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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東望

第五章吳郡新友

洛水東望 白秋筠 15220 2020-12-20 16:16:51

  洛陽皇宮,春日。

  這日武帝正在偏殿面見御史中丞馮紞,忽然一小太監(jiān)捧著一份奏簡慌慌張張地跑進(jìn)來奏道:“啟奏陛下,大事不好,齊王他,齊王他,齊王他?!?p>  武帝在上首呵斥道:“何事如此慌張,齊王到底怎么了,好好說!”

  那太監(jiān)緩了兩口氣才又說道:“稟陛下,齊王,齊王薨了?!?p>  “什么!齊王薨了?”皇帝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太監(jiān)又道:“回陛下,確是薨了?!?p>  武帝聽罷瞬間哭泣起來,而且越哭越是傷心,過了好一會馮紞從旁悠悠地說道:“此實(shí)為天大喜事,陛下為何卻要哭泣呢?”

  武帝聞言怒道:“卿這是何言!齊王是我親弟,其德行不亞于周公,這樣的人才死了豈不可惜?!?p>  馮紞又拜道:“齊王名過其實(shí)但天下歸心,今他已死,這是社稷之福也是太子之福,陛下不必這樣傷心。”

  此言一出,皇帝的哭聲立時止住,便問報事的太監(jiān)道:“齊王家人有沒有說他是因何而死?”

  那太監(jiān)便回道:“稟陛下,齊王是氣郁于內(nèi)吐血而亡,齊王次子司馬冏上奏說是早先就曾吐血,但御醫(yī)一直堅(jiān)持說齊王沒病,這才誤了病情?!?p>  武帝揚(yáng)了揚(yáng)手讓那太監(jiān)退下,馮紞又說道:“圣上,齊王早已過繼景帝一脈,并非您親皇弟,之前朝中有些大臣受齊王蠱惑,甚至說出兄終弟及讓齊王承繼大統(tǒng)這樣不尊法統(tǒng)的混賬話來。去年雖已外調(diào)張華,又曾下獄幾人,不過今次齊王病死才算斬草除根,讓他們再沒有卷土重來的可能。臣為陛下賀,為太子賀?!?p>  武帝從身旁宮女手中接過手帕擦干眼淚,眼看著臉上的悲戚之色也隨著一掃而空,“卿剛才既提到太子,朕這里有件棘手的事情想讓你看看如何處理?!?p>  馮紞忙回道:“臣請陛下示下?!?p>  武帝于是說道:“前些日子侍中王戎來奏,說是在揚(yáng)州吳地屢次查出王愷私販吳宮御制器具,而且隱匿原來吳國所藏珍寶不報,還劫掠南地人口、私販女奴。王戎以此詢問過王愷,豈料這混賬前次說那些珍寶都貢獻(xiàn)到寡人這里,這次又說女奴是送給太子的婢女,此事愛卿看該如何是好啊?”

  馮紞略思片刻就奏道:“稟陛下,此事國舅那邊并不難辦,最壞也是查實(shí)后將財(cái)物退回國庫,那些婢女只要遣散回家便是,只是此事牽涉太子名譽(yù),若因此動搖太子清譽(yù)怕是會禍及國本?!?p>  皇帝微微頷首,“愛卿所言甚合朕意,只是此事若由朕直接下旨,只恐群臣非議朕袒護(hù)國舅和太子?!?p>  馮紞輕輕一笑,“回陛下,此事并不難辦,只須讓太子出面查明即可,既可以還太子清譽(yù),又可掃清之前眾人對其能力的非議以正視聽?!?p>  武帝皺眉道:“這事如何行得,太子的處事能力你又不是不知?!?p>  馮紞又奏道:“陛下,無妨,東宮府中太子屬官能人眾多,只要從其中選出一二干練者代太子來辦理此事即可視為太子所做?!?p>  武帝欣然道:“那你看這東宮屬官中可有人選可以推薦?”

  馮紞回道:“稟陛下,東宮舍人諸葛京乃故蜀漢諸葛孔明之孫,其人明敏清正,之前在郿縣任縣令十余年聲譽(yù)頗佳。他年紀(jì)尚還算輕,在京中并不與任何人有瓜葛,能力也還足夠,我們只須讓他南下調(diào)查后向太子匯報,而后再由太子決斷定可無虞?!?p>  皇帝“嗯”了一聲,然后揮手讓馮紞退下。隨即叫來何監(jiān),“叫尚書臺擬旨,讓東宮舍人諸葛京代太子南下,一并調(diào)查故吳宮器具等珍寶丟失和販賣女奴一事,查好后報與太子。另外,將先前給齊王診治的御醫(yī)斬首。”

  何監(jiān)這邊又問道:“不知陛下還有何事吩咐老奴?”

  武帝見手頭諸事已畢,于是瞇起眼睛,懶洋洋地問道:“之前吳宮北來的宮妓現(xiàn)有多少?”

  何監(jiān)回道:“稟陛下,連帶前幾次國舅王愷送來的,共有五千余人,老奴都已造冊登記。再算上先前魏蜀舊時的宮人,現(xiàn)下已有過萬之?dāng)?shù)?!?p>  皇帝滿意地看著何監(jiān),“很好,之前讓你準(zhǔn)備的牛車可曾準(zhǔn)備好了?”

  何監(jiān)忙回道:“回圣上,牛車已經(jīng)備下。不過老奴覺著牛既大又臟,于內(nèi)宮行走總覺不便,就又另備了羊車,陛下一人在后宮乘之,輕巧靈便是再沒有的了?!?p>  武帝于是欣然道:“那就依卿所言,用羊車吧?!?p>  徐州,江都,夏。

  諸葛京接到旨意后便去詢問王戎,隨后按著指點(diǎn)才去找到王愷。這國舅早有準(zhǔn)備,只帶上幾個家人便隨他南下,準(zhǔn)備在官衙與人對質(zhì)。

  石崇聽得消息暗中叫好,雖沒見陶侃或是王敦同來,但也總覺得是王戎在京中從旁斡旋,于是帶著劉秋先到別館拜見這位諸葛大人。只見他年紀(jì)四十歲的模樣,身材略瘦,面色微黃,一身官衣打理得纖塵不染,雖是大紅顏色,但仍透露出少許仙風(fēng)道骨的氣質(zhì)。見到石崇,諸葛京忙先拜道:“下官諸葛京拜見石大人。”

  石崇不待諸葛京這禮施下去,連忙過去將他扶起,“大人是太子欽差,和下官不必如此見外?!?p>  落座之后,諸葛京于是說道:“下官剛到此地,凡事都還不了解,還請大人多多指教一二。”

