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野徑,樹木詭異,百草雜亂,霧氣濕重。
冷,好冷……
恒毅一步一步艱難前行,默默抱緊了自己的雙臂,眼前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
他淚眼朦朧,迷茫的望著四周。
他在哪兒?
主人呢?
良久,恒毅停了下來,他記起來了,他在食人嶺,他要去尋主人。
難怪……霧氣騰騰不見天日。
恒毅摸索著又往前走,那日大戰(zhàn)黑熊,后來……
錐心刺骨的痛又襲遍全身……
后來……他死了!
若還活著,他又怎么可能看到主人了呢?
子蠱作祟,必是主人動了情,在與人歡好,又怎么可能出現(xiàn)在食人嶺呢?
恒毅蹲下,抱著自己將頭埋入膝間,讓無處安放的淚珠統(tǒng)統(tǒng)落到膝上。
主人!
忽覺自己的唇被什么輕輕觸碰了一下,恒毅摸去摸到了一枚銅錢。
淚水又一次傾瀉而下。
這銅錢是主人送他的,一起送他的還有兩個小兔子饅頭,他一直都沒舍得吃,最后小兔子饅頭壞掉了,為此他還偷偷難過了好久。
從那時起他便將銅錢,當(dāng)做護(hù)身符掛到了脖子上,形影不離。
主人不在的這四年里,他都是靠著這枚銅錢支撐著活下來。
銅錢上的“百里通寶”,早已因恒毅的常年摩挲而變的圓潤,不似新的銅錢那般硌手。
恒毅捧著銅錢,滿腦子都是主人在榻上的神態(tài),現(xiàn)在是不是也在他人的榻上?
像從前對他那般?
冰冷的窒息感像是纏住了他的脖子,他再怎么使勁的呼吸也是出少進(jìn)少,像死神在逼近。
恒毅掙扎了許久,最終還是放棄了,絕望的閉上眼睛。
主人的承諾都違背了,早就不要他了,他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他再也做不到像從前那樣躲在暗處的角落,看著主人與他人調(diào)笑,更沒法接受主人身邊有其他男人。
活著,還不如死了!
死了就不用看著那些錐心的畫面,更不用再感受錐心刺骨的痛……
這四年來,這樣的痛,子蠱作祟的痛,他不知承受了多少!
每一次痛得死去活來,他都告訴自己,這是主人告訴他:她還活著!
可那終究是他自欺欺人罷了,這次入食人嶺,他本就抱著必死的決心來的,若是尋不到主人,就讓他恒毅葬身食人嶺!
讓野獸吃了他的血肉,拆了他的骨頭,讓他恒毅死無葬身之地,這樣就不會再痛了!
再也不要承受那樣的痛楚,再也不要知道主人在別處尋歡!
再也不要……承受又一次失去她的錐心之痛!
他死了,主人的蠱毒也可以解了,真好……
這樣死掉,或許主人還會念著他的好,偶爾會記起曾經(jīng)還有過他恒毅這么個……這么個暗衛(wèi),這么個男寵……這么個……人!
是的,是人,而不是一條忠犬!
主人說過,讓他自稱我,不自稱屬下,讓他做人!
可是后來發(fā)生的事,沒有一件問過他的意愿,不論是國師石啟的迎娶,還是天災(zāi)時將他毫不留情的推開!
主人教他做人,卻沒有給他做人的權(quán)力!
都沒有問過他的意愿,主人不知道,他寧可跟主人一起面對,也不愿被主人推開,哪怕最后是為了保護(hù)他!
所以,就讓恒毅這么悄無聲息的死去吧!
恒毅摸索著撿起一根樹枝,顫抖著手,在地上一筆一筆盡力描摹。
主人親啟:
錐心之痛,恒毅再也不想承受了,無論您跟誰歡好,跟誰一起渡過余生,恒毅都真心祝福您們!
