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開前那段告別時期,林每天早上帶著渾身酒氣和煙臭回到小屋。他嘴里念念有詞,卻不知所云,跌跌撞撞爬上樓倒頭酣睡,或者直接倒在沙發(fā)上打起呼嚕。至此,我們又回到了以往沒有言語交流的日子”
其實林喝酒是真,卻清醒得很,只要見到他那雙眼睛里明凈的光就知道我沒有撒謊。他總是坐在沙發(fā)里半天沒有動作,偶爾對著黑白電視自言自語。等我晚上回屋時,他又匆匆離開。
“小溪因暴雨漲水阻隔了歸路,我在惠那里度過了兩天一夜。晚上回到小屋林已經(jīng)不在了,床鋪還是我走時整齊的樣子,沙發(fā)前有一大堆煙頭(他又坐在那里度過了一個自己的夜。)
“隔日正午十二點,林依然沒回來。他確實離開了,屋子徹底歸屬于我。受夠了聽陌生人講無聊的瑣事,受夠了做阻擋歡笑的墻,于是我決定去和惠告別,打算以后永遠(yuǎn)待在小屋寸步不離。
“站在隧道出口那個大土堆后面,這次鏡子報告說有情況。左邊不遠(yuǎn)處新堆砌了一個土堆,惠無聲地往火堆里添上衣物、書、紙等,大月小月泣不成聲喊著舅舅。她們完全沉浸在悲痛中,連我走上小徑也毫無察覺。”
之后的情景大家都知道了:我沒有如常向左,也沒有回頭,而是轉(zhuǎn)身向右,去往從未到達過的懸崖,然后解開纜繩,登上筏子開啟遠(yuǎn)行……
那個青年女警打破了沉默。
“原來那幾十個土堆全是墳?zāi)?!?p> “嗯,所以我特別留心出門的日子,免得遇上祭祀的生人?!?p> “你是說林就是惠的兒子,他沒有出海,而是死了?你的根據(jù)是什么?”胡問我。
“我沒有這樣說過,但的確這樣猜想過,同時還有其他猜想。這些猜想統(tǒng)統(tǒng)沒有根據(jù),你就當(dāng)是腦子不好產(chǎn)生的毛病吧。”
“對,他是沒有根據(jù)的。這只是一種巧合:林剛剛出海,惠就找到了兒子——兒子的尸體。”廖擠出笑,想說服大家林還活著。
“這同樣沒有根據(jù)——你怎么能證明林不是惠的兒子?”胡殘忍地反問。
“哈,大家都是猜測而已,誰都沒有根據(jù)。我還有很多猜測呢,比如:林的確是惠的兒子,但他的確出海了,他的衣裳不巧被海風(fēng)卷入水中,漂流至岸邊被惠撿到,認(rèn)出那是他兒子——林——的衣物?!蔽姨媪位卮?,并趁機為自己開脫隱瞞罪,“現(xiàn)在你們應(yīng)該理解為什么當(dāng)時我有所隱瞞了吧——將沒有根據(jù)的猜測到處亂說,只會讓更多的人困惑?!?p> 爭論得到緩解,大家又在腦中搜尋更有力的說詞。
一個悲慘的事實:沒有誰在為那二十九個死者悲傷!一個警察,關(guān)心的不是那二十九個死人,而是他們的死因;一個醫(yī)生,關(guān)心的也不是那二十九個死人,而是他們中沒有自己的戀人;一個無名無姓的我,什么都不關(guān)心,更何況二十九個死人。
原來死人才是最孤獨的,真慶幸自己還活著!
流暢沉穩(wěn)的敘述,讓人相信我并非憑空捏造,若真有人能在短時間內(nèi)虛構(gòu)若干事物情節(jié),也絕不是他們眼中頂著有問題腦袋的我。為了關(guān)注的死因和走丟的戀人,胡和廖達成空前團結(jié)的共識——替我恢復(fù)記憶。
“傳統(tǒng)的藥物配合新式情景模擬,這是最常規(guī)的療法?!?p> “奏效固然好,若不,偏激療法也要試試。特殊時期,特殊對待嘛!”
“哦?”
“電擊、驚嚇、高空墜落、溺水……”
謝謝二位的美意,先替腦袋,再替自己——有幸聽聞各式新奇的治病花樣。
世上的一廂情愿,何止太陽自東方升起?它自以為是地帶來光明,卻向另一半拋灑黑暗,從來不問別人是否愿意。腦袋損失了記憶,難道還有人非逼我找回來不可嗎?試問,是我沒有自主選擇的權(quán)利,還是別人有替我選擇的權(quán)利?