  石崇又客氣道:“指教倒是不敢當(dāng),不過滅吳之后,我與王侍中在此安定吳地,在這水路上查了不少私販財(cái)貨人口的勾當(dāng),不只有原來吳宮的寶物和制式的器具,甚至還有從南方劫掠的女子和一些暫時關(guān)押在吳宮的宮妓也都被我們查到。而這幕后主使除了一些地方上的劫匪,更多則是指向國舅王愷,故此下官才不得不向朝廷上報?!?p>  諸葛京初來南方,沒想到這里的事態(tài)已如此嚴(yán)峻,不由臉上立刻現(xiàn)出微怒之色,憤然道:“我在京中雖已向王侍中詢問過,但尚未知此事竟惡劣到如此地步,虧得國舅還面無愧色與我一路同來,若真如大人所言,那當(dāng)真是國法不容。”

  石崇聽說王愷竟也跟著來了,不由暗中驚詫,“敢問大人,這次難道不是王侍中向圣上請的旨意?”

  諸葛京答道:“下官只是知道這旨意是圣上直接下到東宮,由我代替太子調(diào)查此案,而后再回京述職由太子做出裁斷。”

  可是石崇卻仍放不下心,“那王侍中可曾向閣下指點(diǎn)過此案?”

  諸葛京見他句句都離不開王戎,不覺有些奇怪,“侍中做事秉公無私,并未向下官說起案情?!?p>  石崇本以為太子舍人南下辦案一事是王戎在后一力操持,如今從才發(fā)覺遠(yuǎn)非自己所想的那般,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心中也沒了主張,連說起話來都不是那么流利,“依大人之見,此案當(dāng)如何審理才好?”

  看著石崇這邊陰晴不斷變化,諸葛京雖不明所以,但也不得不暗自提防,“下官初到此地還不熟悉案情,不如先帶上國舅一起初審,看他如何表現(xiàn)?!?p>  石崇臉上難掩失望之色,不過還是說道:“大人,除了那百余名被販賣的女子已被下官安排送到武昌,就近幫她們尋找親人,其他相關(guān)人等都已在此,明日我們就可升堂審理?!?p>  第二天一早,石崇、劉秋和王愷等人陪著,諸葛京在衙中升堂辦案。除了船東、王老板和在武昌抓到的幾個人販子外,王愷連同上次押船的兩個伙計(jì)也一并帶來,以顯示自己對調(diào)查相當(dāng)配合。堂上的審理并沒費(fèi)多大力氣,船東和人販子都承認(rèn)自己所做之事,王老板只是幫忙典當(dāng)過銅錢,大家也幾乎都指認(rèn)王愷是背后主使。案情似乎出奇的順利,正當(dāng)在場的人都以為案子很快就要結(jié)束時,一直沉默的王愷突然說話了,“兩位大人,剛才幾個人的證供我都聽到了,不過我還有兩句話要說?!闭f著清了清嗓子繼續(xù)道,“那些所謂不和規(guī)矩的貨物都是我代陛下北運(yùn)洛陽并已上交國庫,這些在宮中都有紀(jì)錄在案。不過如果是我手下押船的伙計(jì)私自做了什么手腳,那只能怪本國舅對下人管教不嚴(yán)?!?p>  這話自然引來那兩個伙計(jì)的一陣叫罵,諸葛京拍了下驚堂木才又讓眾人安靜下來。王愷沒好氣地斜了一眼又繼續(xù)道:“至于那些女子,只不過是我委托那些人各處收羅然后再運(yùn)到洛陽,這些女子都是被父母親人甚至自己變賣為奴,也都有賣身的契據(jù)。”說完將一直放在腳下的木箱拿到幾上,從中取出一摞字據(jù)在眾人面前揚(yáng)了揚(yáng),“石大人在江都搜到的那些女子的賣身契據(jù)都在這里,各位大人盡可拿去查驗(yàn),如有出入本國舅甘愿受罰,不過石大人也別忘了把先前自作主張運(yùn)去武昌的人給送回來。至于其他女子,總不至于藏在別人家里的也要牽連到我吧?!?p>  所有人都想不到王愷竟做了如此充分的準(zhǔn)備,把自己撇得干干凈凈,幾乎所有的罪責(zé)都或明或暗地推給那兩個押船的伙計(jì)和人販子,甚至還用賣身契將了石崇一軍。石崇被氣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完全說不出話來,劉秋等人也一時無計(jì)可施,畢竟堂中幾人還沒人敢到皇宮中去核對賬目,大堂上只剩幾個被拿來頂罪的人在下面叫罵。案子此刻已沒了再審下去的必要,諸葛京只好讓差人把他們關(guān)押回牢房。正當(dāng)眾人以為今天的審理眼看就要結(jié)束時,不料王愷又從箱中取出一摞字據(jù)對諸葛京道:“大人,這里是剛才那份字據(jù)謄寫的副本,在此送與大人以供調(diào)查,諸位大人如需核對可以隨時找我家里的下人查驗(yàn)?!闭f完將那疊字據(jù)交給堂上的小吏轉(zhuǎn)給諸葛京。

  諸葛欽差知道此時已無法再審,只好退堂。

  回去后石崇消沉了兩日,最后還是不得不打起精神和諸葛京商量,兩人都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只好先派人到武昌按名單運(yùn)回那些字據(jù)上的女子,其他的盡量遣返。

  一個多月后趙韋帶著幾艘船回來江都,石崇就問那些女子都安置得如何。趙都護(hù)這次不知為何聲音較平日要小得多,只說有些遠(yuǎn)道販來的女子實(shí)在無法遣返,眼下還剩下十多人沒有去處,于是就一同帶回。說到此處聲音驟然又降低許多,石崇不知又出何事,便問道:“還有何事,都護(hù)盡管直言?!?p>  趙韋只顧壓低著頭,根本不敢直視石崇,磨蹭了好一陣才不得不向外面叫了聲:“大人問話,還不進(jìn)來。”

  門外隨即轉(zhuǎn)出一個反綁雙手中年的漢子,踉踉蹌蹌地走進(jìn)來跪在面前。石崇定睛一看原來是趙韋身邊一名叫李平的小官,四十歲了還只是個小校,不由問道:“都護(hù)這是為何?”

