之情,誰知表演結(jié)束后,康子恒對米彩兒見色起意,竟安排下人把米彩兒騙到偏房,將其奸殺。
初秋下雪,對于高寒的河西之地也實屬罕見,但那晚卻下起了鵝毛大雪。
當(dāng)曹瓊抱著米彩兒的尸體從康子恒府邸出來時,他早已渾身是血,左臉上的一條刀口深約一寸,皮肉外翻,自額頭直至鼻尖,在雪光的映射下顯得兇神惡煞,鮮血從他的臉頰緩緩流下,還沒來得及滴到地上,便已在衣襟上凍成了長長的血錐。
早已侯在門外的武侯,沒人敢前去阻攔,亦或是根本不想阻攔,大家都跟在曹瓊身后默默前行,反倒更像是在為米彩兒默哀送終。
曹瓊一路來到自家屋后,徒手為米彩兒挖好墓穴,武侯們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口棺木,曹瓊并沒有拒絕,只是靜靜地為愛人整理著一切,隨著太陽緩緩升起,曹瓊也完成了所有工作,只望著朝陽呵呵傻笑。
“動手吧,符三兄弟!”曹瓊終于說話了。
“曹都蔚,好樣的!我敬佩你……”
符三憤憤不平的嘀咕了一句,好幾個武侯也跟著嚷嚷起來,但曹瓊卻打斷了他們:“符三兄弟,你是副都尉,我走了,郡城的安防重任就落到你身上了,不要犯錯誤,公事公辦!”
在曹瓊的一再堅持下,符三只得含淚將曹瓊拘捕。
曹瓊一舉將康子恒擊殺,并致其五名狼衛(wèi)死亡,而受傷者更是不計其數(shù),按照大業(yè)律法,曹瓊已然犯了重罪,但曹瓊多年來積攢下的人脈,致求情者無數(shù),甚至連康老和都遞交了求情表章。
這一下,讓案情瞬時發(fā)生了反轉(zhuǎn)。
一則,康子恒是河西各郡皆知的惡霸,曹瓊此舉也算是間接為民除害;二則,康子恒及狼衛(wèi)均不屬隋籍,故他們的合法權(quán)益并不受大業(yè)律法保護,曹瓊的案件頂多算做外交事件,可大可小。
而現(xiàn)在,連當(dāng)事人的父親都出面求情,甘州府衙豈能不賣這個人情?
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曹瓊最終被杖擊一百,革官罷職,永世為農(nóng)。
一晃眼,一年多過去了,曹瓊也體會到了什么叫做世態(tài)炎涼,曾經(jīng)推杯換盞的兄弟漸漸離自己遠(yuǎn)去,那些對自己感恩戴德的百姓也慢慢淡忘了過去,加之自己容貌被毀,除了那些天天見面的鄰居,一時間竟沒有人認(rèn)得出他,再加上失去愛人的悲傷,讓曹瓊的意志漸漸消沉,整日都靠酒精來麻痹自己,日子過的恍恍惚惚……
---------------------------------------------------------
第四章:物是人非
一陣敲門聲打破了房間的沉默,幾名苗條侍女提著餐盒魚貫而入,在對茶杯碎末進行簡單清掃后,方桌上很快擺滿了各式菜肴,有西域的胡餅羊肉,也有中原的蒜子肥牛,最關(guān)鍵的則是方桌下的那幾壇好酒,讓二人垂涎欲滴。
二人話不多說,抓起酒壇就連干三碗,心里的陰霾,也隨著烈酒下肚被迅速沖散,心情瞬間好了許多,由于二人已有一年多未見,心里存著說不完的話,便借著酒勁開始了久違的寒暄,半個時辰不到,飯桌上便已風(fēng)卷殘云,所剩無幾,二人業(yè)已滿面紅霞,有些微醉。
曹瓊正拿著一根羊骨啃的津津有味,符三則神神秘秘的跑去關(guān)好門窗,然后沖曹瓊低聲說道:“曹都尉……”
“說多少遍了,我已經(jīng)不是關(guān)都尉了,叫哥!”曹瓊嘴里塞滿食物,含含糊糊的打斷了符三。
符三把腦袋又往曹瓊身前湊了湊,低聲說道:“哥哥,你知道我現(xiàn)在在為誰賣命嗎?”
