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篇3 反叛者
這是一個以思想決定一切的世界。
人類有時并不能判斷出,屏幕對面的,究竟是惡魔,還是天使。
………
我是一個無所事事的人,一個被社會所拋棄,鄙夷,毫無貢獻和價值的存在,我時常這樣認為著。
我也曾試圖外出去嘗試著打工,以改變當前的局面,然而所有的嘗試最終都以失敗告終,于是我放棄了這種嘗試,無所事事的躲避在互聯網的屏幕后面,尋求一絲絲排遣孤獨與無助的安慰。
也許這是我的報應。
只有我自己知道,在我的身體里,除了我的靈魂之外,還居住著另外一個靈魂,一個來自時空之外的惡魔,時刻想剝奪我的意識。
惡魔成為我心靈最深的秘密,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在惡魔的侵蝕下堅持多久,亦或是此刻的我,就是惡魔本身。
我討厭照鏡子,因為鏡子里的那張臉,并不是我,每每站在鏡子前,我能夠看見的,是透過模糊了人形生物背后的,一張有著怪異的褶皺的枯樹皮似的皮膚,頭部生長著蹼狀的骨扇,體內就躺著藍色的血,以及那充滿罪惡的永不滿足的如黑洞一般巨口的怪物。
我知道它的面目,或者說它就是我,隱藏在人類外表之下的真實面目,也許一旦這張精心化妝過后的皮膚割裂開,皮膚下的怪物,會沖出來,沖進這個世界。
它饑渴,永遠得不到滿足,永遠無窮無盡的吞噬著一些人類不可看見的東西,比如愛,比如溫柔,比如善良,或者信任。
雖然我并不明白,它如何吞噬掉這些看似虛擬無形的感情,或者說我也并不是很了解它的生命原理,但我知道,終有一天,我會被它徹底吞噬,最終變成一架沒有感情的,干枯的,人形的木偶,徹底墮落在它如同黑洞一般毫無盡頭的饑餓的口齒之中。
在那之前,我寫下這篇筆記,記錄下這些年我經歷過的,所有的離奇的荒誕的故事,也許會有很多人認為我瘋了,也許我真的瘋了,在走向生命的盡頭之時,總會迸發(fā)出一些想留下什么的念頭,哪怕被永遠塵封。
我體內的怪物,究竟是什么時候,占據了我的身體,大概要追溯到二十年前。
那年,我六歲,一個不懂事的年紀,還是個貪玩的小不點,也正是因為不懂事,在某一家飯店吃飯的時候,被飯店的老板娘批評了。
之所以說是某一家飯店,是因為我已完全記不清楚二十年前的事,只依稀記得大概距離我家并不遠,現在想找,已完全找不到了,也許是搬走了,又也許是不再經營了。
那是的我,并不太明白老板娘為什么批評我,大約是拿了店里成卷的衛(wèi)生紙,拖出來浪費,被老板娘發(fā)現了。
我唯一清楚的記得,我親愛的母上大人與老板娘吵得很兇,牽著我生氣的摔門出去,狠狠的丟下一句:以后再也不來你們家吃飯。
我忐忑的回家,聽見母上大人憤慨的對父親和爺爺奶奶傾訴:小孩子拿些衛(wèi)生紙怎么了,這摳門的店,再也不要去。
我也憤恨的想:過分,不就是拿些紙嗎?為什么兇我,我又沒有錯。
那時的我,還并不知道,一個漆黑的影子在無聲無息間鉆進我的身體,在我的心靈里占據了一塊地方,并且逐漸生長。
很多年,我都沒有發(fā)現過它的存在,我一直很優(yōu)秀,有著漂亮的容貌,良好的禮儀,傲人的成績。
那個怪物一直潛伏著,默默無聞,以至于我一直認為自己和正常人一樣,甚至有著別樣的驕傲。
就這樣,我度過了我的童年和少年階段。
在中學畢業(yè)的自我評價上,我寫的自我評語是“再創(chuàng)新高”,而不是別的同學那樣的“努力進步”之類,這看似意思差距不遠,而實際上卻天差地別。
“努力進步”是對自己目前的成績不滿,是期待著將來的進步。而“再創(chuàng)新高”,是一種驕傲,目前已經站在了足夠的高度上,而將來只會站得更高。
老師對此滿意的點了點頭。是啊,老師怎么會不滿意呢?一個從未下過班級前三名的優(yōu)秀的學生,填個“再創(chuàng)新高”怎么了?很過分嗎?