  趙韋低聲道:“大人恕罪,都是小人平日管教無方,手下竟做出這樣的事情?!?p>  石崇看得有些著急,不由得吼道:“吞吞吐吐什么,有什么事你痛快點(diǎn)說?!?p>  那都護(hù)被這樣一催才說道:“李平膽大包天,和一名女子私會不說,又搞大了她的肚子。而那女子,那女子竟還是王愷名單上的人?!?p>  石崇的頭嗡的一聲響,幾乎讓自己暈厥過去。本想借著朝廷調(diào)查揪出王愷這個私販寶物和人口的幕后主使,不想全都被他甩鍋成功,現(xiàn)在自己部下居然又捅出簍子送給王愷一個把柄。趙韋這邊踹了李平一腳,“還不給大人磕頭謝罪?!?p>  李平也不多說,只是不住地叩頭,可是還沒幾下,綁著的雙手就讓他倒在地上起身不得。石崇覺得晦氣,讓趙韋把他拉起來跪在一旁,“那女子何在,快幫我請來?!?p>  趙都護(hù)忙向門外小卒使個眼色,不多時幾各水兵就帶著一個女子進(jìn)來。石崇抬眼一看,這人雖穿的有些破爛,但頭發(fā)理得還算整齊,小腹微微隆起顯然已懷孕數(shù)月。那女子微微下拜行過一禮,石崇見她模樣倒還周正,不過顯然不是中原之人,于是問道:“敢問姑娘如何稱呼,是哪里人士?”

  那女子緩緩答道:“稟大人,小女生在極南之地交州,并無姓名,父母只管妾叫阿花?!?p>  石崇沒想到她竟是從這么遠(yuǎn)的地方被販賣過來,“那你又是如何來到這幾千里遠(yuǎn)的異鄉(xiāng)?”

  阿花便道:“小女家貧,和妹妹自小被父母賣出來學(xué)些技藝和詩文,指著將來賣到大戶人家得個好價錢?!?p>  石崇聽到她還有個妹妹,于是問道:“不知令妹是否和你一樣也在營中?”

  阿花又答:“正是?!?p>  石崇于是讓人把她妹妹帶進(jìn)來。那姑娘也穿得破爛,一副怯生生的樣子,進(jìn)來后只低著頭躲在姐姐身后,雖然年紀(jì)還小,但依稀已可看出是個難得的美人胚子。阿花用手按著妹妹行了個禮,“這是小妹阿綠,尚未及笄,擅長吹笛,不知大人愿聞否?”

  石崇微笑道:“可是我府中并沒有笛子,否則我愿聽她演奏一曲?!?p>  阿花說聲“無妨”,于是用手輕輕扯了扯妹妹衣袖,阿綠于是從袖中取出一管短笛在眾人面前吹將起來。阿綠一拿起笛子,似乎完全變成另一個人,完全不是剛才那個羞怯的小姑娘,且笛音清麗,婉轉(zhuǎn)流暢,完全不像一個新手。一曲吹罷,石崇不由得撫掌贊道:“這笛子吹得嫻熟,怕是權(quán)貴家的樂師也不過如此吧。”

  這話說完,只見阿花忽然拉著妹妹一同跪下,扶著阿綠的雙臂說道:“大人可覺得我這妹妹可生得還好,若大人覺得還可入眼,小女跪求大人收在身旁,為奴為婢都可,免得像那些苦命的女子被遣返家鄉(xiāng)。我們本就家貧,如再行幾千里路返回,怕是這條性命也在路上丟了?!?p>  石崇沒想到會有這局面,多少也明白些她懷上孩子更多可能還是要為妹妹求一個出路,忙示意讓趙韋把她們拉起來,“姑娘大概有所不知,你們都已被王愷大人買下,他那邊賣身的契據(jù)齊全,下官不便干預(yù)。而且王公貴為國舅,幾乎可用富可敵國形容,你們?nèi)サ剿叶〞雀以谶@里要好上百倍?!?p>  沒想到阿花卻又拜道:“大人莫要欺瞞小女,之前我已聽過這兩位軍爺說過王家常會隨意處置府中婢女,甚至變賣為妓也有可能。小女知道賣身契在他手上,不求大人替我贖身,只愿若有機(jī)會救救我這年幼的妹妹,小女子就算是死也知足,若得所愿必在九泉之下報答大人?!?p>  沒想到阿花僅十幾歲的模樣為救妹妹竟如此決絕,不由得讓石崇暗嘆生在貧民之家果然連替至親尋條出路都要拼上身子甚至性命,但也只好說道:“姑娘既然這樣說了,下官自然會盡力幫忙,不過你們已是王愷的人,我總還要看他的意思才能再做打算。你且和阿綠回去,容我再想辦法。”

  阿花聽罷,向石崇叩首道:“民女與大人素昧平生、萍水相逢,大人有此心意小女已感激不盡?!?p>  石崇見手下闖出禍來,始終想不出辦法,最后還是找來諸葛京商量。東宮舍人聽了也是一驚,知道這女人懷有身孕終究還是難向王愷交代,最后實(shí)在都想不出什么好辦法,只好差人去王愷處如實(shí)相告,又問阿花和阿綠是否可以轉(zhuǎn)售給他。

  沒用多久,派去王愷處的人回來稟報,這國舅讓石崇把屬于他的女子全部運(yùn)上船,避免再生意外。至于這對姐妹,他只賣阿花,而且就按買她時的原價只收十斛珍珠。石崇心里咯噔一下,他雖也算得一方大員,但十斛珍珠仍是天文數(shù)字,不過若付不出贖金,待到王愷回到洛陽,憑借他的勢力還不夠自己受的。

  正胡思亂想時,手下人來報,當(dāng)鋪的王老板來了。這段時間由于涉及到王愷的案子,王老板一直被留在江都不得離開。想不到此次來見石崇,身邊居然還帶著個當(dāng)鋪的女伙計(jì)。這讓石崇不由朝王老板身邊多看兩眼,心想這個胖子還真是艷福無邊,上次就和那個袁氏不清不楚,這回又換了個店里的伙計(jì),于是便打趣道:“王老板身邊的伙計(jì)換得還真是勤快。”

  那胖子只是憨笑兩聲,“大人一身正氣怎要和我等小民逗趣,今日前來拜見大人,草民是前來解您燃眉之急的。在下偶然聽說大人想要買王國舅手上的婢女,不知此事當(dāng)真否?”

  石崇沒想到這事情傳得是真快,“真沒想到王老板的消息如此靈通,不過是手下不檢點(diǎn)惹出的麻煩。”

  胖子又道:“我看大人眉宇間有些愁容,不知國舅為區(qū)區(qū)一個婢女開出什么天價?”