曹瓊頭也不抬的繼續(xù)啃著羊骨,并沒有發(fā)現(xiàn)符三的異樣,“看得出來,你小子賺大錢了,應(yīng)該是個大主顧,總不是想拉上哥哥一起干吧?!”
“兄弟確實有這個想法,就怕哥哥不肯??!”符三見曹瓊道破了自己的心思,表情明顯放松了許多。
“只要不是殺人放火,誰和錢過不去啊,你倒是說來聽聽,看值不值得我走上一遭?!辈墉偼V购脱蚬堑妮^勁,饒有興致的盯著符三。
“吐谷渾!”符三說的很輕。
“什么?!”曹瓊把羊骨往桌上一丟,一臉驚訝的盯著符三,“你……你怎么……能夠投靠吐谷渾?!這可是變節(jié),是殺頭的大罪!”
“噓,哥哥小點聲......你可能忘了,我本來就是吐渾人,算不上變節(jié)!”符三對曹瓊的反應(yīng)一點都不意外,只是示意他壓低聲音,以防隔墻有耳。
曹瓊這才想起,符三家住西???,是土生土長的吐渾人,自曹瓊開始擔(dān)任關(guān)都尉起,符三便一直跟隨著他,而那時的吐谷渾已經(jīng)臣服隋朝,所以吐渾人來隋朝當(dāng)差,并不是什么新鮮事,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可同日而語。
隨著吐谷渾勢力的不斷壯大,他們的伏允可汗有了新的想法,對隋朝的外交政策也漸漸變得強硬起來,這讓隋帝楊廣很是不悅,準(zhǔn)備給吐谷渾一點顏色看看,便讓正在經(jīng)略河西的裴矩去游說鐵勒部,暗中對吐谷渾實施偷襲,最終在隋軍和鐵勒部的雙重夾擊下,吐谷渾大敗而歸。
但吐谷渾并沒有因此臣服,依舊在不停的負(fù)隅頑抗,楊廣立時龍顏大怒,親率三十萬大軍御駕親征,而就在八天前,隋軍在西平城附近痛擊吐谷渾,最終在覆袁山一帶的一個狹長峽谷內(nèi)大獲全勝,數(shù)十萬吐谷渾士兵歸降隋朝,伏允可汗則帶著殘部向西逃遁而去。
在如此敏感時刻,符三要歸化自己加入吐谷渾,曹瓊憑借多年的關(guān)都尉經(jīng)驗,覺得此事并不簡單,但他此時早已不是關(guān)都尉,不論是隋朝危亡,還是百姓遭殃,這都與他曹瓊毫不相干,他只愿每日醉生夢死,逍遙自在,無憂無慮的度過余生,和冤死的亡妻早日重聚。
所以,曹瓊雖有疑慮,但并不想深究:“符三兄弟,我不管你在干什么,我不想聽,我也不想知道,一切就此打住,我兩今日只管喝酒!”
曹瓊說完后,端起碗一飲而盡,符三也趕緊舉碗奉陪,但他似乎并不甘心,放下酒碗后,又試探性的問道:“哥哥,你一個胡人,就真的愿意為隋朝賣命?”
曹瓊聽聞此言,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我現(xiàn)在不為任何人賣命,隋朝也好,康國也罷,都已與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只想為自己好好活著,像這樣每天喝點小酒,聽個小曲,找個姑娘,多滋潤??!活了三十多年,現(xiàn)在才知道,這他媽才叫生活??!哈哈哈……”
符三見曹瓊態(tài)度堅決,也皮笑肉不笑的跟著附和了幾聲,但他仍不死心,又換了個話題繼續(xù)問道:“哥哥,難道你就不想給嫂子報仇嗎?”
曹瓊的笑聲戛然而止,端起酒碗猛灌一口,隨即幽幽說道:“你也不用拿這件事來刺激我,彩兒的死也算是個意外,況且元兇已經(jīng)被我斬殺,她的仇也算是報了,至于其他人,我也不想再去追究什么,冤冤相報何時了啊。我現(xiàn)在只想圖個清凈,不想再攪入這些亂七八糟的紛爭之中,至于我受到的這些委屈,和朝廷也沒有半點干系,所以,我對朝廷也談不上什么怨恨......對了,你好好的關(guān)都尉不干,咋還跑吐谷渾那邊去了?”
