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先生望了房門的方向一眼,不無憂慮道:“《北史》有云,夫遭風云之會,不建騰躍之功名,非人豪也。小郎君若是就此去了,你是否會有惋惜?”
修兒沉吟片刻,想說什么,終究沒有開口。
她的此種舉動,惹的云山先生呵呵笑了:“也罷,這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墻之下,都城里過于兇險,小郎君又羽翼未豐,自然不宜久留。
等他韜光養(yǎng)晦幾載,有了立世之資,再入世也不遲。到了那時,小郎君即使攪動天下風云,老夫也不覺得奇怪。
再者說,你與他此去江南,那么彥吉與沈姑娘那邊,興許會出現一絲轉機。誒,老夫對彥吉可謂寄予厚望,不忍看他此生苦悶,只能出此下策了。”
“是以……祖父送給了他畢生藏書?”修兒抬起臻首,瞥了過來,遲疑著道。
云山先生聞言,竟爽朗的笑出了聲,望過去道:“你與彥吉,都是老夫的心頭之好,又豈能厚此薄彼。
況且老夫到了這等年歲,已然有些老眼昏花,留著那些書,沒有多少用處了。不如當做一份厚禮,送與小郎君,若能起到促其好生苦讀之效,也算得其所哉。
退一步說,用這些藏書,真能換取彥吉的一段好姻緣,老夫認為值得。”
“祖父……”修兒的臉色有些黯然,低頭輕語道。
云山先生含笑看了過去,出言撫慰道:“老夫此生,經歷無數事情,也讀了無數史書,悟出一句話來:有大氣運者,必須舍得。你若懂了這句,也不枉老夫送了一箱書?!?p> “修兒記下了祖父的教誨……”
兩個伙計將紅漆木箱抬進客房之后,江辰就急不可待的關緊了房門。搬過一個凳子,坐在了木箱跟前,伸出兩手,很有儀式感的掀開了箱蓋。
頓時,面前出現了一箱碼放的滿滿當當的書。
一本本裝幀的很有古意的古籍,紛紛映入眼簾:《詩經》、《左轉》、《史記》、《正史削繁》、《莊子》、《道德經》、《文選注》、《楚辭章句》……
江辰略懂古籍方面的知識,大略看了一眼,就有了判斷。木箱里的這些書,應該是按照經,史,子,集來分類的,且每一類分為厚厚的兩三摞。
望著這么多的古籍,他的雙眼不由含著火熱,兩只手不能自已的在里面翻動起來。
最先翻出來的,是被《詩經》壓在下面的一本《尚書》。
江辰將此書拿在手里,來回翻了兩遍,并沒有找到《封許之命》這一篇。后世的清華簡里,有《封許之命》等六篇失傳了千年的《尚書》篇目,在這本書里并未找到,那么可以斷定,此本《尚書》應屬偽作。
秦始皇頒布的《焚書令》,給無數典籍的流傳帶來了毀滅性的打擊。
比如那本著名的《孫子兵法》,原文八十二篇,僅存世十三篇。《孫臏兵法》原文八十九篇,今考古僅出土殘篇?!肚f子》五十二篇,今存三十三篇?!队菔洗呵铩肥迤?,《伊尹說》二十七篇,《漆雕子》十三篇,等等無數典籍,盡皆毀于秦火……
先秦之典籍,傳下去的十不足一。
若想弄到原本,也許只能去古墓里尋找竹簡了。
直到兩千年后,考古學家開挖了海昏侯的墓,發(fā)掘出了失傳已久的《齊論語》,上面記載了《知道》篇和《問王》篇。
在先秦時代,論語有三個版本,分別是《古論》,《魯論》和《齊論》。秦始皇焚書之后,這幾個版本都失傳了,直到西漢時期才重新問世,可惜《齊論》在漢魏時期失傳。后人出土了?;韬钅沟闹窈啠徊俊墩撜Z》總算湊齊。
江辰拿起箱子里的《詩經》,翻了幾遍也沒有找到《知道》和《問王》篇。
他翻找了所有“經部”的書,居然找到了《論語義疏》。據他所知,這本書是在南宋時期失傳的,好在它早已傳到了倭國,到了清朝又傳回了國內。
論起這本書失傳的原因,應該歸結于朱熹,他撰寫的《論語集注》代替了它的地位,無人問津之下,失傳就是它的宿命。
攤上此種命運的書籍,說起來也有不少。江辰看過這方面的一個帖子,記得一些失傳的書目,如《引書》,《青史子》,《算數學》,《平龍認》,《四民月令》等等。
令人感到非常驚訝的是,出現了活字印刷術的宋朝,卻成了繼秦漢之后,歷史上文獻遺失的又一個高峰期。
失傳的古籍里,有《論語義疏》,還有春秋時期成書的《竹書紀年》,它是中國古代唯一留存的未經秦火的編年通史,卻于宋朝湮沒在了歷史的長河中。同時期散佚的古籍還有《括地志》,《綴術》,《汜勝之書》,《北齊書》部分,《周書》部分,《元和郡縣志》的圖,等等。
此種看起來很詭異的現象,著實不太好解釋。
江辰翻箱子的過程中,對照著腦海里那些并不夠清晰的記憶,慢慢的又翻出來了一本令他眼前一亮的書:《竹書紀年》。
他雙手捧著此書,如獲至寶。
然后他抱著更多的希望,把箱子翻了個底朝天,結果除了一本祖沖之的《綴術》,便再也沒有了新發(fā)現。
江辰的心里還是有些失落感的。
不過,想一想也很合理,能夠在云山先生的藏書中找到《論語義疏》和《竹書紀年》,以及《綴術》,是因為它們在這個時代仍存在著。
若是找到了一本早已失傳的《尚書》,或者《漢末英雄記》,《汜勝之書》,他才覺得這個時代是不是哪里出現了BUG。
江辰此時翻閱著手里的一本《竹書紀年》。
這個時代的書,裝訂的倒是很有意思,是一種叫做蝴蝶裝的裝訂方式,它是由唐朝的經折裝演化而來。所謂經折裝,可以理解為很多頁連在一起的紙,折疊成奏折的樣式,唐朝的書籍就是這個樣子。
早期的印刷術比較原始,只能印刷紙張的一面,于是宋朝書坊的工匠們,就在經折裝的基礎上進行了精心的粘合裝訂,產生了歷史上真正意義上的“書”。
這種“書”有書的樣子,但是翻閱起來,每兩頁會連在一起,像是沒有切開,而兩頁里面的頁碼是空白的,這便是蝴蝶裝。
歷史上出現真正的線裝書,已經是明朝中后期的事情了。
江辰剛翻了兩頁《竹書紀年》,外面響起了敲門聲,接著呂靈犀的聲音傳了進來:“江兄,在房里嗎?”
他聽的有些心慌,故作鎮(zhèn)定的應了一聲,急忙把所有的書裝進了箱子里,然后兩手拽著,把一只大箱子拖進了里間,這才去開門。
當呂靈犀走進來,嘴里就咦了一聲,指了指圓桌上的一本書道:“江兄好興致,竟在讀這本《綴術》……”
江辰心里驚呼不好,怎么會漏了一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