  石崇嘆了口氣,“手下的小校搞大了人家的肚子,那女子又哭求我?guī)椭H下妹妹,可是王愷只答應(yīng)賣姐姐,還開出十斛珍珠的價來。”

  王老板聽了,抱拳道:“大人清廉,國舅如此就有些巧取豪奪的意味了,不過大人若不嫌棄,小人愿助您一臂之力。”

  石崇當(dāng)然知道遍地當(dāng)鋪的王老板有這個實(shí)力,不過讓別人出錢幫忙還是有些猶豫。王老板縱橫商場多年當(dāng)然猜出幾分原因,于是說道:“大人可能多少也看出些我與國舅有些生意上的往來,他常在我這周轉(zhuǎn)資金,有時我也會讓幾分利給他,甚至有些損失也并不與他計(jì)較。若是由小人出面,他只會象征性的收取些費(fèi)用,必不會有十斛珍珠那么多。另外我也會努力看看能否把姐妹倆一同買下,以償大人心愿?!?p>  石崇明知這商人在收買人心,也不得不作揖謝道:“若王公真能替我?guī)褪窒纶H出人來,那真是天大的恩情?!?p>  一聽石崇如此稱呼,王老板有些受寵若驚,“大人若如此,草民還不知道要如何再說下去呢?!?p>  石崇“哦”了一聲,“不知先生還有何賜教?”

  胖子便又說道:“這次我還聽說大人從武昌帶回十幾名無處安置得女子,總放在營中既不方便又費(fèi)軍糧,她們都是些無依無靠之人。大人若信得過小民,可交我收養(yǎng)安置,若是看中哪個,大人也只管說,待小人養(yǎng)得容色艷麗些就送到府上?!?p>  石崇皺了皺眉,“先前我曾托武昌當(dāng)?shù)氐墓賳T幫忙安置,除了返回原家的,不過都是安排著嫁人,不知先生這里可有什么好去處給這里的十幾名女子?”

  王老板扯過身旁那女伙計(jì)的手臂,輕輕地拍了拍,“這些年天災(zāi)戰(zhàn)亂不斷,吳地也有許多流離無家的女子,小人便收留些放在宅院和下面的各間鋪?zhàn)?,雖然將來出路不過是嫁人或是為人奴婢,但總好過流落在外為每日兩餐發(fā)愁。”

  石崇不由抿嘴笑道:“看來之前是我錯怪了?!?p>  那胖子又說道:“大人也不算錯怪,這些女伙計(jì)確實(shí)有些寧可留在我的鋪?zhàn)永镆膊幌朐俪鋈ゼ奕?。哎呦,您看我高興起來就扯出去那么遠(yuǎn),讓大人笑話了?!?p>  石崇見他仍如此恭敬,不由多幾分好感,“此事便托付閣下,若能救出姐妹二人,也算了去我些心愿?!?p>  晚上,王老板讓人捎話過來,王愷已答應(yīng)將姐姐送回,不過妹妹卻出多少錢都不賣,而且約定明天一早碼頭上交還姐姐。石崇知道他那些女子都已裝船,想來明日放人后便會啟程北去,雖然眼下還救不得妹妹,但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第二天,石崇帶著劉秋和趙韋、李平都早早來到碼頭等著,連王老板和那個女伙計(jì)也都一并趕來等這王愷放人。然而奇怪的是王愷的船凌晨就已離岸,只在水邊泊著,早上見大家出來竟連碇都起了,但船上卻是沒有一點(diǎn)動靜,連個人影都看不見。眼看著日上三桿大家曬得濕透衣衫,那王愷才叫人綁著姐妹二人出來,對岸上喊道:“石崇!昨天我本想看著王老板的臉面賣你個人情,可是這幾年你和王侍中何曾賣過我人情。不過我既收了王老板十斛珍珠也不會平白誆騙于你,姐妹兩個我仍交給你一個,這次我把妹妹交給你,留著帶仔的姐姐,日后生下來,也是你手下的孽種,讓你好有個顧忌?!闭f完,大笑一聲,讓人用刀抵著姐姐,自己一腳把妹妹踹到水里,又罵道:“這小賤人我就半賣半送,留著讓你有個念想,哈哈哈哈?!?p>  石崇氣得說不出話來,手下的趙韋忙讓兵士去救水里的阿綠。眼看著妹妹上岸,姐姐忽然對岸上喊道:“石大人!石大人!可還記得民女求您的事情嗎?請您能夠善待妹妹!”

  石崇見她刀架在脖子上仍顧念姐妹情深,也有些動容,就到岸邊疾聲道:“你放心,我定會照顧好她,待日后我必定會想辦法救你出來,”而后又沖王愷喝道,“王愷,你堂堂國舅,拿一個有孕在身的女子做什么文章!何必刀兵加身?!?p>  王愷這邊又嗆聲道:“石崇,這才幾天功夫,一個小賤人就讓你神魂顛倒啦,平日里裝出的清高都哪去了。”

  還未等石崇答話,阿花忽然用更尖厲的聲音沖岸上喊道:“石大人!石大人!看到妹妹平安,我這作姐姐的就已經(jīng)知足啦!我定不會拖累您,我在會九泉之下祝您泰達(dá)安康?!?p>  說完,脖子突然往旁邊的刀尖上猛力抵去,血當(dāng)時就濺在旁邊家丁的臉上,然后乘那人愣神的功夫掙脫出來,撲通一聲躍入水中。阿綠在岸上頓時嚎啕大哭,喊叫著向岸邊沖去,劉秋等人忙死死拖住才沒讓她跳下去。在場所有人都知道姐姐即使撈上來也沒救了,但趙韋和李平還是招呼一幫人下水撈人。

  船上的王愷還不忘在奚落兩句:“石大人,這樣倒遂了你的心愿,花一份錢姐妹兩個一并收下,我就大人大量不和你計(jì)較,我們后會有期?!?p>  說完轉(zhuǎn)身進(jìn)艙,喊著船工撐船北去。這邊岸上一幫人也手忙腳亂地把姐姐搶上岸來,可人卻早就沒了氣息,人群中妹妹在姐姐頭邊不住地啜泣,李平也跪在一旁抹著眼淚。幾人哭過一場,也只好把她埋了,石崇遵照姐姐的遺言把妹妹留在身邊,但人卻萎靡許多,整個夏天都懨懨的沒什么精神。

  眼看秋風(fēng)將起,王老板想要趕回吳郡,看著石崇為之前的事還受著打擊,為免那些無處可去的女子在這里礙眼也就一并帶走。同時又勸石崇說吳郡士族仰慕他已久,若此次以散心的名義同去,這些大族自會殷勤招待。可是諸葛京之前把這邊調(diào)查的案卷整理后離去已經(jīng)月余,石崇一想到王愷會從旁干預(yù)就總覺著不會有什么好結(jié)果,哪里還有心情南去消遣。但先前王老板已幫過好大的忙自己又不好直接拒絕,就讓劉秋代自己陪著南去,應(yīng)酬下那些士族大戶。

