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但大王真的敗了。
躲在帳外的她從眾將們的議論中得知,大王兩個曾經(jīng)的手下背叛了他,與他的老對手里應(yīng)外合從背后將大王擊敗。此刻大軍已經(jīng)處于重圍之中。
比起慌亂,她首先感到的是迷茫。長久以來的擔心化作現(xiàn)實,她卻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這些年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看著他自信地出陣,習(xí)慣了看著他得意地凱旋,她甚至覺得自己的焦慮和祈禱也只是一種習(xí)慣,因為每次勝利都是那么的理所當然。
大王和戰(zhàn)敗就像是一對反義詞,結(jié)合在一起是那么的荒唐。
戰(zhàn)敗了,之后會怎樣?該怎么辦?她試圖在眾將的口中尋找答案,但他們卻沉浸在失敗的震驚中無法自拔,有人在憎恨敵人的卑鄙,有人在痛罵叛徒的無恥,有人在哀嘆刀傷的疼痛,有人在惋惜戰(zhàn)友的離世。大家都在自說自話,就像一群沒了頭的蒼蠅。
如果亞父還在的話,那個總在慶功宴上潑冷水的老先生這時或許會有辦法。一邊這樣想著,她輕輕撥開帳幕,探頭看向軍帳深處的大王——他坐在主帥席上一語不發(fā),幾縷散亂的頭發(fā)從低下的頭上垂落,遮住了半邊臉,露在外邊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地面,眼神中充滿了驚異與不甘。
此刻她對他的心情感同身受。事情不該是這樣的,那群人每次見到他只有后退甚至四散奔逃,為何今天會將自己打???難道軍營里還有叛徒?又或者敵人用了什么巫術(shù)?不是這樣的話,他怎么可能會失敗——難道是因為這次自己沒有向神靈祈禱,神靈怪罪下來?
她慌忙跪下來向上天禱告,請求天神原諒她的過錯。她緊閉雙目,握緊雙手,一遍又一遍地向神靈懺悔自己的過錯,請求它原諒自己,并重新保佑大王旗開得勝。
帶著無比的虔誠,她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著禱詞。明明是在默念,空氣中卻似乎響起了回聲,由遠及近,隨著微風在大地上回蕩,仿佛成千上萬人在和她一同祈禱。
難道是自己的誠心感動了上蒼?她沒有中斷禱告,同時側(cè)耳聆聽那聲音,卻發(fā)現(xiàn)那不是自己的禱詞,而是歌聲。
九月深秋兮四野飛霜,天高水涸兮寒雁悲愴。
最苦戍邊兮日夜彷徨,披堅執(zhí)銳兮孤立沙岡。
離家十年兮父母生別,妻子何堪兮獨宿孤房。
雖有余田兮孰與之守,鄰家酒熟兮孰與之嘗……
熟悉的曲調(diào),熟悉的口音,這分明就是……
“楚歌!是楚歌!”帳內(nèi)的將領(lǐng)和帳外的兵士不約而同地喊了出來。
沒錯,這正是自己無數(shù)次隨之起舞的楚歌。此刻歌聲已經(jīng)異常響亮,如同潮水一般從四面八方涌來。
“漢營里怎么有這么多人會唱楚歌?難道楚地已經(jīng)……?”
“完了!楚地落入漢軍之手,我等豈不是成了孤軍???”
“這該如何是好?”
“事到如今已無勝算,還是逃吧!”
“是啊大王,逃吧!”
“逃吧!”……
軍帳內(nèi)更加亂作一團,而她早已癱坐在地上。
本以為,這快樂可以一直下去。
神明啊,為什么對我如此狠心?你奪走了我的娘親,奪走了我的弟弟,現(xiàn)在又要來奪走我的大王嗎?
如果沒有了大王,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是大王帶自己走出黑暗。
是大王讓自己擁有快樂。
是大王為自己帶來希望。
是大王使自己獲得重生。
想到這里,她猛地站起身來。
是大王給了自己這一切?,F(xiàn)在給予自己一切的人置身險境,自己卻還在想著個人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得失,她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恥。
是啊,大王為自己做了那么多,如今輪到自己為他做些什么了。
她知道大王在猶豫什么。
想要沖出重圍必須輕裝簡行,讓敵人來不及防備,以最快的速度離開。
鎧甲都不能多穿,何況要帶上一個人。
大王之所以遲遲不肯決心離開,無非是放不下自己。
她站起身,向自己的營帳走去。
是時候為他做些什么了。
六
帳外巡守士兵的腳步聲打斷了她的回憶。
此刻她已梳妝完畢,換上了大王平日最喜歡的衣裝。她打開一只小小的木匣,從里面取出一根玉簪,插到了頭上。
那是大王送給她的第一件東西,雖說以后也收到很多更加貴重的禮物,但都不及這件來得重要。
因為這是第一次有人送她的東西,而不是賞。
從前的自己與籠中的禽獸無異,討得看客的歡心,便得到些許賞賜,區(qū)別只在于賞給自己的是珠寶而非食物。
只有大王把自己當做人來對待,也只有在大王身邊,她才能找回做人的感覺。
即便是在這軍中,偶爾見到自己的人都會露出異樣的眼神。
或許這就是大王不讓其他人接觸自己的原因吧。
眾人皆視我如物,唯大王不同。
也正因如此,在這種時候,她才要這樣做。
這是不是報答,而是為了保護自己最重要的那個人。
她又從鏡臺下方的暗格內(nèi),取出一把匕首放入懷中。
即便代價是犧牲自己,也在所不惜。
七
身著盛裝的她出現(xiàn)在軍帳之內(nèi),讓包括大王的所有人都驚愕異常。
原本哄亂的大帳頓時安靜了下來,眾人全都瞪大了眼睛。
這次她沒有偷偷摸摸,而是端端正正地從大路緩步而來,沿途的兵士們也都露出了同樣的表情。
但帳內(nèi)的人除了吃驚,也有些人面露尷尬之色。這些人似乎在勸說大王什么事情,進帳的時候,她聽到了“早做決斷”的字眼。
而大王在短暫的愕然過后,迅速移開了視線,并且轉(zhuǎn)過身去。
“你怎么來了?!?p> 本以為大王會斥責自己擅自露面,但他的語氣并不激烈。
“我……”
出發(fā)的時候明明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此刻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涌了上來,她渾身顫抖著,想說的話哽在了喉嚨上,怎么也擠不出來。
她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卻舍不得眼前帶給她一切的這個人,舍不得這些人生中無比幸福的時光。
現(xiàn)在不是任性的時候。
最重要的人能夠獲得平安,就是自己最大的心愿
她深吸了一口氣,穩(wěn)了穩(wěn)心神,準備為大王跳最后一支舞,向大王做最后的道別。
八
“聽聞漢王喜好美姬,你可愿侍奉于他?”