經(jīng)此一問,符三的表情變得極度憤慨:“哎!哥哥有所不知,你出事后,我也覺得關(guān)都尉之職非我莫屬,可誰知道,郡守居然把關(guān)都尉之職安排給了別人,我這才......”
“撂挑子走了?”曹瓊淡淡的補充了一句。
符三沒有辯解,他本想再抱怨幾句,曹瓊卻繼續(xù)開口道:“蔡墨郡守不是那樣的人,他既然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這不應(yīng)該成為你自甘墮落的理由,以前的郡城守護者,現(xiàn)在卻要與郡城為敵,這著實讓人可惜......”
符三聽著曹瓊的絮叨,臉上漸漸流露出了失望之情,他非常清楚這位前任上司的秉性,只要他不想干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但這次卻例外了,符三的失望并沒有持續(xù)太久,曹瓊突然話鋒一轉(zhuǎn)道:“當(dāng)然,我對吐谷渾也談不上什么怨恨,如果干點小活,賺幾個酒錢,也還是可以的?!?p> 符三聞言,立時轉(zhuǎn)憂為喜,拍著胸脯保證道:“只要哥哥愿意,我可以把你引薦給大相國,保哥哥后半生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可別,大富貴必有大風(fēng)險,我只想賺幾個酒錢,聊此余生罷了!”曹瓊本也是客套幾句,不想掃了符三的興,沒想到符三越發(fā)起勁,便趕緊制止了口沫橫飛的符三,為他斟滿了酒碗。
“不急,不急,哥哥答應(yīng)了就好,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慢慢來,現(xiàn)在正是吐谷渾最困難的時刻,我們急缺像哥哥這樣的人才,我完全相信哥哥的實力,哥哥定能助吐谷渾絕地反擊!明天一早,我就帶哥哥去見我們大相國!兄弟我先干為敬!”符三并沒有去端桌上的酒碗,而是直接奪過了曹瓊手里的酒壇,二話不說就猛灌起來。
曹瓊還沒來得及制止,半壇酒便就被符三喝了個干干凈凈,符三把酒壇往地上重重一摔,抹著嘴巴直喊痛快,可第三個痛快還沒有出口,整個人便向下倒去,癱軟在了飯桌之下。
曹瓊苦笑一陣,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符三弄到了床榻之上,只是曹瓊因長時間酗酒,體力本就有限,等把一切都收拾停當(dāng),他早已累的氣喘吁吁,只得倚靠在床柱上歇息片刻。
無意間,曹瓊的腳踢到了一件軟軟的東西,一低頭才發(fā)現(xiàn),剛剛安頓符三時,不小心把他的包裹弄到了地上,但曹瓊并沒有立刻去撿,而是看著它若有所思。
多年的關(guān)都尉任職經(jīng)驗,讓曹瓊的思維不自覺的活躍起來,自今日見到符三起,符三就有意無意的護著這個包裹,深怕它被別人碰到,而剛剛那位領(lǐng)路女子無意中碰到符三的包裹,更是激起了他強烈的反應(yīng),這說明,這個包裹非同尋常!
曹瓊回頭看了看正鼾聲如雷的符三,身體不由得打了一個哆嗦,自己曾經(jīng)最好的兄弟,現(xiàn)在張口閉口就是吐谷渾的大相國,那說明,符三在吐谷渾軍中肯定身居要職,而在如此敏感的時間點上,符三又極力想要歸化自己,那說明,吐谷渾正在謀劃什么大事,而現(xiàn)在正是用人之際。
曹瓊不敢再去細(xì)想,但多年的職業(yè)習(xí)慣還是讓他禁不住往下推理起來。
符三曾經(jīng)是張掖郡城的副都尉,對張掖郡城的安防了如指掌,當(dāng)此兩軍交戰(zhàn)之際,他突然出現(xiàn)在此處,到底意欲何為?
細(xì)作?。?p> 線人!?
暗樁???