  劉秋第三次南來吳縣,船沒有進(jìn)城,而是順著運(yùn)河繞到城東南之外的金涇湖邊。下了船來,一處宅院在岸邊顯現(xiàn)出來,其中遍植綠竹,翠色欲滴,顯露出主人的君子之氣。小僮見是王老板來了忙引入府中,另一邊又跑到里面通報。不到片刻,一個中年男子在家僮引領(lǐng)下來到廳內(nèi),只見這人年紀(jì)大約三十開外,一襲褚黃的袍子,寬衣大袖,雖人到中年但顯然保養(yǎng)得很好,皮膚光潔白皙,頭頂一塊藍(lán)色綸巾束首,頜下三縷短須,一看便是儒雅之士??匆娡趵习澹h(yuǎn)遠(yuǎn)抱拳道:“肥莊帶著貴客和一眾美女膽氣倒壯了起來,連招呼都不打就往人家宅邸里直闖?!?p>  劉秋不想王老板還有這樣一個雅號,卻見他回道:“這次雖沒能邀請石大人一同前來,但劉公子也足以使您宅上蓬蓽生輝?!蓖趵习逭f著又引著那人給劉秋介紹,“劉公子,這位是吳郡名士顧彥先,顧家也算得吳郡第一大族。這位是山陽公劉瑾的公子劉秋,說起來您可能不知,后來還是陶侃與我講過,他竟是張?zhí)鞄煹南律降母咄剑覀兛梢喽嗾埥棠??!?p>  顧榮看了看這位青年,訝然道:“你說的天師可是多年前南渡龍虎山修道的張?zhí)鞄焼???p>  那胖子答道:“正是?!?p>  顧榮忙施禮道:“請公子恕在下眼拙,不想有如此稀客來訪。”

  劉秋連忙還禮,過了一會才想起這顧榮就是當(dāng)年父親曾提及過的江左顧家大族,于是說道:“在下眼拙,居然未曾識得當(dāng)年身為‘五俊’之一的顧公,今日相見真乃三生有幸。”

  幾人分別落座,顧榮讓仆人端上茗粥,“這南方的茶飲不知道是不是喝得慣,公子可以嘗嘗看。”

  劉秋初到江左,就小心地喝了一口,只覺這茶粥多少有些苦澀,但過一會又覺得爽快許多。肥莊見他這么快便適應(yīng),就說道:“北人多不擅飲茶,都寧可去喝井水或者米酒,想不到公子竟和我們南人一般適應(yīng)?!?p>  劉秋放下茶碗,對王老板拱手一笑,“在下年幼時曾隨師父在豫章、鄱陽等地采茶烹煮多年,今日飲得此茶只覺格外甘甜,不知是何處好水。”

  顧榮見劉秋初次見面就如此好說話,臉上也即和緩許多,“總以為公子初來江南不解風(fēng)情,想不到您早已熟門熟路了。這水取自百里外的歷山石泉,故而有些不同?!?p>  肥莊又接著說道:“歷山的泉水多用來做佳釀,顧公難得用來烹茶,想來是要茶不醉而自醉了。”

  顧榮舉起盞道:“說到飲酒,我便想起劉伶,‘止則操卮執(zhí)觚,動則挈榼提壺,唯酒是務(wù),焉知其余?’劉伶之言雖是狂放,但于我等不仕之人最是恰當(dāng)?!?p>  劉秋見他似有所指,也舉起茶道:“竹林七賢因朝政動蕩,避世山林,而這當(dāng)中數(shù)劉伶最是嗜酒如命。顧公清省,怎可以此自比?!?p>  顧榮端著茶盞走到劉秋面前,慨然道:“公子莫要笑我,我怎有竹林七賢的曠達(dá)不羈,孔子云‘學(xué)而優(yōu)則仕’,我們不過是吳國故臣,空有一腔熱血而不被當(dāng)今朝廷重用,只能在此鄉(xiāng)野隱居避世罷了?!?p>  劉秋知他落魄心有不甘,就以茶敬道:“顧公之才名震東南,想來必不會長久埋沒?!?p>  顧榮嘆道:“這江左大族有幾個世家子弟甘愿天天躲在家中呢,不過是當(dāng)今時局如此,朝中只用北臣罷了?!?p>  實(shí)在無法勸解,劉秋只好說:“這次晚生也是沾了石大人的光才能在此得見先生這樣的大儒,只是此次前來本要將那十幾名女子安頓貴府,但不知顧公要為她們尋得什么去處呢?”

  顧榮可能也意識到自己剛才有些過,轉(zhuǎn)身回到席上,淡淡說道:“我這宅邸總還有十幾畝地的范圍,其他地方還有別墅,安排下十幾個人并不在話下,無非是些吃穿的開銷?!?p>  而后溫和地看看劉秋道,“這幾年天下已是晉家的了,但朝廷總抱持南北之見,少用我們吳人,現(xiàn)在北人又常南下掠奪貨物人口。只有石大人和公子是這其中少有的異類,讓我們銘感于心。前次王老板已和我說過石大人心志抑郁,就想著讓他來我這邊小住幾日。不過公子既肯賞光來此,在我這就多住些日子,臨行前我已讓王老板和石大人打過招呼,他那里現(xiàn)下無事,公子待過了年再回去便是?!?p>  沒想到自己平常之舉竟被這些江南士族感恩戴德,想來平時沒少受朝廷的氣,更沒想到的是這一來竟被石崇放了數(shù)月的假,劉秋正欲再問上幾句,一旁的王老板又打斷他道:“公子不必再多言,我已和顧公商量過,難得您這幾次幫忙周全,省了我們許多不必要的麻煩,最后沒讓我們受到牽連已是極為難得。公子暫且住下,這宅邸寬大不說,門口還有湖,縣城離得也不遠(yuǎn)。公子若是想要找姑娘解悶,知會一聲便是?!?p>  劉秋知道再無法拒絕,只有領(lǐng)受這好意在顧家長住下來。

  顧家本為一方望族,又建在城郊,故而宅邸非常之大。宅中多用樹木、亭榭、奇石,但日復(fù)一日地居于其中,總難免乏味。還好門口就是大湖,這幾日劉秋覺得煩悶便外出游玩,岸邊找了艘小舟,就自顧自地向湖中劃去。

