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羊羔出生后，全身濕漉漉地團在地上，掙扎亂動，母羊會伸出舌頭舔干小羊羔身上的血跡濕液，一會小羊羔顫抖著就站起來了，有些母羊己精疲力盡，連舔的力氣都沒了，掉過頭來，溫柔而著急地看著它的兒女，他們幾個就幫著擦干凈，羊也會感謝地看著，第二天，母子平安，小羊會吃奶了，老羊都有天生帶小羊羔的習性，產下后，用舌頭舔干濕漉漉的小羊羔，用嘴頂著它顫巍巍的站起來，喂奶走路，年輕第一次產羔的母羊大都不會照顧自己的第一胎子女，我們要格外小心，把屋子炕燒暖和，擦干小羔羊，將母羊和小羊羔單獨強制在一起，讓母羊逐漸適應并記住羊羔的氣味，開始哺育了。
第一批安全的母羊和小羊羔子送回羊圈，又迎來第二批待產媽媽。羊的難產率也很高，十個當中有一二個難產，十個難產的會有一二個胎死腹中，母羊也跟著完蛋。他們幾個，經常接生，能處理簡單的情況，難纏的也回天無力，這不，一只即將分娩的頭產母羊，沒有經驗，驚慌而又痛苦地蜷伏在沙土地面上，已沒有多少力氣，它的蹄子不斷在地上刨動著試圖站起來，那只母羊已經這樣掙扎了很久，漸漸的伏在了地上，它的身下卻已浸濕了一大片黃沙，這沙子是我每天換一次的。一撮毛的手在羊的肚子上慢慢捋著，謹慎地在羊鼓凸的腹部輕輕地揣摸推拿，就好像母親的手滑過孩子細嫩的肚皮兒。然后又伸到羊的下身鎮(zhèn)靜地摸索著，他一臉凝重和焦慮，這時我才看到他人性的一面，和善的一面，對生命的尊重?？磥?，每個人都有光輝的一面，也有丑陋的污垢。他的表情越來越顯得焦慮和不安，他那一撮毛隨著母羊的痛苦呻吟而不斷顫抖著。我們都屏住呼吸緊張地看著他和羊，屋子里接生多天，血水污穢遍地，濃烈的腥臊味縈繞著，刺鼻的濃，可是大家都忙著，顧不上這些，尤其遇到生命危急時，羊命在牧人眼里也是很重的，在心里也是至高無上的，這一刻就象是接生自己的孩子一樣。一撮毛用手背抹一把額頭的汗，血跡沾在額頭上，像個小學生拿毛筆寫的不規(guī)則“王”字，十分滑稽可笑，可我們沒有一個人能笑出聲。那只母羊的四肢顫顫地抽搐起來，瞳孔張得很大，快不行了，他果斷地說“開刀取吧，羊羔還在肚子里動彈呢，不然胎死腹中，兩個都沒得救”。他說話的口吻是不容申辯的。山蛋遞過宰羊匕首，幫他按住母羊的兩條后腿，母羊知道了它的命運，腿痙攣著，卻不叫喚了，一撮毛拍拍羊頭說“你呀？真不會做母親，我們幫著你取出你的孩子，冤有頭，債有主，早點超生去吧”。腮幫子一鼓，七首劃裂肚皮，羊也許是血流盡了，也許沒有刺穿主動脈，那血沒有噴，順著羊皮滲出來，我看著這個過程，心在嗓子眼里直撲騰，兩個拳頭握的緊緊的，為羊的命運擔憂。一撮毛小心翼翼地從羊肚子里拽一只濕漉漉的東西，它的身體上裹著一層晶亮的黏液和血污，幼小的身體如它母親死去前一樣地顫抖篩糠，山蛋用手捋去它面部的那層黏液，拿布子擦干凈它，小家伙弱弱的“咩咩”叫起來，一個幼小生命在大家的期盼中就這樣奇跡般地誕生，山蛋讓我把另一個正在奶小羊羔的母羊頭抱住，蒙住眼睛，他用手擠了些這個羊的奶，抺在那個剛失去媽媽的小羊羔身上，將它塞到那羊奶頭底下，它跪著將奶頭含在嘴里，母羊的親子又委屈的“咩咩“叫著，那大母羊掙脫我，扭回頭看著嗅著，感到很迷惑，看看他的親子，又看看正在吃奶的養(yǎng)子，不知所措。
連續(xù)忙了一個月，接生才結束，難產死了六只母羊和十多只羊羔，也舍不得丟，乏羊，難產羊，死羊肉都不好吃，肉象皮條嚼不爛，還腥膻味濃。計劃給每個隊拿回一只死母羊和一只羊羔，剩下的進我們的肚子。
如果羊生了二胞胎或三胞胎，哺乳能力不足，就在一個月時宰殺弱小的羔羊，這肉送回隊上，這皮也拿回去賣錢，羔羊皮有九道圈，比較名貴值錢，可頂三張大羊皮。
為了保證其它羊羔的生存，將剝下來的皮裹在另一個羊羔身上，母羊就會敏感地聞到混雜著自己孩子的氣味，適應了自己的氣味，母羊會繼續(xù)履行母親的職責。
