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執(zhí)行不能(一)
老子說禍福相依,但對于法院尤其是執(zhí)行局的人來說,這話其實并不夠準確,在他們的工作軌跡里,這兩者不是相互依存的關系,而是循環(huán)往復的關系。
周五下午,陳默雷接到鄭旭東的電話,說約他一起吃飯,為剛剛結束的輿情事件給他壓壓驚。
雖然鄭旭東在這次輿情應對工作中沒起到什么作用,但畢竟也是出力了,陳默雷正想趁著這個機會向他表示感謝,便答應了,并說這頓飯由他請客。
鄭旭東既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只說含含糊糊地說,時間和地點由陳默雷決定。
執(zhí)行局明天上午有個執(zhí)行工作培訓會,陳默雷是這一期的主講人,因為今晚還要備課,他便把時間定在了明晚,也就是周六的晚上,地點在城東東方路的秀水餐廳。
然而,到了周六晚上見了面,陳默雷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上當了。
飯局開頭的主題的確是壓驚,但鄭旭東說著說著就扯到案子上了。原來,鄭旭東是受了他的老所長宮萬福所托,來找陳默雷的,他說,宮萬福為了他兒子宮延亮的案子,已經(jīng)找過他好幾次了,他實在是不好推脫了,這才硬著頭皮來向老朋友求救了。
陳默雷意味深長地看了鄭旭東一眼,說:“你是老刑警了,向來是謀定而后動。你既然這個時候來找我,是不是有什么具體的想法了?”
“還是你了解我呀?!编嵭駯|會意地笑了笑,接著說:“冷世光不是帶著他老婆在外面躲債么,但他的女兒還留在東州上小學,由家里兩個老人帶著。我查過他家的人口信息,再過半個月,也就是10月28日,就是他女兒的生日了。他就這么一個女兒,我想,那天他應該會回來,所以我想……”
“話可別說得那么肯定?!睕]等鄭旭東說完,陳默雷便打斷了他:“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但你要明白,這辦法既然你能想得到,冷世光也有可能想的到。所以,到時候冷世光有可能回來,也有可能不會來,而且,他就算回來,也不一定非得是10月20日當天回來,時間有可能提前,也有可能拖后,這都說不準的。
另外你也知道,我們沒那么人手,所以,像這種案子,除了突擊查找,主要還是靠申請執(zhí)行人自己盯著,等發(fā)現(xiàn)被執(zhí)行人了,再通知我們去抓人。冷世光這個案子也是一樣,你如果真想趁著這個時間節(jié)點抓住冷世光、結了這個案子,那你讓宮延亮好好盯著就行了?!?p> “你說的我都知道,可這個案子是不情況特殊嘛?!编嵭駯|愁眉苦臉地說:“據(jù)宮延亮說,這個冷世光賊得很;另外,我也查過他的信息,賓館住宿、上網(wǎng)……這些信息統(tǒng)統(tǒng)都沒有。所以,我估計他這回就算回來,也很有可能只是看一眼女兒就走。這么短的時間,就算宮延亮盯到他了,也無權限制他的人身自由,恐怕等你們趕過去,冷世光早就跑沒影了。
還有,你還記得嗎?上次宮延亮就安排人蹲守,結果好不容易盯到冷世光了,卻讓冷世光買通、把他給放走了。所以,盯人這事不能光指望宮延亮安排的人手,還是得靠你們。你看,你能不能提前安排一下,找?guī)讉€人在10月28日前后去冷世光的老家蹲點?沒準這回真就能抓到冷世光那只兔子呢?!?p> 陳默雷皺起了眉頭:“前后?你這個前后少說也得3天吧,保險的話,就得7天。就算一天只安排2組人4個人倒班,倒一次班休息一天,那也得至少專門抽出8個人來。我們現(xiàn)在人手這么緊張,你讓我上哪兒給你弄這么些人去?”
“這個我也想過,要你一下子出這么多人,的確是為難你了。不過,你放心,人手的問題我已經(jīng)替你想好辦法了?!闭f著,鄭旭東向前湊了湊,壓低了聲音:“到時候我會安排幾個民警跟你們一塊蹲守,那樣的話,你們的人手就不那么緊張了。”
陳默雷不禁一愣:“你這么做,合適嗎?上級是有文件,要求公安機關協(xié)助法院查找被執(zhí)行人,可也不是這么個協(xié)助法呀。你為了你那個老所長,這么興師動眾,你就不怕有人說你明顯的公權私用、違反紀律嗎?”