在她開口之前,突然有人說了句話。
這聲音無比冰冷,甚至讓她打了一個寒噤。
愣了好久,她才發(fā)現(xiàn),這聲音正是出自大王之口,用的是他此前從未有過的語氣。
起碼是和自己說話時從未有過的語氣。
這次愕然的人換成了她。她不明白大王為什么要用如此冰冷的態(tài)度說出如此荒唐的話。漢王?侍奉?簡直可笑至極。
“孤在問你?!?p> 大王沒有回身,只是轉(zhuǎn)過頭側(cè)目看著她,眼神銳利無比。
想說的話再度被堵住,她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得無力地搖了搖頭。
“好!不愧是我西楚之民。今敵眾我寡,惡戰(zhàn)在即,眾人皆難身免。你一介女子,恐難御虎狼之寇。為使不至受辱,你還是……還是自裁了吧!”
一樣?xùn)|西隨之丟在她的腳下,她低頭一看,發(fā)現(xiàn)那是一柄利劍。
一陣眩暈襲來,她踉蹌地后退了兩步,頭上那支玉簪隨之掉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仿佛一根冰錐刺進了她的脊骨,她感到一股寒意從后背升起,隨后擴散至全身。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平日里倍加溫柔的大王會說出這種話來。
她渾身顫抖地盯著眼前這個男人,瞬間覺得他無比的陌生。
這個男人突然轉(zhuǎn)過身,眼中含著淚,一臉凄愴地唱出他曾經(jīng)說過的,只為她一人而唱的歌聲來。
力拔山兮氣蓋世。
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含著淚,一遍又一遍地唱著,四周的將士們也圍了過來,隨著唱了起來。
虞兮虞兮奈若何……
她感到渾身冰冷,仿佛回到了得知弟弟死訊的那一刻,重新體驗到了那種絕望和無助。
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們所說的早做決斷,指的應(yīng)該就是自己吧。
虞兮虞兮奈若何……
原來自己一直就是個玩物,只不過碰上了一個無比專一的主人。
虞兮虞兮奈若何……
以這個人的性格,自己喜歡的東西,就是摔碎了,也不會拱手讓人。
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的眼淚,不是流給自己即將遭遇的不幸,而是流給他心中的不舍。
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從來沒有問過自己的名字,只喚自己作美人,其他的人則在私下里稱她為虞。而今天,他居然也堂而皇之地這樣稱呼自己。
虞兮虞兮奈若何……
那不是她的名字,那個虞,不過是那被他斬去頭顱的郡守的姓氏而已。
虞兮虞兮奈若何……
那天他根本沒有給自己選擇,那個所謂的請求,不過是自己一廂情愿的幻想罷了。
虞兮虞兮奈若何……
原來自己從未走出過黑暗,也從來沒有獲得過什么重生。自己只不過是被放在了看不見的籠子里,過著自以為自由的生活。
虞兮虞兮奈若何……
自己真的好傻,甚至還幻想著在說出心里的那一番話后,他會不顧一切地帶上她一同出逃,兩個人最終在敵軍的重圍下相擁而死。
虞兮虞兮奈若何……
周圍將士的歌聲在她耳中如同笑聲一般,肆意嘲笑著她的天真和愚蠢。
虞兮虞兮奈若何……
奈若何?答案不是就放在腳下么?
她緩緩拾起那柄長劍,這應(yīng)該比懷中的匕首來得更快,也更徹底。
到這里來的本意就是赴死。而今,則更加沒有了牽掛。
她舉起劍,將劍尖對準了自己的咽喉,接著毫不猶豫地刺了進去。
在傾斜的視線中,她看見那個男人正在朝自己奔來。
心已經(jīng)冷了,為什么血還是熱的呢?
人已經(jīng)死了,為什么還要一臉痛心地跑過來抱著呢?
胸中尚有一絲微弱的氣息,但她選擇將雙眼合閉。
這世間,再也不想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