還是有其他謀劃?。?p> 也許,一切答案就在這個包裹之中。
------------------------------------------------------------------
第五章:意外發(fā)現(xiàn)
曹瓊猶豫一下,最終還是彎腰撿起了包裹,但他并沒有立即解開,而是看著包裹怔怔發(fā)愣,因為他還沒有說服自己,做好揭開謎底的準(zhǔn)備。
此時的曹瓊百爪撓心,自己早已不是什么關(guān)都尉了,所以郡城安危已與他毫無關(guān)系,即便他知道了什么秘密,那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況且,符三還是自己最好的兄弟,這個秘密就真的值得出賣兄弟嗎?與其知道一個事不關(guān)己的秘密,讓自己左右為難,那為何不裝作什么都不知道,讓自己輕松自在呢?
況且,萬一自己錯怪了符三兄弟,那他豈不是無地自容……
曹瓊雖然如此想著,但雙手還是不由自主的伸向了包裹的封口,就在包裹的封口即將被打開之時,窗外突然傳來了一陣悠揚的胡琴聲,把曹瓊從朦朧的意識中拽了回來,曹瓊自誹幾句,趕緊把包裹扔到床上,迅速逃離了床榻。
這陣悠揚的胡琴聲,來自綠曼羅紗第三進的那座閣樓,也就是傳說中西域媚蛇柳瓊花的居所,曹瓊在窗前張望片刻,索性搬來一把椅子,倒上一杯西域葡萄酒,開始欣賞起了這副離自己即近又遠(yuǎn)的美景。
最關(guān)鍵的,是他再也不用去和那個包裹較勁了。
不遠(yuǎn)處的燈光雖然朦朧,但透過薄薄的窗紗,依舊可以看到一名身姿傲人的女子,此時正端坐在窗前輕輕撫著胡琴,琴聲猶如展翅欲飛的蝴蝶,撲騰著它那靈動的翅膀,忽遠(yuǎn)忽近,又好象塞外悠遠(yuǎn)的天空,沉淀著清澄的光芒,忽明忽暗……
“咣當(dāng)……”
裝有葡萄酒的杯子突然掉落到了地上,余酒灑的到處都是,曹瓊搖了搖昏昏沉沉的腦袋,感覺頭痛欲裂,不知何時,他竟聽著胡琴聲睡著了,而現(xiàn)在,對面閣樓的燈早已熄滅,說明時間已然不早,但曹瓊依舊能夠聽到閣樓內(nèi)時隱時現(xiàn)的嘈雜,和一些不可描述的呻吟聲。
曹瓊伸個懶腰,然后撿起地上的酒杯,緩步來到飯桌前又倒上半杯葡萄酒,這才剛剛喝了一口,便就停了下來,因為符三的包裹又再次映入了他的眼簾,只是這次,曹瓊看到的不只是包裹,因為不知何時,剛才被曹瓊解開大半的包裹,現(xiàn)已被風(fēng)吹了開來,一張折疊工整的麻紙從中露出一角。
曹瓊的喉頭不自覺的動了幾下,從麻紙上透出的墨跡來看,這應(yīng)該是一副施畫潦草的地圖,當(dāng)此兩軍交戰(zhàn)之際,符三冒險來到張掖郡城,難道就是為了取得這張地圖?然而,吐谷渾早已大勢已去,他們要這張地圖到底意欲何為?一連串的疑問迅速在曹瓊的腦海中展開。
“這與我何干!”
曹瓊在心中暗誹一句,不想去管這與自己毫無關(guān)系之事,但他的腿卻不由自主的向床邊慢慢挪了過去。
曹瓊看看熟睡的符三,又看看那片露出一角的麻紙,猶豫片刻后,這才將手小心翼翼的伸向包裹,曹瓊拿到麻紙后,迅速閃到房間一角,迫不及待的展開麻紙,借著燭光開始仔細(xì)看了起來。
“南城官市施工坊圖!”
此圖并非官方所制,應(yīng)該是有人照著原圖仿畫的,畫工雖然粗糙,但圖卻畫的非常詳細(xì),居然精細(xì)到了地下的排水系統(tǒng)。
曹瓊越看,越是心驚!
黑水互市本是西域胡商在張掖郡城的首選交易地點,但它畢竟是民間自發(fā)組織,難顯朝廷恩威,裴矩為了促成更大的商業(yè)貿(mào)易,遂上書楊廣,在黑水互市的正對面,建設(shè)了一座正統(tǒng)官市,因它地處黑水互市的南側(cè),故暫稱南城官市,而現(xiàn)在,南城官市已經(jīng)進入了最后的開市籌備階段。
這張圖,也許就是符三來此的主要目的!