鄭旭東看了看四周,確認沒人注意他們這邊,這才說:“這個問題我已經(jīng)仔細想過了,也想好怎么解決了,我的辦法是有點公權私用的意思,但說不上違反紀律。
你看,從這個案子的案情來看,冷世光有明顯的逃避執(zhí)行的嫌疑,而且涉案數(shù)額多達200萬元,從這些情況分析,冷世光可能涉嫌拒不執(zhí)行判決罪。
既然這樣,你們就可以把冷世光涉嫌拒執(zhí)罪的案件移交到我們公安機關,然后,我們的人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去跟你們一塊蹲點了。這樣以來,人手緊張的問題解決了,我也說不上違反紀律,一舉兩得嘛?!?p> 陳默雷聽了鄭旭東的妙計,張著嘴半天沒說出話來,過兒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說:“你這家伙看著挺本分的,沒想到一肚子鬼主意,我以前怎么就沒看出來呢?”
“我這也是實在沒轍了!”鄭旭東忍不住嘆了一聲,說:“你是不知道,我那個老所長三天兩頭地找我,我是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后來我是費勁了心思,才想出這個辦法來?!闭f著,鄭旭東雙手抱歉:“這回就當我求你了,你要是幫了我,我就能早日解脫苦海了。兄弟會感激不盡的?!?p> 陳默雷仔細一想,如果人手足夠的話,這個方案倒也可行,便答應了,說回頭盡快安排。
結賬的時候,兩人各有說辭,都爭著付賬,最后誰也沒說過誰,只好取了個折中的意見——AA制。臨走之前,陳默雷還沒忘了把剩菜打包,這樣算的話,還是他賺了。
讓陳默雷沒想到的是,第一個麻煩剛打發(fā)走,第二個麻煩就找上門來了。而這第二個麻煩就是王愛香——賀清書那個似乎永遠不知道消停的小姨。
周末一大早,賀清書就接到王愛香的電話,問他這段時間在忙什么,怎么這么長時間不來看小姨了?賀清書說,最近工作忙,現(xiàn)在還在辦公室加班呢。王愛香說,好長時間沒見想他了,要他中午到家里吃午飯。
對于這個小姨,賀清書已經(jīng)漸漸摸上了脾氣,一般來說,沒事是不會主動找他的。話雖這么說,可王愛香畢竟是他的長輩,小姨有事,他也不好不幫,但他實在想不出這回是為了什么事,因為小姨那個案子已經(jīng)處理完了。想來想去,賀清書覺得,小姨可能就是單純地想他了,然而事實證明,他還是把這個小姨想簡單了。
打電話的時候,賀清書正在辦公室錄入電子卷宗。忙到10點半左右,他跟同事打了聲招呼,便騎上電動車,背著背包,直奔唐廟鎮(zhèn)苗嶺村。
初秋時節(jié),天高云淡,道路兩旁的五角楓鮮紅奪目,與高大翠綠的松樹相映成輝,別有一番景致。沐浴著清爽的空氣,賀清書的心情一下子暢快了許多:外面的世界多好呀,有時間真應該多出來走走,整天把自己埋在那一摞摞的案卷里,腦仁都快炸了。
大約30分鐘后,賀清書到了王愛香家。走到唐廟鎮(zhèn)區(qū)的時候,他還在路邊的水果攤上買了滿滿一方便袋水果。
“來小姨家還帶什么東西?下次不許這樣了。”王愛香接過賀清書手里的水果,熱情地把賀清書招呼進屋:“你小姨夫在廚房里做菜呢,馬上就好了。走了這么長的路,渴了吧,我給你泡茶喝?!闭f著,往茶壺里抓了把茶葉,倒上熱水,端給賀清書,讓他自己倒。
一杯茶還沒喝完的工夫,菜就都上齊了。小姨夫苗來順一共做了5個菜,其中當然少不了賀清書愛吃的糖醋魚。落座之后,苗來順開了一瓶黃酒,笑著對賀清書說,來,咱爺倆喝點,知道你騎著電動車,不過這個酒精度數(shù)低,少喝一點不礙事。說完,不由分說地給賀清書倒了滿滿一杯。
剛開始,苗來順只是問賀清書最近工作忙不忙、順不順利,但三杯酒下肚后,他便又把話扯到了那個案子上。原來他是聽說苗建春出了車禍,想問問這件事會不會影響他家那個案子的追償。
出于職業(yè)習慣性,賀清書問苗來順:“這事準不準?苗建春傷得重不重?”