若您偶爾想起恒毅,便是恒毅最大的榮幸,若沒有,那便再好不過……
恒毅絕筆。
最后一筆落下,恒毅就這么蹲著,捧著那枚銅錢放在心口,閉上雙眼,淚珠劃過無悲無喜的臉頰,浸入膝上隱去了。
食人嶺腳下的小鎮(zhèn)上,一男子躺于床榻,呼吸急促,最后旁邊鶴發(fā)童顏的大夫施了幾針,男子終于恢復(fù)平靜。
豐子鳴一回頭,就接收到了來自百里泠星的死亡凝視,嚇得針都沒拿穩(wěn),“唉!丫頭,這……他身體已經(jīng)無礙了,又不是我的問題……他夢魘了?!?p> “那他為什么還沒醒?都七天了……”
這話聲音里帶了幾分顫抖,連百里泠星自己都不曾察覺。
“阿星媽媽……”
恒香抽抽噎噎的伸手想要百里泠星抱抱,卻又在看到百里泠星冰冷的表情時,害怕的縮了回來,眼淚撲簌簌落下。
“你擔(dān)心歸擔(dān)心,但你不要把氣撒到香香身上!”
石啟上前單手抱起恒香,小家伙便趴在他肩頭委屈的嚎啕大哭。
身后傳來關(guān)門聲,石啟已經(jīng)抱著恒香出去了。
“唉!”
身后又傳來豐子鳴的一聲嘆息,接著又是一陣開關(guān)門。
豐子鳴也出去了。
百里泠星執(zhí)起恒毅的手,放到臉頰邊,紅了眼眶。
“就剩我倆了,你偷偷告訴我好不好?你什么時候醒來?雖然我是為了救你你才催動母蠱,但痛卻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恒毅,對不起,若換我是你,我大概也會恨的……”
她知道他為什么夢魘的,在瀕死之際卻傳來子蠱作祟的痛,自然是哀莫大于心死。
這事是她不對,可若是再晚一些,她與恒毅就天人永隔了……
“恒毅,人生還很長,我們還要一起度過,所有苦難都過去了,你起來好不好?我加倍愛你好不好?恒毅,你醒醒好不好……”
淺淺淡淡的哭泣聲從屋里傳來,趴在門外啃著不知從哪偷來的燒雞的狗子,不耐煩的甩了甩耳朵。
叼著燒雞狗子逃也似的躲遠(yuǎn)了,來到不遠(yuǎn)處的樹下,放下燒雞,心道總算清凈了!
結(jié)果正張嘴準(zhǔn)備狠狠咬一口燒雞時,樹的另一邊傳來了恒香的哭泣聲。
“嗚嗚……十七,阿星是不是不要香香了?”
恒香睜著濕漉漉的大眼,一瞬不瞬地盯著石啟,抽抽搭搭斷斷續(xù)續(xù)的問。
“不是的,香香,阿星只是心情不好,乖,有十七呢,十七永遠(yuǎn)不會不要香香的,我們一起捉魚魚好不好?”
每次恒香落淚,石啟都恨不得能再長出一條左手來,他一只右手,擦了左邊右邊落,擦了右邊左邊落。
一顆顆淚珠,跟砸進(jìn)他心底一般,讓他痛得心慌。
“香香不要魚魚,香香要阿星,嗚嗚嗚……”
恒香知道那是大人專哄小孩子的話,窩進(jìn)石啟懷里哭鬧起來。
狗子收回了嘴,往恒毅房間瞪了一眼,叼起燒雞轉(zhuǎn)移陣地。
凡人就是麻煩,又麻煩又吵,擾狗清凈!
狗子竄到了客棧后院,哈喇子流了一地,尋了個地方窩著,接著啃燒雞。
“哎,綠丫頭,你說這星丫頭這些年到底去哪了?為什么不聯(lián)系我們?真是害苦了我們,也苦了那榆木疙瘩!”
豐子鳴不知從哪摸出來一把羽扇,無聊地數(shù)著上面的羽毛。
“不知道,小姐想什么,我向來猜不到。那恒毅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不醒?都睡了七八天了?!?p> 綠鶚從一堆信紙中抬起頭來,疲憊的回了一句,又將頭埋到信紙里去了。
“他就是夢魘了,又不愿意醒,這又只能靠他自己走出來,我也沒辦法?!?p> 豐子鳴放下扇子,看著天邊的白云,幽幽地嘆了口氣。
“唉!”
角落里的狗子煩躁的從鼻子里噴出兩團(tuán)氣,叼起燒雞,氣勢洶洶的踩著它自認(rèn)為優(yōu)雅的步子,向恒毅的房間邁進(jìn)。
凡人就是麻煩,夢魘而已,又死不了,哀哀戚戚的煩死了!