  此時已是初冬,湖中只剩下些殘敗的蓮葉,倒是一片枯黃的蘆葦隨風(fēng)飄蕩,很有一番情致。劉秋沒有多想,只緩緩向葦蕩劃去。一進(jìn)葦叢就難再分清方向,但小舟只管在里面亂逛,偶爾還會驚起一只野鴨。就這樣漫無目的地不知道劃了多久,直到蘆葦叢在身后散去,眼前卻出現(xiàn)一座小島。劉秋好奇心大起,盡力向前劃去,眼看岸邊近在咫尺,船卻忽地怎么也劃不動了,只管在水中蕩著。正詫異間,船頭猛地?fù)u了一下,居然從水中翻上來一人橫躺在船頭。

  這小船也就僅能容納二人,劇烈晃動之下,劉秋差點(diǎn)連自己都蕩入水中,情急之下連忙后仰,用手扶住船幫才算穩(wěn)住自己。過了好一會兒小船平穩(wěn)下來,劉秋喘著粗氣仔細(xì)打量起這不速之客。那人好像看不見他一樣,用手肘撐著船頭,待了一會不知從哪里摸出幾株草來,拔去草葉只剩下膨大而扁圓的根莖,一邊瞅著劉秋一邊就半躺在那里吃了起來,邊吃還邊把外面黑褐色的皮咬下來噗噗地吐到水里。劉秋這才發(fā)現(xiàn)船頭的居然是個只有十一二歲的孩子,初冬的天氣水已經(jīng)足夠涼,他暗暗驚訝這孩子居然能潛在冰涼的水中不被自己發(fā)現(xiàn),要不是跳上船來無論如何也難被發(fā)現(xiàn)。

  四周不時有冷風(fēng)吹來,孩子濕漉漉的身上多少有點(diǎn)打顫,眼看他吃完手里的東西,沖著劉秋說:“哎,看夠沒有,還不趕緊靠岸,想凍死我么。”

  劉秋心想這是哪里冒出來的野孩子,招呼也不打就跑到別人的船上,不過也總不能眼看著他凍死,只能拿起槳劃著靠岸。船還沒抵著岸邊,小孩一躍而上,鉆進(jìn)草叢就不見蹤影。劉秋于是只能把船系在水邊的石頭上,也跟著上島。這島不大,遠(yuǎn)遠(yuǎn)的能望見另一端,看上去并沒什么人住。岸邊都是些蘆葦、菖蒲之類的水草,島中則是些青綠樹木。

  正在傻傻地打量著小島,那個孩子卻又從草叢里鉆出來,身上不知從哪里換了一身干衣服,剛換下來的濕衣褲拎在手里,隨手揀了些干樹枝,又抓了把干草,架起衣服就升起火來??戳丝匆慌缘膭⑶锉愕溃骸皠e傻站著,你不冷啊?!?p>  劉秋心想這孩子看著不大,脾氣倒還不小,不過湖面上劃了小半天的船,被風(fēng)吹得也確實(shí)有些冷,就來到小孩對面,坐到火堆旁伸出手烤起火來。小孩又從草叢中摸出一個魚蔞,蓋子上放著一小把他剛才吃過的那種不知名的草,隨手扔了幾顆給劉秋,又從蔞里撿出兩條魚來,用樹枝穿上烤了起來。過了一會兒,看劉秋拿在手里沒動,就說道:“地栗很甜的,你嘗嘗看?!闭f完,把魚架在火上,走過來幫劉秋拔去了草葉,又遞給他道:“你北方來的吧,你們北方人也管它叫馬蹄,甜得很?!?p>  劉秋學(xué)著他之前的樣子咬去外皮,里面的白色的肉質(zhì)果然甜脆,終于想起開口道:“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知道我是北方來的?”

  小孩又拿起魚烤起來,“我不光知道你是北方來的,還知道你是大戶人家的公子。”

  劉秋好奇地問道:“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孩子說道:“我們這的人都生在水邊,即使是縣城的人也吃過這水里的地栗,只有北方來的人不認(rèn)識這東西。湖邊人家常在湖面上謀生,有的還要到更遠(yuǎn)的河浜里行船,臉上都被風(fēng)吹得黑黢黢的,只有你這大家的公子才會保養(yǎng)得這么白嫩?!?p>  劉秋又打量了孩子一眼,只見他臉上有些污泥,剛大量活動后膚色雖有泛紅,陽光之下確實(shí)還能照出一點(diǎn)黑色。只好笑著說:“在下的確來自北方,家中雖不算什么大戶,但不識五谷卻讓閣下笑話了?!?p>  說話間小孩兒手中的魚已經(jīng)熟了,從身上掏出一小撮鹽面撒在上面,又轉(zhuǎn)身拔了幾片紫紅的草包在上面遞給劉秋。此時已經(jīng)正午,劉秋劃了小半天的船又被這孩子拖上小島,也實(shí)屬有些餓了,就接過魚說了聲“謝謝”。

  小孩兒拿起另一條烤好的魚說道:“聽你說起來也是讀書人家,怎么連別人姓名都不問就直接吃上了?”

  劉秋心想,我剛才問你也沒告訴我啊,再說你跑到我船上也沒問我是誰啊。不過畢竟吃人家手短,對方還是個十一二歲的孩子,也沒辦法計(jì)較,只好放下魚道:“請問閣下如何稱呼。”

  這孩子歪著頭想了想說:“不如你就叫我云兒吧,嗯,就是天上飄的云。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劉秋暗想,讓我問名字就給了我個小名,這孩子真是招惹不起,只好答道:“在下劉秋,河內(nèi)山陽人氏?!?p>  云兒嘴里嚼著魚肉說道:“行了,我們這就算認(rèn)識了,以后你可以來島上找我玩,我雖不是每天在島上,不過多半也在的?!?p>  不在還要讓劉秋來玩,而且這么個長滿枯草冷颼颼的荒島有什么可玩的?不過劉秋已經(jīng)開始有點(diǎn)習(xí)慣云兒不著調(diào)的性格,就答應(yīng)下來:“好啊,反正我平時閑著也沒事,空下來時就來這找你?!?p>  坐了一會,吃完魚,太陽已經(jīng)開始西斜,劉秋在湖上待了半天本就感覺有點(diǎn)冷,怕下午日頭西去后會更加冷些,就辭了云兒駕上小舟劃回顧府。

  府中雖然供應(yīng)無虞,但過了幾日又覺得無聊,劉秋于是又想起島上那個野孩子。想到冰涼的湖水和湖面的冷風(fēng),劉秋到后院廚房要了一壺米酒,背了酒壺出得顧府就劃著小船奔小島而來。

