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涼之事最終以步少英的出征暫且落定。
朝堂鬧劇的那日晚上,慕長瑾在璇璣臺找到了步南歌,他從背后擁住她,閉上眼睛任她身上的香氣縈繞在鼻尖。
“陛下?!?p> “嗯。今日為什么要去朝堂上胡鬧?”他低聲問,聲音有幾分沙啞。
“原來陛下覺得我在胡鬧?”步南歌故作委屈。
慕長瑾終于被她逗笑,“好了,我知道,南歌這般聰明,是早就料到那群老頭子不會同意開戰(zhàn),所以幫我去了?!?p> 步南歌輕嘆了一聲,“陛下是臣子的君父,他們再怎么在朝堂上忤逆陛下,陛下也不能把他們?nèi)绾?,可我敢,所以我得去。?p> “南歌……”慕長瑾將她又抱得緊了些,“你驚才絕艷,不入俗流,是我困住了你,可是事已至此……以后不要再做這樣的事情了,好不好?若今日他們在朝堂上彈劾你,我該怎么護住你……”
倏然間,湖面上飄起了一片一片雪花,靜靜落在水上,融進湖中,變成那湖的一部分。
“下雪了。”步南歌伸出手去接那雪花,落在她指尖,隨即消融。
“你還記得給苒苒慶祝生辰那晚嗎,南歌,你和這雪,是不是一樣都是從天上來?!蹦介L瑾望向天水相接的盡頭。
“慕長瑾,”她似乎并未聽見他說的,“我答應(yīng)你?!?p> “什么?”他問。
“你方才說的,我答應(yīng)你?!彼种貜?fù)了一遍。她終于愿意把自己交付出去,收起鋒芒,待在他身旁。
只是,步南歌不曾想到,這個不久前告訴她要護她周全的人,這么快就放棄了她。
邊關(guān)的消息傳來的時候,是一個雨夜。
皇城的冬天,極少有這樣的大雨夜。步南歌在檐下提著宮燈,聽著這座牢籠夜深人靜時唯一嘈雜作響的雨聲。想起昨夜夢到小時候,她扯著大哥的袖子要他陪自己玩,卻看見步少英渾身是血,甩開了她的手離她遠去。
似乎只有這淹沒一切的雨聲能讓她有一絲一毫的寧靜,而所有不好的消息也會被隨之淹沒,就不會被裝進小小的竹筒由八百里加急的快馬送進重重宮墻。
步少英叛變了。聽到這消息的步南歌不知為何卻笑了出來,她太聰明了,沒有任何人能瞞住她,所以她這一生都為這聰明所困,謹慎,強勢,通透,痛苦……
他死了。步南歌在心里念著,長長的鳳袍拖在被淋濕的雕花青磚上,紛雜的雨點像舊日記憶撲面而來。
步少英不會叛變,事到如今,只會是有人想要他的命。不,不止是他的命,而是……整個步家,她知道。
只是沒想到,那日朝堂上的一眼,竟是永別了。
雪一樣紛雜的奏折被送到慕長瑾手里,張相帶著群臣夜叩宮門,將頭在宮門前的地磚上磕出了血。
步家所有人被關(guān)進地牢,步府的門前圍了一層又一層的百姓,指著早已空蕩蕩的宅子痛罵賣國賊。
關(guān)于妖后的流言傳得滿城風(fēng)雨,每一封奏折都赫然寫著步南歌的名字。
皇后步氏,叛將步少英之妹,即日起廢去其皇后之位,押往寒鐘寺,慕長瑾在朝堂上親口廢去了她的后位。
跪在簾外的步南歌一身素白衣裙,青絲未束,鬢邊簪著白色的花。她神色靜默,無悲無喜,等著簾內(nèi)人的回答。
“他的副將親口所述?!蹦介L瑾坐在窗前獨自操縱著黑白棋子與自己對弈?!斑呹P(guān)的城池丟了,步少英不見了。步南歌,到我身邊來?!?p> 步南歌走了進來,站在他對面。
“他沒有叛變。朝堂之上,有人想要傾覆步家,陛下很清楚,不是嗎?”她說。
“你要見朕,應(yīng)該不是想問這個問題吧?!蹦介L瑾并未抬頭。
“你廢了我或者殺了我,我都不恨你。放了步家其他人。求你?!?p> 慕長瑾記憶里,步南歌是唯一一次露出這樣的眼神,像中了獵人毒箭的小鹿,而他,是她面前唯一的希望,迫切,不甘,期望,糾纏在一起,在她微動的眸光里閃動,灼傷了他的心。
“對不起?!背诉@三個字,他對她,再也沒有其他可言。
他話音落下,步南歌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慕長瑾,如此,我便再也不欠你?!?p> 他沒有說話,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只是她走后,他心口的鈍痛愈發(fā)難忍,他像失了心智般將滿盤棋子掀翻在地,似乎看著這些美玉雕琢的棋子摔得支離破碎能讓他的痛苦緩解一二。
副將早已被人買通,將步少英的計劃透露給了西涼主將,西涼設(shè)下埋伏,步少英帶了一半兵力落入埋伏,全力相搏,而副將的援兵遲遲未到……
沒有人會懷疑副將的話,他跟隨步少英多年,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怎么會誣陷步少英?可惜權(quán)勢與錢財面前,人性永遠不堪一擊。