對調皮搗蛋，特別不認親的頭胎母羊，就將它隔離拴在狗旁邊，羊落單，離開大部隊幾天后，抵抗恐懼的能力會越來越弱，害怕的尋找同類，對自己的親生羔子、就會親密起來抵抗孤獨和恐懼，羊羔也就有了生存的希望。
羊羔一個月時，如頑皮的孩童，喜歡群聚和嬉戲，在一起跳躍、奔跑、玩耍、撒嬌，或臥在擋風的陽面睡覺曬太陽，它們不擔心生活，如少年不知愁滋味，初生牛犢不怕虎，騷胡保護著它的后代，小羊羔一百天就要斷奶，方法是母子隔離，或者母子交叉入圈放出，促進小羊自己吃草，提高生存能力。
有媽的孩子是個寶，沒媽的孩子是棵草，有兩只小羊羔難產，母羊死了，牧羊人把其它母羊的奶抺在它身上，貍貓換太子，像個地下工作者，偷偷塞進其它母羊懷抱里，偷吃上幾口，但這需要人的配合，這么多羊，哪里挨個照顧到，母羊也很聰明，發(fā)現多出個崽，它會不安的團團轉，使勁地嗅和辨別，一旦發(fā)現假冒偽劣，毫不客氣地頂出去，那兩只小羊羔一出生，就失去了愛，失去了關心和照顧，飽嘗了被排斥和凌辱的滋味，我多次見它被別的羊抵得血肉模糊，傷痕累累，咩咩地委屈著大叫，找不到保護者，久而久之，傷害、敵意、欺壓使它們學會了保護自己，承認這個群體中，它的出身卑賤，這是羊最不可理解，感到痛苦、寂寞、和焦慮的。我覺得我的地位和境況和他們一樣，不但不討厭這些羊，相反，同病相憐，我倒是覺得它們的確很可憐也很可愛，我有意的關照著它們，遇到以強凌弱，我會路見不平，拿鞭相助，給那些搗蛋鬼幾鞭子，吃草料喝水時，我牽那兩個沒娘的羊羔，額外開小灶，時間長了，它們同我很熟的樣子，老是緊隨在我的身后。我的精神也得到了慰藉，以前我跟歪嘴打獵時，逮了只小兔子回來，專門為它編了個木籠子，給它沙蔥和梭梭草吃，現在也老大不小了，我有時把那兩只羊與兔子放在一起，額外加草，我們吃剩的飯拌著草做成好飼料喂它吃，有了小灶的補充，正應了馬無夜草不肥那句話，小羊羔和兔子上膘很快，長得也快，皮毛光亮，眼睛有神，其它羊知道我鞭子的厲害，欺負小羊的暴力活動越來越少，它們進入正常的成長，再也不用擔心害怕了。它們和兔子處得很友好，經常依偎在一起，安靜和善，瞇縫著眼睛反芻，一個秋季下來，它的個頭躥出一截兒，膽子大起來，歸入羊群，有其它羊欺負它，它會奮起反抗，在這個以強凌弱的低等群體里，你有了足夠大的身體，強健的體魄，你就有發(fā)言權，有一席之地。這算是我成功扶植培養(yǎng)弱勢群體成熟自立的例子。
在使牧羊擴大的欲望和使命感驅使下看著羊群在低頭吃草歡快地發(fā)情交配而產生一大片小羊羔時，如揮鐮收割沉甸甸的莊稼一樣有豐收的喜悅。
又該做晚飯了，我就坐在灶火前的小板凳上，拉著風匣燒火。歪嘴催我拉快點，他說:“這清沌羊肉的火候，一開始要火大?！笨晌沂箘爬耸畮紫?，火苗子撲騰騰地跳躍著，猛烈地燒灼時，他又急了，“甭燒了，停下來，火太大了?！蔽疫B忙止住了風匣，歪嘴又用碗舀了半瓢水，喝在嘴里噴到爐灶里，一股熱氣撲哧地反噬出來，熱燎地燙了他的臉，皮膚都紅了，他將嘴噴改為用手撩水，灑在灶火里，撲滅
大火，火勢弱了下來，他才說:“現在要用文火慢慢沌了?！昂醚蛉鉁枰蜒蚬穷^砸爛，花時間熬濃熬透，骨髓出湯，不斷地將浮沬濾去，湯清又白，香味純正，油而不膩，香而不艷，湯雖清營養(yǎng)豐富，寒冬臘月，肚饑身冷，撈出幾大勺湯、大塊羊排，撒些蔥花，若有香菜更美，湯白肉紅蔥黃香菜綠辣椒紅，五顏六色，香辣膩熱味俱全，和著白饅頭、花卷、面餅，滿口滾燙，齒間留香，背上發(fā)癢，額頭出汗。只覺得從天靈蓋到小腹任督二脈噼里啪啦貫通，盧仝寫詩說，茶喝到七碗就“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羊肉湯也是，真喝到第三碗，就要全身百竅皆開、從腳底一路通透直暖到頂心，舒坦爽極，那真是神仙過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