我當時是這樣猜測的。
我始終保持著自我人設的完美,容不得任何不完美的瑕疵存在,容不得自己做出不完美的舉動,努力經營著一個人設,一個“別人家孩子”的優(yōu)秀的人設。
直到我知道自己身體里潛伏著一只可怕的未知的怪物,我更加瘋狂的掩飾自己,更加小心翼翼,讓人設變得圓滿起來,讓我看起來越發(fā)的無辜和完美。
我為了不看見鏡子里怪物的模樣,開始玩cosplay,因為我曾經認為,cosplay的衣服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我要用最漂亮的衣服裝扮自己,將自己的臉上涂上最濃厚的粉,這樣那個怪物,就不會掙脫表皮的束縛,出現在鏡子里了。
于是我每天穿著華麗的最漂亮的衣服在大學的校園里閑逛,享受的看著別人投來的羨慕的眼光,心底卻沒有任何滿足,因為我體內的怪物,將所有來自同學的情緒,都吞噬下去,只留下我空站在擁擠的人群中,卻什么都感覺不到。
這種生活,一直持續(xù)到我又一次站在鏡子前,鏡子里的自己,仍然是一個腐爛的勉強稱為人形的邪惡之物,它的頭部的嘴更加龐大了,占據了幾乎大半頭部的空間,大嘴將那一串小小的黑色的眼睛擠到了腦袋的頂端。
它的頭頂上,扇狀的蹼骨延伸得越來越長,逐漸生出諸多紫色的絨毛,沒一根絨毛上,都遍布著可怖的如腫瘤一般的蟲卵,它們黏在絨毛上,我試圖掙脫它們,可它們黏得很緊。
我第一次對自己的頭發(fā)生出一種莫名的惡心感覺,眼前的東西根本不是頭發(fā),而且某種充滿罪惡的可怖而丑陋的邪物。
我捂著胸口,忍著幾乎作嘔的感覺,沖進來理發(fā)店,毫不猶豫的剪掉了所有的頭發(fā)。
看著沒有頭發(fā)的自己,我感到了一絲寬慰,也許這一切都是一個可怕的幻覺,都只是一個無法醒來的噩夢。
我體內的怪物,仍然饑餓的吞噬著一切出現在我周圍的感情,它使我無法感覺到愛,溫暖,善良這些別人都能輕易感覺到的東西。
終于,我戀愛了,我試圖像一個正常的人那樣,去愛一個人。
但所有的愛意,都落入了怪物的巨口中,我能透過那碩大無比的口,看見一片漆黑的虛空,虛無的混沌。
我一遍一遍詢問我的戀人:為什么你不愛我。
我甚至覺得這樣的惡作劇很好玩,看到他驚慌失措忍無可忍的模樣,讓我感到很可笑。
但我不能笑,如果我笑了,他會發(fā)現我體內的怪物。
我在自己的眼睛里滴了幾滴催淚液,以便自己能哭出來,裝出一副傷感的神情,對著他大聲哭喊:“都是你的錯,你害我傷心?!?p> 我簡直可惡極了,也快樂極了,我體內的怪物發(fā)出一陣陣可怖的低啞的笑聲,像極了難聽的用指甲刮鐵皮的聲音。
只可惜,這笑聲只有我一個人能聽見,任何人都聽不見它。我捂著雙耳,它仍然蕩漾在我的心底。
我更加煩躁了,皺了皺眉,將戀人的所作所為詳細的描述一番,發(fā)到朋友圈,發(fā)到空間,讓所有人都為我憤憤不平,評論區(qū)里清一色的罵:渣男。
我滿意的看著評論區(qū),體內的怪物瘋狂的吞噬著網友的情緒,吃得很歡樂。
我忽然發(fā)覺,原來隔著屏幕,人類的感情也一樣可以喂養(yǎng)怪物。
戀人看到之后,更加自責難過了,他每天都感到很大的壓力,他想逃離我,想逃出這無止境的吞噬。
我也已經不需要他了,我根本沒有發(fā)生和他結婚,我只是用他的愛喂養(yǎng)著怪物罷了。
分手之前,我問他:“你愿意和我命運相連嗎?”