但吐谷渾剛剛大敗,張掖郡又與吐谷渾隔著天險祁連山,吐谷渾大軍是絕不可能到達此處的,但他們苦心積慮的想要拿到這張南城官市施工坊圖,到底意欲何為!?
報復(fù)!
破壞!
襲擊!
一連串可怕的想法,迅速在曹瓊的腦海中閃過,而在南城官市即將開市的緊要關(guān)頭,一切假設(shè),又都看上去是那么的無法反駁。
符三的一個翻身,驚醒了正在沉思的曹瓊,曹瓊趕緊收好麻紙,躡手躡腳的又將其放回了原位,順便還在包裹中翻找片刻,里面除了一些出遠(yuǎn)門必備的必需品,并沒有什么特別的發(fā)現(xiàn)。
曹瓊系好包裹,順勢在符三身旁躺了下來,今天喝了大半日的酒,現(xiàn)在確實有些困意,但曹瓊卻輾轉(zhuǎn)反側(cè),始終難以入睡。
曹瓊看著身旁酣睡的符三,心中一陣惆悵,符三曾經(jīng)是自己一手培養(yǎng)起來的得力干將,警覺性絕對不差,但今日卻睡得如此死沉,只能說明他對曹瓊是完全信任。
曹瓊苦笑著將目光移到了天花板上,如果符三沒有拉攏曹瓊,如果曹瓊沒有看到那張麻紙,那這不過是一場普通的老友重聚,但現(xiàn)在,一切都不一樣了。
管?。?p> 自己早已不是什么關(guān)都尉了,郡城安危和自己沒有半點關(guān)系,即便他報了官,又有幾人能真的信他?況且,那里還是自己的傷心地,他絕不能讓那些落井下石者再來羞辱他。
不管?。?p> 但多年的關(guān)都尉職責(zé)又讓他不能不管,據(jù)說南城官市開市之日,會有十余個西域邦國的使臣前來朝賀,先不論這些鄰邦貴胄,屆時,官市內(nèi)肯定擠滿了前來湊熱鬧的民眾與胡商,稍一動亂,后果肯定不堪設(shè)想。
而現(xiàn)在,他們要的可是南城官市的施工坊圖,這可一點都不像稍有動亂的架勢……
曹瓊不由得多看了符三幾眼,符三一個翻身,胸前突然露出了一封信箋,曹瓊一骨碌爬起,看著露出一角的信箋愣怔半晌,最終還是小心翼翼的將信箋從符三胸前抽了出來。
這封信箋看上去很是普通,封口也沒有做特殊處理,曹瓊沒費什么功夫,便將信箋拆了開來。
這封信件完全用吐谷渾文字書寫,末尾還蓋了一個奇形怪狀的印信,曹瓊與符三一向交好,所以聽懂吐渾話并沒有任何障礙,但他對吐谷渾文字卻是一知半解。
曹瓊看了半晌,只看明白了“計劃”、“南城官市”、“榮耀”之類的簡單單詞,對整個信件的內(nèi)容始終無法猜透,末了,只得將信箋原樣折好,又小心翼翼的放回到了符三胸前。
曹瓊冷眼看著符三,心中一陣惆悵,符三只不過是利用原有關(guān)系網(wǎng)前來郡城搜集情報的暗樁,他的背后還有多少人?他們到底在策劃著多大的陰謀?曹瓊根本不敢想象。
即便他現(xiàn)在制止了符三,但他能制止符三背后的那幫人嗎?況且,會不會因此打草驚蛇,弄巧成拙?
“與我何干!甘州署衙都是吃干飯的嗎!我一個平頭老百姓,管他作甚……”
曹瓊在心中不停的嘀咕著,最后他索性閉眼,側(cè)過身強行讓自己入睡,但他的呼吸卻依舊急促。
十多個彈指后,曹瓊突然睜開雙眼,一下從床上彈了起來,這里可是河西最出名的燈紅酒綠之地,夜越深,應(yīng)該越有生氣,而現(xiàn)在,四周卻靜的出奇,靜的可怕,曹瓊一直在思考符三背后的陰謀,竟一直沒有覺察。
曹瓊仔細(xì)聆聽片刻,突然好像意識到了什么,趕緊推醒還在熟睡的符三道:“符三兄弟,趕緊醒醒,我們好像被包圍了!”