  這次當(dāng)然沒再看見云兒從水里跳出來,劉秋就沿島劃了一圈。小島的形狀像一只半環(huán)形的鉤子,開口朝向西南,東西和南北長都不超過八百步。劉秋棄舟登岸,撥開岸邊的蘆葦叢往深入走去,幾十步后爬上一個小坡,眼前出現(xiàn)密布的樹木,林蔭間一條小路蜿蜒向前,順著小路向前不遠(yuǎn),樹下赫然出現(xiàn)一間茅草小屋。劉秋心想,這大概就是云兒的住處了。在門口喊了兩聲,里面沒人,于是就推開木門進(jìn)去。借著門口射進(jìn)的日光隱隱可見里面茅草床鋪、泥土爐灶、粗布衣物、陶土器具都一應(yīng)俱全,除了有些簡陋破舊,生活倒是足夠,也不知道云兒如此小的年紀(jì)哪里搞到這些東西。

  轉(zhuǎn)身來到屋后,正想著周圍看看還有沒有其他發(fā)現(xiàn),只覺得腳下踩到軟軟的東西,低頭一看嚇了一跳,原來是條四五尺長的大蛇,全身青灰足有胳膊粗細(xì)。幾乎與此同時,劉秋反射性的向后一跳,但蛇似乎并沒發(fā)現(xiàn)他,仍舊原地一動不動。正在這時,一個人影從樹上跳下,緊跟著嗖的一聲,一支竹竿重重地打向蛇身。劉秋抬頭一看,原來是云兒拿著竹竿從樹上跳下來。小孩兒又連續(xù)打了幾下七寸,蜷縮的蛇身終于柔軟的散開來,于是又小心地把它挑起來,沖著劉秋說道:“如今天已轉(zhuǎn)冷,蛇有點(diǎn)凍僵,大概是我這暖和一點(diǎn),它才跑到我這避寒。也是你運(yùn)氣,不然就算小命保住,今天也只能躺著回家?!?p>  從看到蛇再到云兒出現(xiàn),幾乎都在轉(zhuǎn)瞬間發(fā)生,劉秋在一旁還沒緩過神來,這孩子卻拉著他道:“今天你來得正好,我們中午不用吃魚了。”說著就支起篝火,折了竹枝從蛇中間穿過,架在火上烤起來,轉(zhuǎn)身又回到茅屋內(nèi)抱出一捧芋頭埋在篝火下面。

  劉秋坐在一旁問到:“云兒,你小小年紀(jì)就會這么多東西,換作是我還不知道怎么才好?!?p>  孩子白了他一眼,“這有什么,我們水邊長大的人家這些都是從小就會?!?p>  “可是你一個人住在這荒島上,你家里人不知道么?”劉秋終于還是沒忍住問出這個有點(diǎn)尖銳的問題。

  孩子沒理他,只是轉(zhuǎn)了轉(zhuǎn)火上的蛇,“我自己愿意住這還不成么?”

  看著火上烤著的蛇,又想起上次的烤魚,劉秋回憶起之前陶侃在船上做的魚膾,說道:“云兒,我看你每次都是烤著吃,南人不是都吃魚生的么,那樣比烤起來要簡單許多。”

  孩子撇了撇嘴說:“哪個鄉(xiāng)巴佬教給你吃魚生的?那玩意兒吃多幾次肚里容易生蟲,即使用上紫蘇和生姜也難免。平時要不是實(shí)在沒辦法生火又沒其他東西吃,誰會吃那東西?!?p>  劉秋有點(diǎn)擔(dān)心上次吃的陶侃的魚膾,不過又寬慰自己沒那么容易中招。架上的蛇不斷地滲出油來,落在火上發(fā)出滋滋的響聲,云兒掏出些鹽末兒撒在上面,又從屋內(nèi)取了些上次烤魚的葉子放在上面。

  劉秋忍不住問道:“敢問這是什么葉子,上次吃起來感覺魚的味道鮮美許多?!?p>  云兒答道:“這就是我剛才說的紫蘇啊,你們大家公子真的是平日里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什么都不用自己做?!?p>  蛇肉已經(jīng)差不多熟了,云兒從腰間抽出一柄小刀把蛇連同里面的竹枝從中間切斷,遞了半條給他。劉秋小心地嘗了嘗,味道正好,想起剛才在屋內(nèi)看到有陶碗就進(jìn)屋取了兩只碗,從后背摘下酒壺,倒了一碗米酒端給孩子。

  云兒意味深長地看了眼酒壺,過了一會兒才說道:“沒想到你還這么有心,這島上什么野味都有,就是搞不到御寒的水酒,這次就著蛇肉身上能暖和好多。”

  劉秋曉得他平日在島上吹慣寒風(fēng)需要喝些酒來暖身,不過還是叮囑道:“你年紀(jì)尚小,就少喝一點(diǎn),只這一碗今天就別再喝了。”

  云兒顯然大為不滿,“年紀(jì)還小,你知道我?guī)讱q了?”

  劉秋知道這孩子的脾氣招惹不得,馬上找了個借口:“這一壺酒是專門帶給你的,別一下全喝光了,剩下的你留下自己慢慢喝?!?p>  云兒顯然對他的話題轉(zhuǎn)移很滿意,“好吧,那今天我們就只喝一碗?!?p>  吃了肉,喝完酒,云兒從下面火堆里扒出芋頭,拍去上面的土,掰開的芋肉香氣撲鼻。劉秋也找根樹枝撥出一個,拿在手里反復(fù)掂了幾下,又吹了吹才扒開外皮。

  云兒笑道:“還好,不然我以為你連芋頭都不會吃呢?!?p>  劉秋沒好氣地笑著說:“以前和師父在山上時,總會備一些以解不時之需,平時我們也常烤來填肚子?!?p>  云兒問道:“看你年紀(jì)不大,想不到還修行過?!?p>  劉秋又掂了掂手里的芋頭,“不過就是跟著師父在山里幫忙干干活,空時也讀些書,算不得修行。后來師父就讓我下山,其實(shí)待在他身旁那么多年,平常也就灑掃、燒飯、讀書而已?!?p>  又吃了幾個芋頭,云兒拍拍肚子,“行了,已經(jīng)吃得夠飽了,今天謝謝你的酒,以后你再來就吹響這個來找我?!?p>  說完手里甩了個東西過來。劉秋接過一看,是段竹節(jié)做的哨子,試著吹了吹,聲音還比較悅耳,就揚(yáng)了揚(yáng)手里的竹哨往岸邊走去。

  不知不覺間已到臘月,顧府上下都在準(zhǔn)備年下一應(yīng)物件,后院掛了滿滿的臘肉臘魚,下人們有的趕著做燈籠,有的忙著曬年下用的谷物和豆子,管家也到縣里趕集去買布匹錦緞。