這是一句來自怪物的詛咒,只要他同意了,不論今后是否分手,他的情緒都會被我體內的怪物吃掉,逐漸成為怪物的養(yǎng)料。
我問話的態(tài)度,是那樣溫柔無害,是那樣甜美依人,以至于他忽略了我問話時的詭異眼神和嘴角不由自主勾起的邪惡的笑。
他毫不猶豫的同意了。
我抬頭望著他的頭頂,他的頭上散發(fā)出一圈淡淡的黑色光環(huán),意味著他和我簽下了靈魂契約,從今往后的命運走向未知,成為我體內怪物的養(yǎng)料。
我感到一種報復的快樂,是他辜負了我,是他活該,我這么做沒有什么錯。
我體內的怪物,成長得更加壯碩了。
……
和他分手,我并不覺得任何悲傷和難過,相反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樂,我可以不再每天為了想辦法得到他的愛而犯愁了。
我走進了網絡世界,靠著一部便宜的手機,我走進了人潮密集的論壇,在論壇上發(fā)帖,每天水一些無聊的內容,收集人們各種各樣的感情。
這樣收集到的感情,并不足矣喂養(yǎng)怪物,反而讓它更加饑餓了,因為人們在論壇上回貼的感情,都是淺顯的,不夠刻骨銘心,不夠成為它的糧食。
它催促著我尋找更加豐富的感情。
于是我加入了圈群,在圈群里,認識到了許多伙伴,他們都有著閃著光的感情,純潔,善良,美好…
我將已經包裝成完美的人設,展現在人類面前,我?guī)缀跽f什么都是對的,總有自己的理由,去贏得別人的愛和信任,人們慷慨的將愛和信任投向我,我也毫不猶豫的接收了。
我體內的怪物似乎吃飽了,它沉睡了一段時間,這段時間,我感覺到很滿足,心靈里的空虛消失了,似乎被許許多多的愛和信任所填滿。
這樣挺好的,我想。
也許只要我足夠出名,認識足夠廣泛的人類,那么就會有無窮無盡的愛,來喂飽我體內的怪物,讓它繼續(xù)沉睡下去。
直到遇見了一個心懷夢想的少年。
他的夢想,很純真,很美,充滿著光芒,我不由自主被著美麗的夢想吸引,逐漸也有了自己的夢想。
我不想再被怪物牽制了,我打算做一些真實的事情,來和他一起完成夢想,我幻想著有一天我能站在他的面前,給他一個擁抱。
我渴望著善良,或者渴望著自己的善良,哪怕它很快會被怪物吞噬掉,我不是無辜的,我這種丑陋的腐朽的心靈,也許不配去擁抱那個發(fā)著光的美麗的夢想,可我仍然在渴望著。
我想擁抱那個少年,即便我的真面目是一個怪物。
這種可笑的幻想,在一次網絡罵戰(zhàn)中徹底終結。
因為少年得罪了圈內的大佬,被大佬針對,開始了無休止的罵戰(zhàn)。
那位大佬的理由很簡單:不自量力。
是的,不自量力,一個小小的少年,怎么會有能力去實現不切實際的夢想,他沒有錢,沒有人脈,沒有設備,沒有場地,他憑什么去實現?
可笑的,不自量力。
同圈的人勸我:別被騙了,他不可能實現的。
我想了想,還是盡快和他撇清關系的好,他這種不自量力的人,只會成為我完美人設的污點。
我那是還未曾發(fā)現,體內的怪物已經蘇醒,并且開始吞噬我的意識,最終我會變成它,成為徹頭徹尾的怪物。
怪物控制著我,設計了一個局,我欺騙他,我要混到大佬身邊去,幫他洗脫,但是需要他與我撇清關系。
那少年當著大佬的面和我撇清關系,并且認下了所有的錯,承認是他不自量力,將我送了出去。
那一刻,我狠心的丟下他一個人,毫不猶豫的離開了,怪物吞掉了少年的夢想、信任、悲痛等所有的感情,滿意的打了個飽嗝。
我暢快的看著跌倒的少年,看著他獨自在風雨里飄搖,忍受著所有人的指責和謾罵,痛苦的墜落進深淵,我笑了,不自覺的笑了,笑聲像指甲撓鐵皮的聲音。
我已經忘記了自己原本的笑聲是什么樣子的,只記得這沙啞的邪惡的笑,著可怖的尖銳的足矣刺破耳膜的聲音。
我離開了那個少年,他被圈內全網封殺,而我卻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站在所有吃瓜群眾的角度,指著他笑:這個人,活該。
我可以放聲暢快的笑,因為隔著屏幕,沒有人會聽見那像指甲撓鐵皮的詭異笑聲,沒有人會知道網絡上甜美溫柔的小姐姐,實際上是一個怪物。
我仍然維持著甜美溫柔的人設,將頭像和語氣都偽裝得毫無破綻,甚至喜歡換可愛風格的話語氣泡,用可愛的表情包,裝出純良無辜的模樣。
事情的真相,只有我自己知道,是我背叛了那個少年,將他推出去。
我猶記得,在網絡指責如疾風驟雨一般落在他身上的時候,他在我面前仿佛最后的掙扎似的求助:“我哪里有欺騙你,我能有什么心機?”