----------------------------------------------------------------------
第六章:一場激戰(zhàn)
符三瞬間驚醒,從床上彈坐起來,只稍一做分辨,便將手伸向了懷中,曹瓊還不及明白符三的意圖,房間的門便被幾塊盾牌硬生生的砸開了,與此同時,符三從懷中摸出那封信箋,迅速揉做一團,塞入了口中。
曹瓊已顧不上許多,憑借他多年的從軍經(jīng)歷,他知道對方都是訓(xùn)練有素的軍人,他也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遂拽起床上的被褥,用力向門口拋去,頃刻間,弩箭便雨點般向他們射來,若不是有被褥的阻擋,他兩中箭在所難免。
曹瓊借著這個喘息之機,一個翻身便閃到飯桌之前,然后將飯桌一掀,身體迅速往下一縮,牢牢將方桌擋在了自己身前,這才將將幾個彈指,方桌正面便被釘上了幾十支弩箭。
符三業(yè)已借著這個間隙,迅速翻身下床,連滾帶爬的向曹瓊這邊靠來,只是他的手中,還不忘抓著那只包裹。
曹瓊將飯桌立起,又往前推進了幾米,以減少弩箭覆蓋的范圍,為符三爭取更多的時間,但符三卻并不著急往這邊靠攏,而是抓起滾落在地的油燈,開始燒起了那張麻紙,待麻紙燒的差不多后,他才迅速向曹瓊身邊靠來。
“你趕緊從窗戶逃走,我來掩護!”曹瓊氣喘吁吁的沖符三不停喊道。
“曹都尉,那你……”
“別廢話,來不及了,我知道他們是沖你來的,但我不想知道為什么,我只希望你趕緊離開這里,好好活著!”曹瓊見弩箭射來的數(shù)量已經(jīng)開始減少,知道對方馬上要發(fā)動總攻,遂顯得異常著急。
“可我不能丟下你不管……”
“我本來就對你們的事情一無所知,況且他們是張掖折沖府的人,說不好還認(rèn)識我,他們不會為難我的!快走……”
“噗!”
此時,弩箭的攻擊已經(jīng)停止,不知何時,從弓箭手背后閃出了十多名手持長矛的士兵,對著飯桌就是一頓猛刺,居然有長矛已經(jīng)刺穿飯桌,露出了寒光閃閃的矛尖。
“伏低不殺!伏低不殺!”
士兵們在不停攻擊的同時,警告聲也一浪高過一浪。
曹瓊不敢有絲毫怠慢,話還沒有說完,便舉起方桌與長矛士兵對峙起來,符三見形勢越發(fā)危急,本想沖上去協(xié)助曹瓊,但腳才剛剛邁出一步,便又迅速收了回來,最終一咬牙,一跺腳,沖曹瓊雙手抱拳道:“曹都尉,兄弟今日確有急務(wù),救命之恩,他日定當(dāng)百倍答謝!”
“廢什么話!趕緊滾!”曹瓊已經(jīng)累的上氣不接下氣。
符三猶豫片刻,迅速向窗邊靠去,只往下瞄了一眼,便立即翻身而出,就在他翻出窗戶的剎那,弩箭又雨點般向窗前射來,窗戶周圍瞬間被弩箭釘?shù)拿苊苈槁椤?p> 曹瓊見符三已經(jīng)逃走,手上的力道立時松了不少,若是從前,曹瓊少說也能和這班人周旋一刻,但現(xiàn)在,他的氣血早已被烈酒掏空,這才幾個回合,便已感覺力不從心,支持不住。
“伏低不殺!伏低不殺!”進攻士兵依舊在高聲警告。
曹瓊苦笑一聲,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飯桌往前一推,整個人趴在地上放棄了抵抗,曹瓊毫無懸念的被數(shù)十名士兵迅速控制,然后從地上硬生生的給駕了起來。
曹瓊被迫跪倒在地,雙手被兩名士兵緊緊鉗住,脖頸上業(yè)已架起了數(shù)把鋼刀,一名士兵用力將曹瓊的頭發(fā)向后一拽,強行將他的腦袋拉的向上仰起,但曹瓊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的痛苦,反而是一臉釋然。
“曹都尉?!”