  雖然只見過兩次,劉秋還是多少惦記島上的野孩子,這么冷的天氣在小島上想必會很艱難吧。于是同管家要了件棉袍和幾條臘肉,又拿了兩壺米酒,駕舟向著島上而去。

  到了茅屋,里面沒人,劉秋只好把手里的東西放在屋內(nèi)。來到屋后,從袖子里摸出云兒的竹哨吹了起來。反復(fù)吹了數(shù)次都不見云兒出來,劉秋想莫不是離得遠(yuǎn)了沒聽到,就多走了幾處,可吹了半個時辰竟仍然無人。無奈之下,只得一邊吹著竹哨一邊沿著岸邊的蘆葦叢向小舟摸去。

  眼看就要走到系船的位置,劉秋忽地感到身邊的蘆葦動了幾下,便用手撥開葦葉向里張望。里面的蘆葦朝著水邊倒伏了下去,雖然視線被擋著看不見后面有什么,但基本可以判斷是人或是什么比較大的東西。劉秋只好高一腳低一腳地踩著草叢一點(diǎn)點(diǎn)向水邊挪動,生怕不慎踩入冰冷的湖里。當(dāng)他終于伸手撥開擋在面前的那片草叢時,才發(fā)現(xiàn)云兒一只手扒著葦叢,半個身子還浸在湖水里。劉秋這時也顧不得許多,直撲過去把他摻起來,一點(diǎn)點(diǎn)拖向岸邊小坡上。

  云兒的臉色已經(jīng)蒼白,手也冰冷,幸好還有呼吸。劉秋急忙把他抱起來往小屋奔去,放在床上,急急忙忙出屋去拾樹枝和干草,用了一柱香的功夫才燃起一堆火來。本想把孩子抱到火堆旁,跑進(jìn)屋才發(fā)現(xiàn)云兒不知哪來的力氣自己已經(jīng)換好了干衣服,只有領(lǐng)口還敞開著,蜷著身子躺在被當(dāng)作床的一堆干草上。劉秋幫他把衣服系好,又把帶來的棉袍套上,抱著他出來坐在火堆旁,坐了一會又想到要弄些水來,就把他放下靠著一棵小樹,自己到屋內(nèi)取了瓦罐到湖邊舀了水架在火上燒水。燒開了水抱著孩子喂他喝了一碗,又過了一會,總算臉上的顏色和緩了起來,便又把他抱在懷里,直到他又迷迷糊糊地昏睡過去。

  劉秋到屋子里翻看能找到什么有用的東西,功夫不負(fù)有心人,總算從墻角的籃子里找到一塊生姜和半簍的芋頭,想到之前云兒一直用的紫蘇,小時在山上師父曾講過紫蘇和生姜都可以用來治療傷寒,就到屋外從他一直拔紫蘇的地方找了幾株,把它和生姜用小刀切開扔到火上的水罐里,又把芋頭埋在火堆里。

  忙活了半天已到中午,云兒的身體也熱了起來,劉秋喂他喝了幾碗熬的湯水,又剝了幾個芋頭給他吃下。好一會兒過去,這孩子已不再昏睡,只是眼神還有些迷離。

  劉秋對他說道:“怎么大早上一個人泡在水里,這么冷的天你不會又在潛水吧?!?p>  云兒把頭扭向一旁,“早上起來本有些著涼,水里鳧了一會兒看到條大魚,在水中追了它幾圈不想又游不動了,等到快到岸邊身上已經(jīng)冰冷起來,最后很勉強(qiáng)才爬到草叢?!?p>  劉秋把他又抱到懷里,有些疼惜地說道:“你才多大,這么冷的天湖面就差結(jié)冰了,平常人都不敢下水,你倒膽大,還敢在里面潛水。”

  大概也是平時都一個人久了,生病也沒人理,雖然劉秋年紀(jì)也才二十出頭,這孩子還是順從地依偎在他懷里。一下午就這樣過去,看著天黑下來,劉秋又喂了他些湯水和芋頭。想到夜里不知道會不會又有反復(fù),怕他一個人應(yīng)付不了,劉秋就這樣擁著他在火堆旁守了一夜。

  第二天已經(jīng)大亮,劉秋才醒過來,昨晚熬到半夜看云兒沒再反復(fù)才漸漸睡著。這時云兒已經(jīng)不在身旁,劉秋于是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低頭才發(fā)現(xiàn)篝火上的瓦罐里已煮了米粥,陣陣香氣直撲而來。云兒從屋內(nèi)出來,手里拿了兩個陶碗,碗里各有幾條魚干,粥倒進(jìn)碗里,又遞過雙筷子,這早餐就算齊了。

  劉秋看著碗里黑色的米粥問道:“云兒,你從哪里搞來的黑色稻米?”

  云兒喝了兩口粥說:“這是菰米,我在島南面水邊種的,秋天收了一直存著,魚干也是以前曬的?!?p>  劉秋暗嘆這孩子小小年紀(jì)如此能持家,將來必然了得。正想著,小孩說道:“謝謝公子的臘肉和米酒。過一段我要離開這一段時間,公子不必再來島上看我?!?p>  劉秋放下湯碗,訝然道:“怎么突然想到要走?難道是要去縣里看大夫嗎?”

  云兒這次出奇地沒有回懟,“只是出去一段時間,下次回來不知道要什么時候了。如果有機(jī)會,以后我們還會再見?!?p>  聽了這段和云兒年齡明顯不符的話,劉秋有點(diǎn)恍惚,仿佛面前坐著的不是剛十幾歲的孩子,而是一個老者或是看透世俗將要隱居的中年人。

  云兒以為劉秋是在難過,也有些感懷,“‘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于歸,言秣其駒?!尤邕€記得這江南的味道,總還是會南來的?!?p>  劉秋聽罷身軀一震,這是《詩經(jīng)》里的《漢廣》,斷不是普通漁家的野小子所能隨便誦出的,不過想想手里端的是連自己都沒見過豪門大族才能享用的菰米粥,還有這孩子對紫蘇這些自己只聽過沒見過的東西如家常般熟悉,就知他并不簡單。不過既然他不愿意透露身世,這個時候也就不便再追問下去,只好應(yīng)付道:“雖然相處幾日,倒也熟了,一說到離別反而突然不知如何是好了?!?p>  小島到顧府雖不到數(shù)里,劉秋這船卻劃得分外吃力,天快黑了才回到府上。第二日,顧家的小僮找到劉秋,說一早門外一個小哥點(diǎn)名送給他一條鮮魚,劉秋拿給后廚,一問才知道是鱸魚,心中知道必是云兒送的,只是狐疑他是如何知道自己住在這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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