我體內的怪物狂笑著,看著他的掙扎,隨后扯斷了他的最后的理智,刪掉了他的好友。
我仍然留著一個小號在他的群,饒有興趣的想看事情的后續(xù),也許更多瘋狂的感情,能夠讓我體內的怪物茁壯成長。
他瘋了,從那天之后,他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不再心懷著夢想,不再溫暖,不再充滿陽光,他開始和網絡指責瘋狂的對峙,瘋狂的推開,但唯獨沒有說出我對他的欺騙和背叛。
他不愿意說,保守了我的秘密,于是他的辯解遭到了更多的指責,因為他跳過我的背叛,便說不清所有的真相。
我暢快的看著,體內的怪物將他的感情毫不猶豫的吞噬著,那虛空越來越大了。
終究,他徹底被封殺,被各個平臺封殺。而他的美麗的夢想,終于失去了光澤,沉下去。
我覺得無趣,也不再看了,而是去尋找更多能夠喂養(yǎng)我體內怪物的感情。
友情,是一種好東西,可以使我體內的怪物吃得很開心。
隔著屏幕,我又認識了另一些人,我?guī)缀蹰_始忘記自己的本來面目了,美麗的毫無瑕疵的完美人設才是我,我不再照鏡子,只偶爾會在屏幕的倒影里看見一晃而過的丑惡怪物,我逐漸習慣了,學會了無視。
我體內的怪物默默的吞噬著友情,吞噬著愛,胃口越來越大,大到我不得不時時刻刻去找別人聊天,時時刻刻去水群,時時刻刻得到其他人的矚目,才能夠使它吃飽。
我的群,已經不夠養(yǎng)我的怪物了,群里的人不可能時時刻刻聊天,不可能一直將目光放在我身上,也不可能一直關注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這樣的不夠強烈的感情,讓我的怪物感到異常饑餓。
它開始吞噬我,噬咬我的靈魂,一點點的侵蝕,那種痛苦,就像無數只螞蟻在啃食心靈一樣,痛不欲生。
我被它控制著,幾乎每一分鐘都必須盯著屏幕,捕捉每一條消息,不管有用沒有用,都會使我的痛苦稍微減緩些許。它甚至迫使我與人工智能AI聊天,哪怕是機器人的消息,也會讓它吃到一絲字里行間的感情,得到一定的滿足。
我決定和它對抗,我意識到我不能被它控制,否則我會被它吞掉。
出于生命體與生俱來的求生本能,我必須控制它,如果控制不住,我終究會變成它的傀儡。
我清空了好友列表,封鎖了空間,才發(fā)現原來我曾經發(fā)過的多少消息,都是故意發(fā)給別人看的,為了得到別人的感情,為了喂飽我體內的怪物。
它繼續(xù)啃噬著我的靈魂,我開始變得狂躁不安,開始變得痛苦,開始掙扎,然后發(fā)出生命最后的呼喊:“我不想變成怪物…”
我想守護善良,想感覺到愛,想體會到溫暖,想看見光。
只是,永遠也不可能了吧。
我看見了它巨大的口腔里空蕩蕩的虛空,看見了時空之外存在的永恒的死寂,以及不知通往何方的可怕黑洞,它距離我越來越近,直到將我全部吞入其中。
我看見自己的手指不受控制的打出一些憤世嫉俗的話,拼命在吸引別人的注意來滿足那空虛的內心,我奮力的想控制自己將手機放下,好好的去體會世界,可卻終究不由自主的再次拿出手機,再次亮出鍵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