一名士兵看著曹瓊突然驚呼了出來,引得數(shù)名士兵迅速前來圍觀,曹瓊也不說話,看著眾人一陣傻樂。
“都干什么呢!還不給我抓緊搜!”
一個洪亮的聲音突然從門口傳入,那幾名聚攏過來的士兵,聞言迅速散開,各自在屋內(nèi)開始翻箱倒柜起來。
曹瓊循聲望去,只見一名三十歲上下的年輕武將,正站在門口環(huán)視屋內(nèi),這是一張典型的中原人面孔,眉清目秀,唇紅齒白,他身穿一套輕質(zhì)玄甲,內(nèi)著一身暗紅色內(nèi)衫,身姿挺拔,儀表端莊,頗有幾分文人氣質(zhì),若不是有一把明晃晃的腰刀橫在身前,誰又能想到,他竟是一名武將。
而曹瓊對這身行頭一點都不陌生,因為這就是他曾經(jīng)的官服,那此人的身份,不用問,他也能猜出個大概。
一名士兵小步跑去,在那名年輕武將的耳邊低語了幾句,武將眉頭一挑,似是有些驚訝,這才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了曹瓊身上。
那名武將也不說話,像發(fā)現(xiàn)了一片新大陸似的上下打量著曹瓊,只看得曹瓊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曹瓊被看的煩了,突然冷笑一聲道:“我若猜的不錯,你就是新任關(guān)都尉吧?!”
那名武將微微一笑,盯著曹瓊看了半晌,最后淡淡說道:“鄙人韓天虎,久聞曹都尉大名,沒想到初次見面,竟會是如此場合。”
“哈哈哈……我想韓都尉肯定是搞錯了,這絕對是一場誤會,我來此就是喝個花酒,尋個樂子,犯不著這么大陣仗……”
“哼!誤會???你當(dāng)我這個關(guān)都尉是吃素的嗎?你們的事,我都已經(jīng)盯了好幾天了,我等的就是今日!”韓天虎冷笑一聲,厲聲打斷了曹瓊的辯解。
“我真是清白的,現(xiàn)在除了喝酒,啥也不會……”
“少廢話!帶回去,慢慢審!”
韓天虎雖然態(tài)度堅決,但縛著曹瓊的士兵,似是對曹瓊很是敬畏,自知道他的身份以后,手上的力道便不由得松了幾分,只是象征性的將曹瓊的手臂反鉗,而曹瓊似乎也很配合,并沒有因此想過掙脫。
“你們想干什么?!他可是朝廷重犯,人要是跑了,我砍了你們!”韓天虎見狀,立時火冒三丈,沖著其中一名士兵的臂膀就是一拳,直打的那人輕哼一聲,趕緊將曹瓊牢牢鉗住,另一人也不敢怠慢,手上力道徒增,讓原本還站立筆直的曹瓊,瞬間向前鞠了一躬。
曹瓊冷笑一聲,抬頭盯著韓天虎道:“我要見裴侍郎!”
“裴侍郎是你想見就能見的嗎?況且,你一個階下囚,見他能有何用???”韓天虎毫不客氣的揪住曹瓊的頭發(fā),用力將他的頭顱狠狠的向后拽起,希望能夠看到曹瓊的臉上露出哪怕一絲的哀求。
“我就想問問裴侍郎,他放著符三不用,干嘛非要用你這只散家之犬!”曹瓊非但沒有如韓天虎的意,言畢還沖著他的臉龐啐了一口。
士兵們剛剛對曹瓊的態(tài)度,讓韓天虎很是不爽,他本想當(dāng)著大家的面殺殺曹瓊的威風(fēng),好以此來樹立威信,不曾想,現(xiàn)在反被曹瓊當(dāng)眾羞辱,不由得滿面漲紅,青筋暴突,隨著一聲悶響,韓天虎一拳砸在了曹瓊的面門之上。
曹瓊反應(yīng)不及,悶哼一聲,竟然昏死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