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剛至,萬陽旻便帶著柳小一作辭離開了。
莫知道并未相談什么重要的事。
純粹地,如同招待客人一般,與兩人在院中溫酒閑談。
兩人走后,莫知道望著殘月,呼出了一口氣。
薄薄的霧氣消散在空中。
紅藍羅衫靜靜地來到了身后。
莫知道回首望去,笑道:“怎地還不休歇?”
身著紅衫的童玲玲望了妹妹一眼,道:“大人,這人很危險?!?p> 身著藍衫的童瓏瓏同樣望了姊姊一眼,頗為遲疑道:“大人,就算您去意已決,將其中一道關(guān)鍵,予到這樣的人身上,瓏瓏總覺得……”
莫知道只是一笑,舉杯道:“你二人可知,他究竟是誰?”
姊妹交換眼神,皆是搖首。
莫知道神色一肅,將杯中酒慢慢飲盡,眼神微爍道:“也不怪你們,若非是我親身遇上了他,也與此時一般,只知江湖中有這人,卻不知其面?!?p> 他一頓,沉聲續(xù)道:“他是曾經(jīng)的追魂天字號甲一,自千名精銳侍衛(wèi)之中,安然而退的頂尖殺手?!?p> 姊妹聞言色變。
童玲玲驚愕道:“便是十年前刺殺前朝皇帝,因給大人識破了身份,才導(dǎo)致功虧一簣那人?”
童瓏瓏卻立時咤道:“姐姐!這話實在不該!”
童玲玲恍然,惶然垂首道:“大人,實在對不??!玲玲一時口快!”
莫知道本名陳道之,乃是前朝五皇子(其人其事于拙作《妙仙莫知》有所詳述),但凡六門總衙所屬,亦皆知此事。
莫知道輕輕擺手,微笑道:“事已如今,又何必比我更為耿懷于心?”
說完起身負手,踱了兩步,仰首望著殘月,有些悵然道:“其時他入宮行刺,委托之人不但竭力配合,更為其創(chuàng)造了極佳的機會,可謂做足了準備,甚至已算是萬無一失……然世事便是如此,誰能料到,僅是一個微小的動作,給一名少年看出了不對,便導(dǎo)致滿盤皆落索呢?”
姊妹相望無言。
莫知道卻已一聲輕嘆,“世事無常,此事此刻的狀況,又何嘗不是如此?盡人事,聽天命。年禧將至,六門,可無……”
姊妹聞言,皆是一聲輕呼,“大人!”
莫知道抬手阻斷,望著姊妹二人肅然道:“你們,要活下去?!?p> 姊妹聞言皆是一顫,目泛微光,齊聲禮道:“遵命?!?p> 莫知道似是又嘆了一聲,又似乎沒有,只是含笑道:“且下去休歇吧,我想獨自待會?!?p> “亦請大人早些休歇,玲玲(瓏瓏)先行告退?!?p> 姊妹再禮離去。
六間大屋之中的燈火,也隨著話語悄然熄滅。
莫知道默立于這僅剩孤燈獨燃的院中,靜靜地站了一會,便聽到桌旁響起動靜,傳來話語,“世事無常倒也罷了,這世道也還真是奇怪,有人口口聲聲說他是你的朋友,卻不僅讓朋友在寒風(fēng)徹骨的天氣里呆了兩個時辰,默默地聽著他大倒苦水,還得等四下無人了,才能自己溫酒來喝,嘖嘖嘖,真是讓人難以評價的朋友?!?p> 莫知道苦笑搖首,望向桌旁。
神情冷峻的青年正坐在桌旁,雙手分別持著壺與杯,口中輕輕呼出一口熱氣來。
“那可真是對不住了。”
莫知道說了這么一句,坐了回去。
青年望了莫知道一眼,似是笑了笑,又顯得非常無奈地搖首,“朋友就是這點不好了,只要不是什么大事,一句簡單的話,就能敷衍過去的?!?p> 莫知道啞然而笑,“他可有發(fā)現(xiàn)你?”
青年聞言,整個人全都盯住,雙眼陡然亮了起來,“當然。他從進門的那一刻,就已發(fā)現(xiàn)我了。那般刺人的殺氣,簡直就像在說:‘你不動手,就是個孬種!’……”
他頓了頓,望著燭火,笑道:“我差點沒忍住?!?p> 似是在肯定這句話一般,青年如刀似劍般的目光變作直視院門,似在望著先前離開此間的那道背影,堅決而肯定地點了點頭,補充道:“真的,只差了那么一點點?!?p> 這句話聽起來是那么的輕巧。
然而他眼中的光,猶如照亮了這方世界一般。
莫知道輕輕地笑了,望著他默了好一會,才輕聲道:“看來你的塞外之行,十分精彩。”
青年也笑了。
笑得十分開心,笑得像個小孩子般手舞足蹈地連倒了三杯酒,連飲了三杯酒,才望著莫知道,極其開心地道:“當然。精彩極了。精彩得三天三夜都說不完!”
他說完,頓住,神情變得古怪起來,“可我連說故事的時間都沒有,就給聲稱是我朋友的人硬給叫來做苦差了,再精彩,又有什么用處?”
莫知道啞然。
青年卻已神色一肅,沉聲道:“況且,我在來的路上,遇上了幾個人,已大概了解了狀況。”
“也知道這樣做的確才是正確的?!鼻嗄昀^續(xù)說。
莫知道未答,他便望著莫知道,眉頭皺得快要豎成旗桿一般,慢慢地,猶似一字一頓般問道:“可你能不能明確地告訴我,我有幾個朋友?”
莫知道竟是立時頷首道:“當然。”
人的一生,究竟該有幾個朋友?
有人會極為肯定地說:千金易得,知音難覓。
真正的朋友,是極為難尋的,自然也是極為稀少的。
也有人會說:越多越好。
無論這些朋友,究竟是真心相待,還是敷衍了事。
路子多了,好辦事。
當然,也有人認為,人的一生,是不需要朋友的。
只有自己,才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莫知道說的,又是哪一種?
青年很茫然,十分茫然地問道:“那么多的敵人,我卻只有這么幾個朋友?”
莫知道也很茫然,極其茫然地回道:“是啊,那么多的敵人——我卻只能有這么幾個朋友?!?p> 他的話音一落,青年便站了起來。
十分突兀又毅然決然地站了起來。
“我該走了。”
這句話比先前的任何一句話。
都說得更為輕巧。
他說完,轉(zhuǎn)身,背對著他的朋友,似乎在等待著什么。
他的朋友望著遠方。
“終會再見的,我的朋友?!?p> 這句話同樣很輕巧。
他的朋友笑了。
在一輪殘月與冰寒徹骨的冷風(fēng)中。
——“真是個讓人不愿再見的朋友?!?p> 無論是不是朋友,人與人總要再見的。
那么,朋友真的一定會再見嗎?
再次相見,還是再不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