步南歌被押送出宮,長長的宮道盡頭是朱漆的宮門。她停下腳步,回頭望向走過的路,沒有人知道她在看什么,只是那一眼,仿佛穿過了遙迢的流年,望盡了悲喜與遺憾,再轉(zhuǎn)身時,便將過往種種,賦予云煙。
只是……步南歌垂眸,撫了撫自己的小腹,輕嘆了一聲,踏出了宮門。
“回陛下,人已經(jīng)救下,平安無事,但腹中的孩子……”匿于暗處的暗衛(wèi)正向慕長瑾報告情況。步南歌的馬車快到寒鐘寺時馬匹受了驚,步南歌險些跟著一起摔下山崖,被慕長瑾一早安排暗中跟隨的暗衛(wèi)救了下來。
“孩子?什么孩子?!快告訴朕!”慕長瑾幾乎是沖到這暗衛(wèi)面前。
“是……臣救下娘娘,卻發(fā)現(xiàn)娘娘臉色慘白,身下血流不止,便一刻不敢耽誤駕馬送到寒鐘寺,找了最近的郎中,說……娘娘腹中胎兒已近兩月,只是發(fā)生了這番意外,所以……滑胎了……”
慕長瑾攥緊了拳頭,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就這樣沉默了良久,看不清臉上的神色,只是想必比他在大殿上動怒時的臉色還要難看。
“人已經(jīng)沒事了?”他突然開口問道。
“屬下都安排好了,見娘娘醒了才離開的,不過并未暴露身份,陛下放心。郎中說只要喝些藥補補身子就好。”暗衛(wèi)立即回答道。
“你下去吧,繼續(xù)看著。”慕長瑾吩咐。
南歌,你為什么不肯告訴我?
慕長瑾獨自一人站在空落落的殿內(nèi),躺倒在地上,望著精心雕琢的房梁,神情卻恍惚著,似乎自那日步南歌離開他的視線后,他的眼里便沒有昔日的光彩了。
步南歌醒來時看見的是須發(fā)花白的住持,她怔愣了許久才想起,如今已不是在宮中。
“娘娘?!弊〕蛛p手合十道,“節(jié)哀。這孩子不過是與娘娘無緣罷了,娘娘無須再留戀。老衲叫廚房準備了些飯菜,娘娘還是用一些罷。”
“多謝?!辈侥细璧?。
住持笑了笑,“娘娘何須謝我,娘娘是善人,自有佛祖護佑。幾多年前,娘娘救下的那些孩子,現(xiàn)下都住在寺中,已長大了不少?!?p> 步南歌聞言,似是想起了什么,也會心一笑,“南歌已不是皇后了,住持無須再叫我娘娘,如以往叫我步姑娘便是。”
在寧靜的寺院中住了這些天,步南歌似乎放下了許多事情,每日只潛心抄誦佛經(jīng)。
“步姑娘,寺門外有位施主請姑娘一見。”住持的聲音從院中傳來,步南歌擱下筆隨他一同去了。
那是個年紀輕輕的男子,身上穿著破破爛爛的甲衣,渾身的血跡已不知干涸了幾層,又染上新的,沒一處能看的地方,步南歌端詳了許久,仍是認出那骯臟血污下的臉。那是從前步家的家奴,步少英入朝為將后,他就跟著一起參了軍,這次與西涼的戰(zhàn)事,應(yīng)當也同步少英一道去了。
“我們想抬他進去,他說他不進去,只要見皇后娘娘……”圍在一邊的兩個小沙彌說道。
步南歌忙在他身旁蹲下。
“娘娘……將軍沒有叛變……沒有……”他躺在石階上,費力地說著,“都是……副將……副將害了……將軍,還……誣陷,我……我知道,將軍他……最看不起……臨陣脫逃,小的愿意……跟著將軍戰(zhàn)死,可……可小的……替……替將軍不甘,我不能讓……將軍這樣……這樣的人……背上叛國的……罵名……”
他說到這兒竟有淚從眼角落下,在戰(zhàn)場上與敵人廝殺亦不曾落淚的漢子,說起這些卻涕淚縱橫。
“所以……小的用了……幾日幾夜……逃了回來,一定要……告訴娘娘……人們都說……娘娘被送到……送到這兒,所幸……小的找到了……”那血淚交錯的模糊不堪的臉上,勉強扯出一絲笑,似乎是慶幸自己的努力沒有白費,“將軍……是戰(zhàn)死在……在沙場上……娘娘替……替將軍平反……小的……死而無憾……”
他說完這句,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氣。步南歌看著面前尚且溫?zé)岬氖w,一時竟連安息都說不出口。難道要她告訴他,步家已經(jīng)沒了,史官已經(jīng)提筆寫下了叛將步少英,步家在人們口中已經(jīng)是賣主求榮的走狗,這一切的一切都已經(jīng)塵埃落定……
后來,步南歌在寺廟的后山,為步少英立了衣冠冢。其實她是愧對大哥的,當初她毅然選擇了慕長瑾,闖入朝堂,大哥替她解了圍,領(lǐng)了帥印離開皇城,卻葬在黃沙中,再也沒回來。她拿起整個步家作籌碼,可慕長瑾卻負了她,讓她這一場豪賭血本無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