都不是!一個警察,一個醫(yī)生,真希望他們能明白這一點。
可他們不明白!房門上,被由外貼上了“犧牲自己,成全別人”的封條,我被鎖在醫(yī)院的一方牢房里“反省”。
向日葵也甘當(dāng)恥辱聯(lián)盟的走狗,扮演起獄卒的角色。她端來的飯菜湯藥我一口未沾,她若堅持,我就稀里嘩啦統(tǒng)統(tǒng)摔碎。更可恨的是,她也學(xué)會了瞪眼,眼神里寫滿我是混蛋,這個世界徹底完了。
“可恥?!彼自诘厣?,一片一片撿起摔碎的碗碟,突然瞪著我。
“叛徒!”
她剛欲開口還擊,被我又一句“叛徒”堵回去,默不作聲,繼續(xù)拾掇碎礫。
“叛徒!”她的膽怯令我更加憤怒,又狠狠罵了句。
她緩緩站起身,死死攥著拳頭。
對,就是這樣,憤怒起來。就趁現(xiàn)在,別再猶豫,和我吵上一架或者干上一架吧!
“哐當(dāng)——”
她手里的一塊磁碗片分身成更多細(xì)小的碎片,飛濺到床底下,窗臺上,門邊……
好個暴雨梨花,看呆了我堂堂五尺男兒,還是不要和她吵上一架的好。此番大動作,她也身受殃及,紅色的血雨沿著掌心滴答滴答落下。
“你給我站??!”還想一走了之,我可不答應(yīng)。
“女孩子嘛,學(xué)的哪門子發(fā)脾氣大法——別動,不知道自己流了很多血嗎?”
學(xué)著她的樣子,我用沾了消毒水的棉簽為傷口止血,然后用繃帶包扎:“再打個蝴蝶結(jié),好勒——”
“嗤——”很好,向日葵又開花了,“喂,我受傷了,屋子你自己打掃吧。”
“遵命!”
向日葵像個地主婆,枕著手臂側(cè)身躺在床上,對我指指點點嘮嘮叨叨,一會兒讓我鉆到床底下,一會讓我去到門背后……
“還敢不敢再叫我叛徒了?”
“如果你不是,我就不叫了。”
“不是!一直都不是!”地主婆坐直身子,嚴(yán)肅地說,“我只是盡一個護士的責(zé)任——照顧一個需要照顧的病人!”
“那你為什么為虎作倀,讓我吃玫瑰開的什么狗屁恢復(fù)記憶的藥?”
“沒有,我沒有!”她都快哭了,“廖醫(yī)生也沒有。那些都是針對體弱氣虛開的滋補藥,哪有什么記憶藥???”
“那為什么成天把我關(guān)在這個破房間里,還不是想逼我就范,配合治療嗎?
“答不出來了吧,事實就是這樣——廖為了找戀人,與胡子串通一氣,逼著我恢復(fù)記憶。嘁,我一眼就看出來了?!?p> 向日葵又躺下,一只手和一只腳搭在床沿上,望著天花板。
“你就那么不愿意恢復(fù)記憶嗎,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沒怕什么。我什么都沒有,所以什么都不怕!”
“不,你害怕極了!”她看都不看我一眼,對著天花板瞎說八道,“失憶讓你一無所有,你才對現(xiàn)在僅有的一點溫存珍視如命,害怕這一點也要失去。你同樣害怕記憶帶回的那些曾經(jīng)過于痛苦,痛苦到寧愿舍棄?!?p> 不否認(rèn)我害怕連做影子的資格都會失去,也不否認(rèn)害怕記憶帶來的痛苦比林更深刻。可是,那又怎樣呢?
“難道每個人都必須要勇敢嗎,就不能容我膽小一回?”我把掃把甩到一邊,“你果然同他們是一伙兒的,連你也勸我開啟記憶嗎?”
“是的。雖然不能完全感同身受,但站在我的角度,沒有任何條件能讓我忘記奶奶!”
她離開前告訴我,不希望剛才的話帶給我壓力,只當(dāng)是一個供參考的建議,一切還得我想清楚后自行決定。
還有個問題我沒有回答——我有沒有可能就是廖在等的他。
寫下那個林字交給廖,有以下幾點根據(jù):
1.廖等了十年,林也在島上找了十年。
2.廖提過他有一個大花園,林也同樣提過。
3.另外一些重大的依據(jù)是林在出海前一段時間告訴我的。
4.后兩條我都沒有向任何人透露。
十來平大的病房作為堡壘,絕對的沉默作為武器,我就靠著這兩樣又抗?fàn)幜艘粋€星期,白色的鴿子始終不愿露頭。奸詐的敵人可恥地采用了斷敵糧道戰(zhàn)術(shù),切斷了我精神和物質(zhì)上的雙重補給,他們只允許向日葵早中晚送一次飯,多待一分鐘都不行,更可惡的是向日葵手受了傷,不知道找的哪個瞎眼廚子,做出來的飯菜實在咽不下口。
照此下去,三天之內(nèi)我必然開城投降。輾轉(zhuǎn)反側(cè),我決定書信一封,將關(guān)于林的信息合盤托出,以此求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