也許在家當配角當慣了,一說到正題,苗來順就支支吾吾、話不成章。王愛香急了,干脆打斷了他,說:“你閉嘴吧,還是我來說吧。”
王愛香說,苗建春出車禍的消息,她也是剛剛知道的。她是見苗建春家的大門一連鎖了幾天,就打聽了一下,這才知道苗建春出了車禍。至于車禍究竟是怎么發(fā)生的,苗建春傷得重不重,她就一概不知道了。
賀清書想了想,說:“你這個問題現(xiàn)在還不好說,得看看苗建春那個事故的責任認定結果,還要看肇事車輛有沒有保險,投的是什么保險,以及肇事方的賠償能力和態(tài)度……總之,需要查明的事情還有很多,現(xiàn)在就討論有沒有影響的話,還為之過早?!?p> 王愛香心里沒底,可她越是沒底,心里就越著急,讓賀清書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打聽一下事故的詳細情況。賀清書心想這事也不算難辦,便答應了。
第二天一上班,賀清書就拖交通事故審判庭的一個老法官從交警隊那邊打探到了消息:苗建春的確遇到了車禍。他在騎電動車回家的途中,被一輛從岔道里沖出來的三輪摩托車撞上了,連人帶車翻進了路邊的河溝里。目前,苗建春還躺在人民醫(yī)院里,情況不明,不過,估計是傷得不輕。另外,事故責任的認定結果也是剛剛出來,三輪摩托車的駕駛員是酒后駕駛,承擔事故的全部責任。
聽到這個消息,賀清書心里立刻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他早就聽院里的老法官說過,這幾年來,幾乎省內所有的保險公司都拒絕受理摩托車的交強險業(yè)務。原因很簡單,因為摩托車的保費只有180元,可一旦出了事故,保險公司要跟其他機動車一樣承擔相同數(shù)額的保險賠償責任,這么算下來,利潤實在太低了。
投交強險是投商業(yè)險的前提,如果連交強險都沒有,就更別說商業(yè)險了??蓡栴}是,交強險是法定的必須投保的險種,所以,絕大多數(shù)保險公司名義上仍然保留著摩托車的投保業(yè)務,但實際上卻并不受理,換句話說,摩托車的保險業(yè)務幾乎已經(jīng)名存實亡了。
這次事故,肇事方駕駛的是三輪摩托車,這也就意味著肇事方極有可能沒有任何保險。按照法律規(guī)定,如果肇事方?jīng)]有投保,也不能證明自己曾被保險公司拒保,那他就要自己掏錢承擔事故的賠償責任。
然而現(xiàn)在,苗建春的傷到底有多重,需要花多少錢,是否需要后續(xù)治療,以及肇事方是否有賠償?shù)哪芰鸵庠?,這些都不得而知。
接下來該怎么辦呢?賀清書首先想到的是了解苗建春的傷情。不過,案件還沒有進入司法程序,他也不便出面,便把這個問題拋給了王愛香。
或許是當局者迷,王愛香說,人民醫(yī)院那邊她又沒有認識的,找誰打聽去?賀清書說,其實這事也簡單,買點補品去醫(yī)院探視一下,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第二天一大早,王愛香就去了人民醫(yī)院。10點鐘左右,賀清書接到王愛香的電話,說情況很不好,苗建春下肢癱瘓了,肇事方只拿了一萬元,就不再露面了,后面的治療費都是苗建春家自己墊付的。
王愛香似乎已經(jīng)覺察到肇事方的賠償能力有限,不停地問賀清書該怎么辦,她說:“要是那個騎三輪摩托車的沒錢,苗建春治傷的錢能不能由新農保報銷?村里的人可是都入了新農保的,而且入的大都是二檔,就是報銷比例最高的那一檔。要是新農保能報銷的話,我替苗建春還信用社的那20萬塊錢,說不定還能要回來不少。”
賀清書老家也是農村的,他曾經(jīng)專門研究過新農保的法律問題,他非??隙ǖ鼗卮鹫f,按照政策,對于交通事故的治療費,新農合是不予報銷的。
“一分也不給報嗎?”王愛香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又不甘心地問:“那我聽說,你們法院還有個啥救助款,那個能報銷嗎?”
“小姨,這個你就別想了?!辟R清書耐心地解釋說:“你說的那個叫司法救助金,只有家里經(jīng)濟困難的當事人才能申請。如果苗建春真要到了那個地步,你就別指望他能還你的錢了。不過,你先別著急,這個案子現(xiàn)在還沒到法院,等到了法院,我先摸摸情況再說?!?p> 王愛香沒了主意,也只好先這么等著。
賀清書雖然也跟著著急,但作為法律科班出身,他依然保持著理性,也正因為保持著理性,他才能看得更加清楚、更加現(xiàn)實。直覺和經(jīng)驗都告訴他,他小姨的這起追償案很可能要成為一起執(zhí)行不能的案件,通俗地講,就是對方已經(jīng)喪失了償還能力,該要的錢要不回來了,如果想要把錢要回來,除非有奇跡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